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前门,强烈的阳光迎面刺来,令她晕眩,似乎太阳的热量如激光一样聚到一起,光线如瀑布似的倾泄而下。她看到一条条光线在变幻旋转,正如她在梦中见到过的那样。她把踏出门外的脚收回来,身子靠到门楣,闭上眼睛,她想到母亲。
昨晚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直到天微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她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压在身上,她没有什么感觉,然后就流了许多血,血不停地从身上往下滴,他去拿了个塑料桶来接着。他向她道歉,从那没有面孔的脸上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拿起利刀,双手颤抖着,向他奋力刺去。她把刀子拔出来,一注血喷向她的脸。他只挣扎了一下,发出几声呻吟,便一命乌呼了。她踉踉跄跄走到门口,一束强烈的光线像寒剑,在头顶盘旋,她的眼睛模糊了,往后倒去,头碰到地上,便惊醒了。
她从来不知道梦中的阳光会在现实中出现,现实中的阳光可以如此强烈,如此眩目,可以如棒子一样敲打在脑门上,只是那感觉并不是痛。现在只有下身感到痛。
对那件事她觉得恍恍惚惚,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她希望没有发生过。身上的疼痛,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在洗手间或卧室里,她本可以验证一下,但她的手没有伸到那里,她愿意相信那是错觉。在经过咖啡店门口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迈出一家华人杂货店大门,向她走来。她赶紧退进一间西人小卖部,躲到一个角落里,她的眼睛可以看到店门口。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他走过去,她买了点零食,走到门口,伸出头来看了一眼,没有他的踪影。很可能她看走眼了。肯定他今天已经上班去了。
街道静谧安宁,只能听见高跟鞋蹭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阳光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投射到地面。她憎恨这个影子,她只想哭。
她坐在学校旁边公园里的一张板凳上。第一天继父带她来到学校时,她就坐在这里,构思着她的计划。她知道自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她向往在澳洲的新生活。她的英文基础不好,但很用功,进步很快,来澳半年之后,就基本上能听懂课堂上的内容。上周那个挺着大肚子的校长还表扬她作文写得好。
她并没有向校门走去。
她本打算在这看一会儿书,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但她懒得去打开书包,她知道自己看不进去。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折回火车站时,她没想到疼痛和挣扎,没想到母亲,她只想到打开房门时的光线。她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饮料。她迈出店门,强烈的光线再次向她刺来,刺痛她的眼睛,她再次感到晕旋。她害怕阳光。她低着头,眼睛避开光线,缓步向前走去。她穿过人行道,把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走完这条小街,走上两旁长着紫薇树的大道。
前几天她刚从电视上看到这样的故事。她来到客厅,父母和以往一样一人占据一张单人沙发,正襟危坐,背部挺直,靠在沙发上,双手放在前面,眼光盯着电视。他俩少有言语,是悲剧不会掉泪,是喜剧不会发笑。他们说剧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不知道他们独处时是否也是这样,她没去考证过。她从来没有看到他们激情或者缠绵的镜头,也没有无意撞见过,从她懂事开始就这样。难道他们的手就不会碰一下?他们简直不象夫妻,至少不象一对有感情的夫妻,那不是因为中国人的矜持,她同学的父母不是这样。她为父母的婚姻生活感到悲哀。他们怎么可以忍受?甚至连她也不能容忍。这是毫无生气的婚姻,她的生活决不会是这样。她在心里又开始可怜她的父母。他们在国内都有不错的工作,一个是中学语文老师,一个是音乐工作者。在这里却只能出卖体力。当然他们并不是完全不亲热。刚来澳洲时,她睡在阳房,进出要经过父母亲的睡房,虽然之间用布帘拉着,但隔得开视线却隔不开声音。有几天晚上,她失眠了。她听到父母在做那事,她只听到只一个声音,他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叫声。也许因为母亲体弱多病,也许因为她一直睡在身边,因压抑而冷感,甚至对性生活产生厌倦,有时无意中从她说话的口气里能听出来。而继父却强壮,精力旺盛。完事之后,母亲提到她长大了,最好让她单独睡一间。白天又听到他们谈到房租和钱的事。她已多次听到他们谈论这一话题了,但他们总是犹豫不决。 半年后那个房客搬走了,他们便没有再招租别人,让她睡到那个房间。
那天电视上讲到澳洲的一个父亲强奸了继女,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被学校知道之后,母亲公然包庇继父,说女儿撒慌,还说她太骚,经常引诱继父。她不知道父母能不能看懂节目的内容。更早几天还看到欧洲有一个十一岁小女孩做了母亲。她的一个好同学就被哥哥强暴过。她在学校里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和她一样来自中国,但她从来不和其他中国学生来往,她除外。还有一个是白种人,她曾告诉她在她小学刚毕业时被哥哥强奸了。那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发觉有人爬在身上,她不敢睁开眼睛,但她知道他是谁,她假装还在睡觉,但她的眼泪禁不住往下留。她告诉她时,她为她心碎,想不到类似的事情不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时父母开始谈话,谈到了他们朋友的儿子刘宏,也可以说是她的朋友。她来澳不久,第一次去二世纪公园里烧烤时便认识了刘宏。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他这人太忧郁,太敏感,太富于幻想,太不切实际。刘宏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中学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第二年去补习,考中了坐落在一个偏远小镇的一所大学,但中途缀学。他跟父母说他不想做科学家,不想做教授,不想做工程师,只想做个文学青年,只喜欢到世界各地游玩。澳洲是个自由社会,每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力。他已成人,请不要再管他,他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他在做推销员,已经换过几份工,不愿和父母一起住。他们就担心她会变成他那样不求上进。
她和刘宏不时会碰面,他们谈得来。在一起时他们几乎只谈文学、艺术、音乐。他不喜欢琼瑶的作品,倒不是由于琼瑶描写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而是由于她写的是通俗小说,不是纯文学。她看不出有什么差别,她分不清严肃小说和通俗小说的界线,也不想去区分。在她眼里,不论是什么作品,只要能吸引人,感动人,能引起共鸣,就是好作品。他们曾经为此争论过。后来他们求同存异,更多讨论的是三毛和席慕容的作品以及一些世界名著。
刘宏喜爱唱歌,他用低沉的噪音唱着忧伤的歌曲。他喜欢齐秦和王杰的歌,特别是“往事随风”、“直到世界末日”和“英雄泪”。对齐秦的歌,她更喜欢“大约在冬季”。她喜欢听他唱歌,总觉得刘宏的歌是唱给她听的。他爱写诗,他用原名给报社投稿。有一天他们单独在客厅里,她问他那首发表在新报上的爱情诗是你写的吗?你看到了?只是胡乱涂鸦,让你见笑了,他说。不知道你还是个诗人。业余的,只是偶尔写写,解解闷而已。挺缠绵的,是有感而发吗?虚构的。难道没有原型?还没有。她觉得不可能,写情诗怎么会没有对象。她以为那诗是写给她的,诗里提到水瓶和兰花,水瓶是她的星座,她的名字里有个兰。那天他给她看手相时她告诉他她的星座。她想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也没必要逼他承认,让他下不来台。你爱读诗,我想你一定也喜欢写诗,能让我拜读吗?他问。不敢献丑,我没有那天分,哪天有机会要向你好好讨教。你的文章写得很有灵气,一定也会写诗,从你的手指就可以看出你有艺术气质。现在年轻人看诗的少,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差不多,他又说。
她告诉刘宏虽然她喜欢文学,父母不会让她读文科,希望她去读律师精算师什么的,说这样毕业之后才容易找到好工作,以后开好车,买好房子,住好区。她说得有点伤心,眼里竟然噙着泪水。她有自己的理想,不想做律师,医生,精算师,反正即使想大概也考不上。她只希望成为一个记者,当然要是可能的话,作家也行,她可以到处跑,到世界各地采访,去灾区,去战场,她可以体验生活,丰富阅历,她要让自己的个性得到自由发展。
为这件事,刘宏竟然不知趣,曾经跟她父母谈过,让她根据自己的兴趣报读专业,但她父母坚决反对,不留任何余地。刘宏还说从她的手相能看出她有艺术细胞,今后从事文学艺术创作,一定会有所成就。她父母仍然反对,说文学艺术不能当饭吃。听得出他们的话里还担心她会受他的坏影响,被他带坏,令他很难堪。
学校里的老师说她有艺术家气质,她自知很难成为艺术家,虽然也喜欢画画,她对自己的素描并不满意。出国前她的作文经常获得语文老师表扬,说她有文学天赋,她在全国小学作文杂志上就已发表了几篇文章,也许她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在国内她的文科在学校里名列前茅,但数理化成绩并不突出,特别是数学,偶尔还有点吃力,为一道难题苦思冥想几个小时还做不出来。在澳洲她能应付自如,游刃有余,一道所谓的数学难题只要笔杆在嘴唇上敲几下就迎韧而解了。
在一个购物中心她在缓慢走动的人群中间穿来插去,她还在想着刘宏。一个白人姑娘和她擦间而过之前朝她笑了笑。她走过报刊文俱店,售烟店,发廊,时装店,TAB,录相店,华人餐馆。
她路过她平时经常去的图书馆,她喜欢到图书馆里自修。在门口看到两个学生在聊天,也许在谈情说爱,他们喜欢亲亲抱抱,喜欢手牵手,他们太随便,不珍惜,不看重任何东西,什么都无所谓。有的女生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脂粉香水味,她们喜欢和头发涂得油光滑亮的男生在一起。她瞧不起那些学生,他们太无知太天真。她觉得他们很无聊,幼稚。她们以没有男朋友为耻,她对他们那种小狗似的爱情不屑一顾。他们对生活一点也不了解。他们既不懂得读书,又不懂得爱情,同学中没有人象她那么有思想,她相信重组的家庭容易使人成熟。她们只会不断地谈论歌星,影星,球赛,而他们连直角三角形的边角关系都弄不清楚。她也会注意男孩子,但她喜欢成熟有个性的男孩子,象刘宏那样。她有次在图书馆里偷偷翻看性爱方面的书,怕被人看见,提心吊胆,脸上发烧,她觉得自己在偷偷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有些虚伪。但她没有别的同学那么坏,他们随便谈论性,随便接吻,有的甚至霸凌其他同学,没有同情心,残忍。而她在图书馆里绝大部份时间是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要不专心致志地看书,要不一只手按住纸张,一只手握住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画着,有时她左手托着下巴或前额,右手把笔放在口里,凝神沉思,偶尔她也抬起明亮的眼睛,但她并不看那些在那叽叽喳喳打情骂俏的学生,她的眼睛投向窗外,她幻想外面有一个美丽多彩的世界。她真的不坏,一直是个好学生,是个规矩的女孩,不是骚女孩,她遵纪守法,除了上图书馆看书做作业之外,下学后总是准时回家。
她走进图书馆里的一个洗手间,在镜子里,她发现自己两眼出现了黑圈,有一幅古怪的表情,象变了个人似的,面孔很抽象,像陌生人的面孔,苍白的脸上还泛着一点红晕,她憎恨红晕,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从洗手间出来,她仔细打量图书馆,对里面的摆设觉得陌生,现在这里的一切晃若隔世,只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这个这图书馆里她借过不少中文书。她读过许多书,她喜欢看爱情小说,特别是那些悲剧故事,往往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主人公。她不喜欢喜剧,觉得太肤浅。她曾迷恋过琼瑶、亦舒、三毛的小说,她常常被琼瑶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也希望大学毕业后跟三毛一样去沙哈拉沙漠旅行。她常常在图书馆里埋头书本,读得津津有味。她希望自己某天落难,例如被绑架,正当她要遭到强暴时,一位智勇双全的英俊男孩来到她身边,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救她安然脱险。结局当然是那男子爱上了她,向她海誓山盟,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她便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位白马王子,她的一生只想爱一个。她相信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但现在在她真正遇难时,她的王子并没有出现。
她又想起刘宏。在他的影响下她开始看诗,特别是情诗,除了席慕容的诗之外,还看了一些朦胧诗以及民国时期的诗人。她自己也开始写诗,她从来没有对外人讲过,就连刘宏也没讲,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创作的灵感主要来自阅读席慕容的诗作,有一首寄给《新报》,在周刊上发表了,用笔名。发诗她也没有告诉刘宏,她要让他自己去发现。当她把这一消息告诉父母时,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她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她父母的表情只亮了一下,便恢复常态。她们说你要抓紧时间做功课,考上大学才是正经事。她一看文艺作品,父母就会说她不专心学习,会误了自己的前程。他们根本不考虑她的爱好和志趣,她们就是希望她能读法律,读精算,以后赚很多钱,在海边或北边买一所漂亮的房子,他们能讲的就那么一套老掉牙的话,她的耳朵都听出茧来。她班上有的华人同学的父母甚至答应子女,只要能考上名牌大学好的专业,就会给他们买部名贵新车。现在她班上有很多白人同学晚上或周末都在麦当劳或肯德基打工,华人同学就很少。她的父母没钱,但也希望她考上好大学,他们说他们留在澳洲生活完全是为了她,是在为她做出牺牲,希望她有好的前程。他们在国内有体面的工作,在这里什么活都做过,比如车衣服,扫厕所,他们说以前在国内只有反革命分子才去扫厕所。他们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腿疼。而且在这里语言不通,无亲无故,认识的朋友都在忙于生计,忙于挣钱。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的前途。她知道父母是爱她的。母亲做工时不慎绊倒跌了一跤,腰骨扭伤,有一段日子疼痛难熬,行动不便,只好暂时修假,但一旦身体稍有起色,又去上班。自从她母亲受伤之后,她会帮着吸尘,拖厨房的地板,烧饭,切菜,洗碗,洗衣服,凉衣服,等等。她尽量帮着料理家务,想为母亲减轻一点负担,但她妈总是多嘴多舌,不停唠叨,不让她干活,叫她用功做功课,说只有上大学才有出息。但她觉得父母虽然爱她,并不真正关心她,虽然给她买好吃好穿的,但就连她神经衰弱,晚上有时失眠他们也不闻不问。
她听到一家音乐店里传来甲壳虫的歌曲米歇尔。她本来也想取这个英文名字,但她父母极力反对,说还是取Jenny好听,上口。她看不起班上的同学,他们只爱听吵吵闹闹的流行音乐,她爱听钢琴曲,迷上了李斯特,当然她也爱听流行乐,那些抒情的,特别是加凡科和赛门的歌曲。
两个身着毕挺西装,上衣口袋别着名片的摩门教教徒在路口拦住她,用中文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走过去了。这些人她碰得多了,他们经常在闹市的路口拦住中国人,用国语打招呼,有时他们还上门布道,挨家挨户去敲门,他们来自美国。现在她倒是想了解一下人死后灵魂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或许还是象佛教所说的有不断的轮回,不过她并没有理他们。
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就像基督教的原罪。她有许多幻觉,不停地自责,她感到那全是自己的错,不该穿那件单薄的紧身衣衫,显得那样丰满,富于挑逗。她母亲就说过,注意你的穿着,规矩一点,要象个中学生。说归说,他们还是让她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她爱穿漂亮的衣服。她讨厌呆板乏味的校服,放学后洗完澡就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即使就呆在家里,她喜欢自我欣赏。是否母亲早就有点不放心,有了预感?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穿着不检点才引起了他的邪念?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此时她的愧疚比怨恨更深,是的,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愧疚。他们为她作出了许多牺牲,要不是为了她,他们早就回国了,正如他们所说的。但有时她觉得这只是他们的籍口,其实他们自己也想呆下来,再说要是不混出个名堂回去有什么面目见人?当时他们的同事朋友多么羡慕他们出国,现在有许多在国内混得比他们好。
他也曾爱她疼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从来没有打过她,也很少骂她,她需要的东西他都想方设法满足她的要求。他从来不吝啬给她钱,她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虽然母亲有时会说她。但他以前喜欢打老虎机,母亲出来之后不让他打,把他的钱控制了。后来他只喜欢喝酒,一直打两份工,心里压抑,因为钱的事有时和母亲吵架。有个朋友告诉母亲还看到他去俱乐部,母亲也不去管他,反正他身上也没多少钱。他和母亲发起脾气来有时也挺吓人的,特别是在喝醉之后,但他不会打母亲,他只是脸露凶相,提高嗓门大声嚷嚷。
她对迎面走来的三五成群的小青年深怀诫心,她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总是忽忽擦身而过,从他们口里发出的口哨声怪叫声会令她毛孔悚然,令她的心跳加速,有时一颗心甚至会提到了喉咙,如同面对那些高大的刻着纹身的男人,他们能轻易地抓住她,就像雄鹰抓住小耗子,手上一用力就会将她捏得粉碎。她不喜欢他们,甚至讨厌他们。他想起半年前有一个中国女学生在上学的路上被人拉上车,就这样消失了。
走了十来米,她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拐进了另一条街。她已不是处女,她已是个没人要的女孩,没必要再提心吊胆,她看不起自己,现在不用说强暴,就算是强暴后杀了她,她也无所谓。昨天她还有许多计划,许多梦想,但这一切在一夜间都破碎了。
她看到几个流浪汉。假如她离家出走,她将和无家可归的年轻人一样,流落街头,有时露宿在车站,有时在公园里过夜,偷骗拐抢无所不为,随便和人性交,吸毒,甚至染上性病,艾滋病,丙肝。这样的结局不敢想象。
但她想堕落,让自己毁灭。这样他才会去忏悔,但他无法赎罪。这一切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毁了她,她不想再见到这张脸,这是世间最丑陋的一张脸。她曾经那样地爱他,敬重他,而他居然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简直连禽兽都不如。他将因此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走完余生,然后把悔恨带进坟墓。
今晚她不会回去。他们一定会到处找她,打电话到她同学的家,他们一定象热窝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可能会对母亲说出真相。他不会对昨天的事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他醉了,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没记住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那些在身边走动的人并不真实,她好象生活在梦中。她听到饥肠辘辘的声音,这声音把她带回到现实里。她突然意识到午饭还没吃,她在一家面包店前站住,买了一块三明治和一瓶可乐,然后坐上通往海边的火车。
她又想起刘宏,想起她第二次见到他。他们一家人开车去蓝山玩,回来时车停在路上,九点多了打电话叫刘宏去给他们充电,他二话没说就去了,来回开了将近两个小时。他是个好人,一个热心的人。
有一次他们单独在一起,他给她背诵他自己的诗,有几次她感动得落泪,虽然他没说,她一直觉得他的诗是写给她的。他说你已经长大了,长大了怎么还哭鼻子?长大了就不哭吗?很多大人到了伤心处也哭。其实他还是把她当作女孩。父母不了解她,他也不了解她,这世上没人了解她。他一点都不关心她。她哭得更伤心了。他说他要给她讲一个艺术家的故事。她说不要你讲,我知道很多艺术家的故事。说完站起身,走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住,用手锤他的肩,他木纳地坐在原处没有反应。他一定以为她平时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爱开玩笑,爱哭爱闹。锤了几下,她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她的脸颊发烧,扭头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她揽镜自照,拢一拢耳边的头发,她看到自己的脸上白里透红,一直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加速,她觉得自己很迷人。他感觉出来了吗?他一定以为她的脸是哭红的呢。她觉得自己最可爱的是那嘴角,总是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很像某一幅画。还有那白皙的肌肤。她已十七岁,别的同学都不长了,但她还没有停止发育,乳房在不断扩大膨胀,对此她有些羞赧,去年的衣服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特别在胸口,有时那不断肿胀的乳房和衣服磨擦时产生酥酥痒痒的感觉,她既害羞又自豪,时常面颊泛红。她在哪里看到过女的波大脑小,她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不聪明的人。但她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可信,澳洲姑娘乳房都大,难道都比中国人笨?中国学生在学校学习成绩好,不是因为聪明,而是他们用功,花钱去补习。
就连刘宏也不了解她,这世上真的没有人了解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她不好没人愿意了解她,她真的认为自己很可恨。事后继父说因为她的挑逗,才引起他的邪念,令他把持不住。她果真是个坏女孩。果真是吗?
下了火车,她抬头仰望天空,火辣辣的阳光仍然发着耀眼的光芒,令她眩目,她仿佛又看到梦中强烈苍白的光线在头顶盘旋。她希望能躲到地球的阴暗面。
她朝海边走去。经过一家旅馆门口,她站住了,门口标着一晚的住宿费,她的银行账户里有几千元钱。
她来到海边,她曾来这里游过泳。在国内她就学会游泳,他们班女生只有几个会游泳。她是在学校上体育课时学的,她本来对游泳并没有多大兴趣,但要是从泳池爬上来,那些坐在不远处的男生总是用眼角看着她,她觉得不舒服,就呆在水里,这样就学会了游泳。她还喜欢在这白净松软的细沙上跑步,让海风把头发吹乱,那时她是多么的天真和快乐。
突然她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漱漱地流下来。她怕被人瞧见,走上了公园。海滩边上的这个公园栽种着许多树木,有雪松、蓝楹花、瓶刷树等等。她来到一个斜坡,在草坪上坐下,抽咽变成了啜泣,格外地伤心,象是痛苦的呻呤。幸好周围没有行人。哭了一阵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哭声太大,可能会惊动别人,转头看了看,果然有人朝她这边走来,但离得较远,大概听不见。她赶紧用上齿把下唇咬住,擦干眼泪。等他们走过去,她的眼泪又如断线的珍珠往下淌。哭了好一会儿,她感到好受些了,头脑也清醒了,好象心中所有的郁闷和怨恨都随眼泪流走了。
昨天她走到家门口,便嗅到酒气。来到客厅,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盯着电视机。下课了?他问,他说话时视线没有移动。
你喝了半瓶白酒,妈回来又要生气了。她站在他面前嘟哝着嘴说,她刚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
坐下,不要挡住我。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欠起身子把她拉到沙发上。
你喝太多妈又要生气了。
这套衣服什么时候买的?一个学生花钱买这种半透明的衣服穿,难怪你妈一直说你,老师也不管。他的眼睛审视她的衣服,这是他第一次评论她的穿着。
在家里老师管不着。要是你少喝些酒,妈和我想买什么可以买什么。她想和他开玩笑。
你管起老子来了。没大没小的,在家里老师管不着你,还有我呢。不知为什么他今天脾气这么大。她没有回话。
当然你也长大了,翅膀开始硬了。我一辈子不抽,不嫖,现在也不赌,只有一个嗜好,就是贪杯,但也有节制,你妈碰上我这种男人,是她的福气。
我也知道在澳洲生活很苦闷,妈又没空陪伴你,但酒喝多了对身体有害,你自己要珍惜身体。我们多嘴,还不是为你好,你总是听不进去。
他转过头打量着她,你长大了,比你妈懂事,她就是想控制我。慢慢的,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他拉起她的手。
她看到沙发上还有一个二锅头空瓶子。你已经喝了一瓶多,不能再喝了。她把他的杯子拿开,放到自己脚边。我知道你和妈为了准备供我上大学,辛辛苦苦地打工,想多赚点钱,但说不定我们能拿到身份,有了身份就不必交多少学费。你们应少加点班,有空多到外面玩玩,散散心。
只要你能考上大学,我们辛苦点没什么。说着他把她拉过来,让她的头靠到他的肩膀。你母亲身体不好,你也清楚,还要加班。我们这样辛苦打工都是为了你,供你上大学,总得预防万一。我们再回国已不可能,主要是回国担心你考不上大学,这几年你的数理化没有什么长进,都是在吃老本。
那我这几年都白念了?反正我不愿意看到你们这样没日没夜的操劳,你们一周都打六天工,生活没有一点乐趣,这样下去我宁可不上大学。
混蛋,讲这种话,对得起谁?还不给我滚。他见她不动,便把她推了出去,弯下腰又把杯子拿起,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一杯。她觉得他今天真的喝多了,行为有些不正常,居然还推她。
爸,我知道你有许多难言的苦衷,但你不能这样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我们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没有人逼迫我们。她来到他跟前,蹲下,拿走杯子。你不能再喝了。他伸手去拿杯子,她也去抢,把酒瓶碰倒了,酒洒到他身上。他举手给了她一巴掌。她怔住了,他也怔住了。他从来没有打过她。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喝糊涂了。他把她揽入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别哭,别哭。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不时上下磨蹭着。他把脸帖到她头上,嘴唇开始吻她的头发,一直吻到她的耳跟。她突然站起身来,说,爸,你喝多了,你到床上躺一会儿,我去烧饭。
别走,不要,他说……他的眼睛露出异样的目光。
他已经失去了理性。她流泪,哭泣,反抗,但没有用。事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加班回来后进屋看她,以为她感冒生病了,问她要不要吃药,明天要不要去看医生。她没有回答。
她的心收缩了一下。她感到有点冷。秋冬交替的季节,悉尼的天气变化无常,时热时冷。
她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海边,面向太平洋。这里的地势高,能看到海水拍打岩岸时溅起的浪花。远处海水湛蓝,一朵朵水花在海面跳跃,在水天交接处能看到几艘轮船,上空有几片白云。
她喜欢平静的海面,当海水象脱僵的野马咆啸时,心里有些惶恐不安。她已在海边呆了一个小时。她觉得海浪越来越大。到底受什么神秘力量的驱驶,海水永远跳动不息?海有多深?海下隐藏着多少秘密?她觉得生活中有许多答案就在海底,在骚动着的海里,她不知道那答案是什么,她只有到海水里去寻找。
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突然她心中产生的恐惧令她颤抖。她似乎又看到了刺眼的光线。她要回家。但她的家在哪里?不在澳洲,而是在中国,那里才是安全的,那里有她的亲朋好友,有许多她要好的同学,她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嘻戏打闹。但中国已没有她的家,她的家已经被政府收回去了。在澳洲她也没有家,只有居所,属于别人的居所,里面充满了丑陋和罪恶。她已无处可去,这就是她的现实,她的生活。但她应该回去,她要告诉母亲,让母亲给她作主。她想过去报警,她想到他被判刑,她母亲孤苦的后半生,她的家庭,她的名声,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就算自己在生活中不幸遇到一件非常倒霉透顶的事,但总比出了事故,例如赶上车祸受了重伤落下伤残要好吧?
他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是的,她不敢告诉母亲。要是母亲知道了,她会有怎样的反应?电视新闻里不是有报道说一个母亲主动把女儿送到继父床上。她知道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但她不能肯定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态度。可能怒不可遏,吵着闹离婚?这么大岁数了,离了婚怎么办?她身体又不好。或者她会象某个电视剧里的母亲那样,羞辱她?她不是经常数落她的穿着吗?从踏上澳洲这块土地开始,母亲就老说在澳洲女孩最难办,管教不好就会变坏,就会吃亏。母亲对她管得严,经常问这问那,交什么朋友,某某同学怎么样,不要和不求上进的学生一块玩等等。母亲总是这么说,她就是那么烦人。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她在外面安然无事,真正的问题出在家里,母亲根本没有想到吧?、
不,她不必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不就是一层薄膜么?其实还有谁在乎一层薄膜,在澳洲贞操还有什么价值?澳洲人看重的是自愿还是强迫。别的同学都不把那当回事,虽然她自己很认真。班上有的同学不是以保持贞操为耻么?以后又不会因此找不到丈夫。现在她终于可以象别的同学那样,自豪地宣称她已不再是处女了。
而且他并不是生父,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不存在乱伦的问题,而且他以前也确实关心她,爱护她,只是一时失性。那么现在他和她是什么关系?以后是什么关系?是情人?一下子从父女变成情人,而且他是母亲的丈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么荒诞可笑,可气可愤,可怜可悲。不,她相信他只是酒后乱性,一时兽性大发,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现在一定在忏悔,一定在谴责自己,他强奸了她,他的灵魂得不到安宁,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赎罪,去坐牢也无法赎罪。他以后一定不会对她施暴了,他不敢了,他会要求她的原谅和宽恕。是的,他会忏悔。假如他再见到她,他会是什么表情,他会对她说什么? 她有可能原谅他吗?也许他根本就不记得做过什么事。
谁能感受到一个十七岁少女心中的痛苦和羞耻?羞耻和痛苦?
她朝海滩看了一眼,原先沙滩上有人躺着,坐着,也有人在海里游泳,现在几乎看不到人影。
她再次想起刘宏,她觉得自己喜欢刘宏,她心里涌上一股温暖。她是不是要告诉他发生的事?如何告诉他?这件事她可以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但一定需要刘宏的理解。他能理解她吗?她希望他不是只在远处安慰她,而是过来搂住她,用他火热的双唇吻干她的泪滴,正如他诗中所写的那样。谁能感受到少女心中有时莫名的冲动?但他的心是封闭的,他把她当作女孩,与她讲话总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她已不再是女孩,在澳洲十六岁以后便不再是少女,在旧中国很多十五、六岁的女人便做了母亲。她已十七岁。不过有时她的做法还是有点孩子气,以后她不会再那样,在他面前要显得更成熟稳重。每次她都告诉自己在他面前言行要象个大人一样,但总是事与愿违,她更象个孩子。她真笨。也许是因为她喜欢他吧?他爱她吗?这世上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吗?会给她生活的勇气?要是有人爱她为什么让她独自受苦?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嫌弃她?
不论是否告诉他,反正不能让这件事就这样把自己压垮。她没有放弃生活的理由。她想到贝多芬耳聋一样谱写交响乐,物理学家霍金坐在轮椅上一样研究宇宙物理。不,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没那么脆弱,就把这件事当作是上天给她人生的一次考验,虽然太残酷,中文不是有句“祸兮福所倚“,祸不是可以变福吗?不幸可以磨炼人的意志,可以激发人去奋争。而且这是自己的命运,就当是命中注定的事,她只能接受,只能面对,无法逃避。她还要准备明年高考。她这样安慰自己,不停地安慰自己。她的泪水又簌簌流下来。她抬头望天,在梦中出现过的会旋转的刺眼的光线没有再次刺痛她的眼睛。但她感到了身子的疼痛。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站起身,看着大海,深深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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