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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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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26 07:43:26) 下一个

李公尚

“赶”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形态,似乎于中国人尤为显著。中华民族不信来生,注重今世,于是有了天地转光阴迫得焦虑。即便“希望无忧无虑地过好当下”,也不乏瞻前顾后的危机感。“思虑果敢曰赶”,是《周书》上的定义,于今看来未必不是当时一种心理研究的成果。春秋管仲所言“心道进退而刑道滔赶”,便是洞悉了时人的心态。凭心进退,不足为鉴。以国家专政像逐涛赶浪一样驱使,便能进退有据。上驱下动,逐势赶果,似乎“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国的”模式。尽快缩短追求与被追求之间的差距,唯一不二的就是“赶”。

大凡“赶”,无非是在赶时间,赶机遇。在信奉时间就是金钱的观念里,无论赶快,赶早,赶紧,还是赶先,最终赶得都是利。快则快利,先到先得,早得早安,大约是世间的公序良俗,掩护并支撑着利益分配的约定俗成。赶席,赶场,赶时髦,以致“赶个好天”,有利可图,赶起来就争先恐后得无所顾忌。无利不赶早,无惠不赶先,人类赶趁的心术是无师自通的。宋代有自称灌圃耐得翁的人著有《都城纪胜》载:“有赶趁唱喏者,探听妓馆人客及游湖赏玩所在,专以献香送勤为由,觅钱赡家。”《水浒传》中描述说“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都要冲去处,诸路买卖,云屯雾集,都来赶趁。”由此看来,生计和热闹大约都是“赶”出来的。宋代王观《送鲍浩然之浙东》中“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赶的是欣慰情绪。《三国演义》第一回中:“快斟酒来吃,我待赶入城去投军”,元杂剧《风月闹元宵》第二折中:“奴儿赶空就去伺候老爷快活,”两句中的“赶”,从“时间等于生命”的角度看,买绿豆的关羽和唱曲儿卖笑的云儿,赶的都是命。李汝珍《镜花缘》中的多九公告诉唐敖:“赶早三分利,赶路快十里”,言简意赅地说明做事赶早可比别人多占先机,行走赶路能比别人多走十里。

其心必异的非我族类中,也很有些“赶”的心得。英美有谚语:“赶得早得先,赶得快得利。(By hurrying up early get first, and hurrying up quickly benefit.)”还有一句似乎有些强人所难,“Hurry up or dead up.(要么赶快要么死掉)”竟是以命相逼。不苟言笑的德国人常喜形于色地说:“只有赶得早,才能赶得巧。(Nur wenn du fruh aufholst, schaffst du es zufallig)”这比中国人“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的沾沾自喜,似乎多了一层胜算。厚脸皮的法国人爱嬉皮笑脸道:“吃奶酪要赶烫,追情人要赶浪。(Manger du fromage devrait etre chaud, et chasser les amoureux devtait etre chaud.)”这种“赶”不仅投机取巧,而且乘人之危。贪婪的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混血制造出来的拉美人常常谐侃:“赶上太阳,就能赶上一切。(Si te pones al dia con el sol, puedes ponerte al dia con todo.)”这句谚语源自于日出而作的印第安人。根据英国皇家哈洛威学院的斯科特(Scott Elias)教授对人类DNA的研究,印第安人应是冰川时期跨过白令海峡最早到达美洲得东亚人。谁能说他们和追日夸父的后裔不是同出一系呢?

中文的“赶”字进化成现代的模样,已是毫不留情地暴露出只争朝夕的急切。忙于行走的同时还得干着与行走不相干的其它事情,足见中国人一心二用的操劳和“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田里”的一身多能。记得当年我上山下乡当知青时,常见乡间妇女一边推碾一边纳鞋底,脚下走路和手上干活互不妨碍。那时又见男女村民奔十多里路去赶集,每每手中都拿着一个轻巧的木制轮架,架构每端垂有一根细线,多股细线合吊着一个线锭,村民们边走边用手上下转动线锭,几股细线在转动中拧成了粗线绕在线锭上,一路赶下来,肩囊中便纺好了若干线团。说起这种赶路纺线的劳作,村民们笑虐:“出恭拔地瓜,捎带扑蚂蚱,顺便轰蛤蟆。”一举多得。

另外两段经历似乎可以见证中国人的“赶”大多是苦并舒畅着,累且痛快着。一年“三夏”大忙季节,男女社员没白没黑地在田里抢收抢耕抢种,忙到半夜回家做饭吃罢,双腿一蹬,个个累得生不如死。一天午后上工,社员们在村头等生产队长派活,却迟迟不见队长露面,再看妇女队长也不在,聚在村头的社员挤眉弄眼说两位队长正在赶工办人事。我以为生产队干部们在开会,庆幸能借此多休息一会儿,接口问:“办什么人事?”生产队长和妇女队长是一对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妻,常常一个白天领着社员在田里收割,另一个夜里领着妇女在场上打场。几个社员笑着对我说:“你面子大,去队长家告诉他说,社员们都在村头等他派工呢。”我于是不知深浅地去找队长,那时村里家家穷得昼不关门,夜不闭户,我进了队长家的院径直往屋里闯,进了堂屋听到侧房有动静,就探头朝里张望,一眼看到两位队长正赤身裸体,大汗淋淋地在炕席上畅行周公之礼。男的四仰八叉仰躺在下面,一只手里还拿着新麦面饼,卷着大葱,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女人骑在他身上,双眼微闭,上下积极窜动,嘴里还咬着一根线头,两手正忙着搓纳鞋底用的麻线。我见了吓得掉头就跑。不想屋内传出一句:“告诉大伙,去割村东南那片地,我这就赶过去......”我跑回村头,社员们打着哈哈问我看没看到两个队长,我低着头告诉说:“队长让去割东南那片地,他一会儿就来。”社员们笑着对我说:“开眼了吧?实话告诉你,现在有‘屋里头的’,都是赶在吃午饭时办人事的!省得晚上一沾炕就睡过去叫不醒。”不久生产队长手里抓着面饼赶来,边往嘴里塞边说:“真是一天到晚都往死里赶!”

还有一次,一名社员“屋里的”负责给地里的社员们烧水送水喝,挑水走在路上,双手还忙着赶编要送去广交会的草蓝。那天她挑着水送到地头,趁社员们歇工喝水的空,和她男人使个眼色就分别溜走不知去向。我喝完水,两个社员带我去不远处铺满桑麻的沟边去小解,正撞上送水的女人脱下衣服铺在沟底,赤条条躺在上面,双腿大开,晃动迎合,双手举到头顶整理着草蓝,任由男人猪拱狗刨式地在她身上折腾。此时我才明白我是被故意引诱到那里去“看人家办喜事”的。女人瞥眼看到我们,羞得赶紧把趴在她身上的丈夫推下身去,自己赶快翻身趴在地上将脸埋进双臂里。男人回头看到我们,豁达地笑笑,起身提上裤子说:“赶空办点事,让你们几个小子给搅了。”那时人们简单得一无所有,也就朴实得无所畏惧。

赶是一种身兼数职的勤快,一种单位时间内生命的加速运动,自然也就是付出辛苦的劳累的过程。赶前不赶后,赶早不赶晚,赶熟不赶生,赶巧不赶急,大约是中国人在艰辛的生活中“赶”出来智慧,让勤劳变得别开生面。天道酬勤,劳必有得,“赶”出来的收获,想必总是快活的,而这劳心伤神的快活,又大都可以渗透至快活消失后的回味和追忆中,因而又极易引诱着苦活已久的人们再次为谋定而后动的“赶”注入另一次的动机和动力。即便时有“起个早五更赶个晚集”的懊恼,仍挡不住“去赶快活”的刺激。

然而大凡快活的,大都不能长久。各种处心积虑的“赶”似乎都在恶意透支着本属“慢活”的安逸和轻松,让本是构成生命的时间加速耗费,让原本寓于“慢活”中的情趣遮头掩面地无地自容。“赶”仿佛人们自我按下了人生的快进键,“快活起来”就顾头不顾尾地冒进和盲动,让赶得的“快活”甚至来不及细品便稍纵即逝,反给“慢活”遗留了单调乏味的枯燥,让人品到了煎熬的苦久。于是有人愤然辩称:“快活不是活得快,而是快乐的活”。这句话似乎给人多创造了一个许愿,又增添了一份奢求。然而“快乐的活”却总是渺茫得不着边际,且又速尽得望尘莫及。就好比“伟大的小”或“短暂的久”一样自相矛盾。“乐”一向需要在“慢活”的轻松自在中安闲细品,而“快“则仓促得置“乐”于不顾,“乐”一旦“快”起来又极易忽略乐的享受。而瞬乐而逝的回味,却又偏偏不肯决绝离去,让残留的温情回眸百媚,引诱着人生千方百计去赶下一个快活。“赶”似乎代表了人类努力的历史,让人生急进的仓惶捎带着缓进的焦躁,接淅而行。春秋时的曹刿曾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阶段论证明了“赶”的不可持续性,但后人们一旦“追赶得快活起来”,就要“赶超未来”,实在是人生对人生观的嘲笑。

偶遇一位老友,问起近况安好?老友自嘲:“想不到退休后比过去更忙,从早到晚都赶得要命。”问:“赶什么呢?”答:“从一睁眼,就赶着带孙子,赶着遛狗,赶着去超市,还要赶着给两个孩子每家都整理家务。一天到晚都赶得要死!”我问:“自己的日子慢慢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替孩子去赶呢?”他说:“不替孩子赶,孩子自己也要赶。这一天赶一天的,都赶了一辈子啦,不赶到死是停不下来了。”这位老友实在堪称人生劳模。退休了,该清闲了,却挡不住还要替人去往死里赶,大有吾佛舍生赴死的慈悲。虽说一切生命从一出生,就都毫无意外且又义无反顾地朝着死亡而去,但赶得快的兔子总是不如爬得慢的乌龟长寿。人们在很多时候即便小心翼翼都走不稳,为什么还要跟头趔趄地往死里去赶呢?

2025年4月20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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