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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衣之累(长篇连载)

(2006-01-10 12:16:53) 下一个

 

内衣之累

 

——一位工业设计师的博士论文手记

 

戴大魏 著

 

 

 

 

 

1、春天的诞生

 

    (注:手记原本无标题,现在的是整理时所加。据我考证,公开的第一则手记始于某年三月三日,星期三,某个少数民族的情人节。它无非代表三层含义:第一代表开始,第二代表开始于春天,第三代表春情萌动。)

 

    我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心动了!此时此刻的感觉转过几道弯竟让我想起童年生活,文革时代我们家半个月才轮到打一次牙祭,吃一顿如今人见人厌的肥肉嘎嘎。

    (“这句话最好单独排印一行并且前半句用感叹号结尾。”有一种心理分析专家叫做本我的我如此高明地这样支使。)

    我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心动了,从五官的到所有肉体的,再到头脑的、心灵的、智慧的,或许还有灵魂的兴奋、愉悦、冲动。我本能地感到需要记录下这个时刻:所见、所闻、所嗅、所尝、所摸、所思、所想、所美、所善、所恶、所情、所欲、所忧!所虑!

    所——所——所有的一切,但万万不能锁住自己。

    (“请充分理解我说的所有!”那个专家叫做本我的我耐心而高明地支使我另起一行,括在括号中,并且用下划线强调“所有”。)

 

    这时候我靠在阳台的护栏上,透过不锈钢的防盗网看世界。

    天气已有些热,兴许还有些冷。这种季节最适合某些人靠在阳台上看风景,比如我,比如印象派大师莫奈求何,又比如超实派鼻祖发达利是,再比如立体派的什么钢毕加索。我想每个人看到的会不一样,想到的也会不一样。这句话出在我的笔下并不高明,出在那个到华盛顿购物的领袖口中就是流芳百世的名言。自打三岁我能记事,我就常常自责,为什么总在特别精神的时候冒出非常物质的东东来?我一边看爽心悦目的远方,竟然还一边满足于十七层楼的优势,为买房时高一层每平米多付一百元的房价寻找心理平衡。

    为了忘却的记忆,今晚我为自己认真地做了一顿美味,米饭和两菜一汤——米饭是白色大米饭,两菜一汤是回锅肉、麻婆豆腐、番茄炒蛋汤。我也见过几回世面,燕窝、鱼翅、鲍鱼、龙虾、苏眉、熊掌都尝过,尽管没有吃饱,然而有些人认为那才叫做品味。但是,我最钟爱的始终是童年时代的奢侈——用蒜苗和郫县豆瓣炒的回锅肉、放很多新鲜花椒面的麻婆豆腐、炒好鸡蛋再加水和番茄的番茄炒蛋汤。这几样私人绝活儿是我打小过年过节在厨房向我妈偷学而成。什么西南东北的?就此打住!

 

    再说我尽享口福之后,点上一支烟(原来我写的是一个品牌,尽管将它颠倒了说,例如“我点上一支突唐”,还是有贩毒之嫌,干脆删除),倚着阳台的护栏眺望远方。如果要将人分类,以抽烟与否为界线,我属于不抽烟的那一类。但是,我个别时候也抽那么一支,很个别的时候还抽那么一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我的视野并不开阔,要从四五幢高楼间才能找到山的一角、天的一方、云的一半。造物主太奇妙,天空太奇妙,太阳太奇妙,云太奇妙,山太奇妙,人太奇妙,归根到底造物主太奇妙。我顶多一个小时前曾经这样真情地亦或傻傻地感叹过。

    一个不经意的扭头,我的视线被几米开外邻居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所吸引。邻居阳台上晾晒了一大排衣物,有夹克、衬衣、T恤、牛仔裤、裙子、胸罩、内裤和袜子。它们看起来已经晾干。定眼细看,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副深红色、镶花边、左右罩杯各为一朵大绣花的胸罩。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冰山为什么这样冰?胸罩为什么这么美?这是我的第一个意识流。

    美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创造的?工业设计的最佳作品是什么?汽车?跑车?游艇?潜艇?飞机?客机?运输机?直升机?战斗机?轰炸机?手机?手提?大哥大?移动电话?无绳电话?无线电视?有线电视?液晶电视?液晶显示?电脑?掌上电脑?笔记本电脑?电脑控制无级变速电吹风?电动剃须刀?电熨斗?电饭锅?有电——来电——过电——漏电——触电。这是我的第二个意识流。

    仿生。仿真。工业设计的源泉在哪里?自然。上帝。生活。灵感。

在人的眼里,人是最美的。在男人眼里,女人是最美的。女人最美的是曲线,曲线又分外曲线和内曲线,外曲线再分前曲线和后曲线,前曲线是胸部的曲线,后曲线是臀部的曲线,内曲线是阴部的曲线。这些曲线都很美,甚至妙不可言。我最欣赏女性胸部的曲线,女人最美的胸部需要最美的产品、最美的设计、最美的烘托。我第一次抚摸女人胸脯的胸罩、我的第一个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二个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三个女人的胸罩、我的第四个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五个女人的胸罩、我的第六个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七个女人的胸罩、我用情最深的那个女人的胸罩。这是我的第三个意识流。

    我不知道经过第几个意识流之后、之间甚至之前,让我决定把女人穿戴用的胸罩作为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对象。关于我的博士论文选题,我已经考虑了半年时间。尤其最近两个月,我可是被它害苦了。我一半心思在公司的工作,一半心思在我的博士论文选题。当然,它们之间有时也彼此促进。春节的长假我可没有真正清静一天,它让我体会了什么叫牵肠挂肚,尽管我从来、至今没有过孩子。这个过程当中,我曾经有过三四个选题,因为几乎不等过夜我就不满意它们,所以它们顶多叫做选题。最倒霉的是几天前,我早晨开车上班,一路思考选题,从西向东经过香蜜湖路口,信号灯由绿变黄,我前面的银行运钞车突然急刹车,我最多走了两秒钟的神儿,等我明白过来,猛踩刹车,还是撞上了那辆装甲车的屁股。其实,我倒没有怎么被吓着,不好意思的是,吓得押车的三个保安误以为遭遇窃匪,荷枪实弹向我围猎过来。他们的车不打紧,我的车却受伤不轻,前盖拱起来像拳王受伤的嘴,水箱应声而破,我只得等待拖车。今天,或许、难道是否极泰来!

    我是一个工业设计师,大学本科、硕士研究生我读的都是工业设计。读完本科和硕士,我先在北京工作了三年,然后南下深圳,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起初几年为广东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企业模仿、改编了众多国际流行的产品外观,赚了点小钱,既得意又歉意。近几年才开始找回自我,做一些有个性的设计,也觉得该重新充电,攻读本专业的在职博士。胸罩属女人内衣的一种,是服装设计师的工作对象,不是我们工业设计师该管的闲事儿。但是,如今的女性内衣完全是工业化产品,它的设计为何不能是我们工业设计师的活儿!?

    我不打算将来做服装设计师,虽然我对部分服装的设计有兴趣,但是我有兴趣设计的东西很多,我攻读的是工业设计专业的博士学位,我的指导老师能同意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女性内衣设计吗?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我竟然还记得二十六个字母,没有忘记幼儿园的阿姨和小学的班主任,把学生时代的恩师和仇人过了一遍电影,他们从我心灵的红地毯上款款而来,算是全球、全人类最短小精悍的奥斯卡你颁奖典礼。转了三百六十个三百六十度,最终,我还是定格在一位女性,我的博士导师伍选薄先生(未考据,尚不知从何时起学术界、高教界都尊称成就突出的女性为先生)。她学贯中西,有最牛皮的意大利设计教育背景,是最年轻的工程院院士之一,倡导综合主义,主张工业设计是科学与艺术的综合。工业设计也可以“综合”服装设计!我的选题方向或许正中她的下怀。

    接着我翻看了一些资料,考虑如何向伍先生讲我的选题?她会作何反应?她是一位女性,会不会认为我不正经?我打算先给她发一封电邮,这样一来她既看不见我难为情的脸红,也听不见我害羞时的口吃。别以为我经常有口吃的毛病,其实我发现一个即将公开的唐突定律,即每个人害羞到一定程度都会突然口吃。

    在我落笔之前,我再一次跑到阳台上,天已黑了,四处都有灯光,我发现邻居阳台上的所有衣物已经被人收走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有理由沮丧。它是谁的?它会穿在谁的身上?我,本我,本我的本我一起觉得,这类问题真有点儿那个。我原来的邻居是国有房地产公司老总包的二奶。那位老总因去澳门赌博欠黒社会大耳窿的高利贷四千万,挪用公款、贪污、受贿、行贿、重婚等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没收个人所有财产。他的这套房子判给房地产公司抵债,现在变成集体宿舍,然而具体住的是谁,至今我一个都没有打过照面。

    我跑回卧室,关紧房门,担心有人看见我的思想深处。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十分愚蠢,以为别人看见我的表情就能洞察我的内心。最为愚蠢的是,我有时候看见别人的某些表情,就以为了解了别人的灵魂。我斜靠在被子上,猜想穿戴那副胸罩的女孩——她的年龄、她的出生地、她的学历、她的身材、她的长相、她的性格、她的气质、她的血型、她的星座、她的属相、她的爱好、她的职业。为了某一天有可能验证,我通过一个人的内衣对她的猜测与真实情况究竟有多少吻合之处,我翻身下床一条一条记录在案:

    她的年龄,红色热烈,但深红已趋稳重,她不是很青春,大约二十三四岁。

    她的出生地,红色是中国的CI色,多数女性都喜欢,北方女性更喜欢,西北女性尤其喜欢,她可能是西安人。

    她的学历,镶花边的内衣,意味着含蓄,含蓄意味着教养,她可能受过高等教育。

    她的身材,根据胸罩背带的长短和罩杯的大小,她可能中等偏高,大约一米六五,不胖不瘦而且结实,胸部略为丰满,肤色偏黑。

    她的长相,一般地说,瘦的女性喜欢简洁的服饰,胖的女性喜欢繁琐的服饰,如果她比较有修养,她可能会颠倒过来。她可能正好是后一种情况,长脸形、丹凤眼、尖下巴、小嘴巴、鼻子微微往右歪,至于耳朵,或许不重要。

    她的性格,带含蓄的开朗、带严肃的幽默、带抑郁的乐观。总而言之,她以冲突来融合为特征。

    她的气质,巴甫洛夫根据对动物和人的对比研究,将人的气质分作兴奋型、活泼型、安静型、弱型四种。她的气质可能是前三种的混合,安静型稍强。

    她的血型,以冲突来融合的性格多出自A型血。

    她的星座,不是金牛座,就是水平座。

    她的属相,她如果时年二十三岁即属羊,如果时年二十四岁则属猴。

    她的爱好,比较广泛,可能爱好文学、音乐、舞蹈、书法、摄影、烹饪、美食以及打扮(哈哈哈,我笑了)。

    她的职业,既然住在房地产公司的集体宿舍,受过高等教育,可能是财会人员,有高傲的心性,却终日与肮脏的金钱为伴。

 

 

2、习惯是这样养成的

 

    (注:至少三天之后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在培养一些新的习惯,比如写研究手记,比如到阳台上打望。是否用“打望”来形容我的习惯我曾经犹豫不决,我以为打望就是东张西望,哪知公安内部编辑的一本地方黑话手册将打望解释为“在大街上招妓”。呜乎!)

 

    谢天谢地,今天我没有应酬,即使有应酬我也会尽量推辞。昨晚的冲动余波未尽,我想乘着热情理出头绪,乐意回家吃残羹剩饭,思想的大餐胜过刺身象抜蚌。站在地铁里,我想邻居阳台是否又晾出来新的Bra。开门进屋,我顺手将电脑包放在茶几上,三下五除二地脱掉外套,用介于走与跑之间的动作来到阳台上,嘴里吹着不伦不类的口哨,放松别人也放松自己。昨晚晾晒衣物的邻居阳台,对我来说是空空如也,只见一个粉红的圆形多功能衣架悬在屋檐下,里外两圈圆周间倒垂着一二十只无精打采的衣服夹子,让我直接联想到奶牛被挤干了奶水之后的一排排乳头,有小片蓝天,没有大块的草原。

    我明明知道那些衣物昨晚就已经被取走了,我也知道今天邻居又有新洗的衣物晾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我还是不辞辛苦地希望有一线机会出现。这是一种什么心理?这是一种科学家的心理。这是一种侦探的心理。这是一种赌徒的心理。这是一种陷入情网者的心理。我几乎带着所有这些心理,反复推敲我的博士论文选题。

    工业设计是为了工业吗?工业设计是为了设计吗?是。不是。如果回答是,工业又为了什么?设计又为了什么?我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工业是为了人。设计也是为了人。是。不是。如果回答是,人又为了什么?什么又为了什么?我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人是为了人更加美好的未来。美好的未来是人的理想归途。是。不是。如果回答是,人就必须为了人吗?人就只能为了人吗?是。不是。如果回答是,人总是为了人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只有人的世界是美好的未来吗?是是?还是不是?谁来选择?

 

    如果说昨天是肯定的一天,那么今天就是否定的一天。我正在逐渐适应现象学大师胡乱搪塞尔的还原方法。明天,我将是健忘的一天。

 

    我认为,我不是一个自闭症患者。虽然我不是那种朋友遍天下的人,但无论在哪里,我总有一个哥儿们的小圈子,少则两三人、多则三两人。辗转来到深圳,我从同乡、同学、同事发展起来的哥儿们已经不下一打。他们与我,我与他们,彼此都可以互相听取意见。我们设计系的历届毕业生,据说三分之一在广东、三分之一在海外、三分之一在国内其它地方。设计系在广东的师兄弟姐妹,据说三分之一又在深圳。我手头的课题,一般都会跟他们神吹神吹。其中吹得最多的要数庄重,他曾经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现在是粤港两地名气不小的斑马工业设计公司的董事长,还永远是我的同乡。在我看来,老庄虽然没有设计过什么像样的产品,但是点子特多,满肚子的歪歪道理。不过,我这回的选题有点儿悬,不清楚怎么跟他说。再说,老庄已经多次表示希望我的博士论文设计最好与他们公司的生意挂钩,他说那才叫双赢,大家都名利双收。在他眼里,成功的生意永远没有任何失败和亏本的一方。像内衣这样的服装设计,他们不想涉及。我征求他的意见,他保准儿会甩一句新派重庆话给我:“唐突,你崽儿脑壳打铁?”

    还有我的老板,顶头上司,我们公司的副总裁兼研发中心总经理郑一鸣。说来,他是我的校友,也是我的朋友,对我还有知遇之恩。我们曾在北京那所人多势众的名校共同生活过一年,他高我三届读计算机,我低他三届读工业设计。如今计算机略等于工业设计,当年这两样东西类似风马牛不相及。本来我们认识的概率不高,但在我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天我们就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十年后隔壁另一所名校的后生多情地唱做同作的你。我几次想,老郑跟我,活该今生有缘。

    话说那年四川洪水成灾,成渝线、宝成线塌方中断,铁路客运首次启用襄渝线。重庆到北京的列车缺乏保障,爹妈含泪催促我提前上路。于是乎,我成了班上第一个到校报道注册的学生,一个人独自享用了几晚将要入住七个人的宿舍。第一顿到学校食堂吃饭,形单影只,排长队到窗口买了晚饭,二两汤面加一个二两的豆沙包。为什么十几年前吃过的一顿家常便饭我还记得这么清楚?一则我认识了我人生的高人郑一鸣,二则北京的汤面和豆沙包给我的印象终身难忘。重庆没有汤面只有清汤小面,后者是面为主汤为辅,北京的汤面接近一碗酱油水,要在里面找面条如同大海捞针,至少像一口大水缸里捉几条泥鳅。再说那个二两豆沙包,面粉的份量十足,豆沙少得仿佛一颗山羊粪蛋。不是坚持吃到最后一口,我一直怀疑学校卖饭的师傅给我错拿成馒头。

    我端着两个搪瓷饭盆找座位,食堂里绝大多数桌子都坐满了人,即使空一两个座位我也有点胆怯,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有人吃完离开就剩下一个男生的桌子。这个男生就是郑一鸣。我刚坐下,他就主动向我打招呼,看出我是新生,问我是什么系的。我至今记得我用了两个第一的排比句,因为他夸奖我的文采。我告诉他,那是我第一天进校门,那是我大学生活的第一顿饭。当然,现在我将原话改写成符合转述的语法。我是设计系的,我叫唐突。他说他叫郑一鸣,计算机系的,明年毕业,又问我学校跟想象中的是否一样。

    我们就从各自的大学印象谈开,饭后我要了他的宿舍地址,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第二年,他毕业去了美国,先攻读硕士、博士,然后在一家大名鼎鼎的跨国公司工作,一干就是十年,混得像模像样。几年前,深圳越洋招聘海外学子回国创业,现在我们这家手机公司高薪请他加盟,主持研发工作。就这样,我们第二次相聚。他建议我设计手机,并劝说公司老板用我以为不菲的价钱购买了我的设计方案。再后来,我也入了他们的伙儿。

    跟他,我的这个选题也不便过早透露。我读在职博士,或多或少对工作都有影响。女性内衣设计,对工业设计师来说是个不汤不水的题目。我怎么跟他讲呢?我要是知道该怎么跟他讲,我还需要找他商量吗?他突然听我说打算研究女性内衣设计,他将作何反应?我想象他的反应,不是惊讶就是讥讽,甚至还会猜疑。

    比如惊讶,他会说:“唐突,你爹妈咋给你取这么个名字?你的事,咋让我越看越唐突呢!”

    比如讥讽,他会说:“唐突,好啊!公司这两年在手机上赚了大钱,正不知道怎么花呢,就投几条内衣生产线吧。小子你总比我超前一步。”

    至于猜疑嘛,以他的城府,他不会说出来,只会心里想。比如说,他想这小子是不是跟哪家内衣厂商勾搭上了?揽到了大单私活?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竟想起混但丁卯这句孤家寡人的名言。看来,这回的选题,非要我自己全权负责不可。我又来到阳台,远远的有几颗星星,邻居的阳台上除了那个圆形多功能衣架,什么也没有。对我来说,仍然是空空如也。邻居家里已经有人,我看不见的客厅里有灯光,而且传出古装电视连续剧的对白。如果不算灯光和电视的声响,邻居许久没有动静。我竟然一本正经地猜测现象背后的本质,而且很快找出可能性四种:

    一、电视剧扣人心弦,而且是让人不想说话不想动的那种,无论是她,还是她们,甚至他们,都靠在沙发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沉浸在剧情之中。

    二、电视剧平平淡淡,这种情况只有她一个人,如果有两个人她们就会闲聊,任时光轻轻流去,她不在乎你。

    三、她太累、太困,不在打盹就已入睡,总之她迷迷糊糊,而且属于不打呼噜一族。起初电视剧是她爱看的,后来精彩与否无所谓。

    四、她没有在客厅看电视,而在其它房间,比如上洗手间大解,比如在睡房试穿男友送的衣服,偷着乐。

  

 

3、羞于启齿的启齿

 

    (注:这里将两天的手记合二为一,题目是对内容的概括。为什么我敢把羞于启齿的事情说出来呢?我想有四种可能的成语:一是迫不得已,二是故弄玄虚,三是不耻下问,四是厚颜无耻,或许是兼而有之。)

 

    早晨起来,我曾到阳台上眺望。我预感这将是我未来的新习惯。邻居阳台上没有晾晒任何衣物,自从那批衣物被收走之后,至今没有新洗的衣物晾出来。

    傍晚回来,我曾两次到阳台上眺望。一回来就去阳台是我的新习惯;入夜去阳台,是我的老习惯。正是老习惯,给过我不少设计的灵感。也正是老习惯,我生出某些冲动,好长时间没有过的那种强烈而持久的激情。邻居阳台上还是没有晾晒任何衣物,自从那批衣物被收走之后,没有新洗的衣物晾出来。

    计划中,除了上班我今天还有两件事情要做。它们都纯属羞于启齿之类:

    第一件,给我的博导伍选薄先生发个电邮,告诉她我打算以“女性内衣设计”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

    第二件,给我妹妹唐然打个电话,请求她帮我收集资料,去购物中心买几副胸罩(这个资料真特别)。

    结果,我顶多做了半件。

    告诉伍先生我的博士论文选题,我左想右想成为左右为难。自下午起,我开始怀疑胸罩这个服装设计课题能否转化为工业设计的高级选题(我这样理解博士论文)。学科之间有交叉并不奇怪,数学与物理学有交叉,物理学与化学有交叉,化学与生物学有交叉,生物学与地学有交叉,地学与天文学有交叉,天文学与数学有交叉,这有什么奇怪?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服装设计与工业设计有交叉又有什么奇怪?如果胸罩的选题在工业设计领域站得住脚,那么关于胸罩的研究就一定能够揭示工业设计的有关核心问题。那么——那么——那么它是什么?!我不研究,我又怎么知道。

    不过,我总不能心中无数就贸然向一位著名的女学术权威谈一个革命性的选题吧,何况它还是“胸罩”。深圳本地称“胸罩”为“纹胸”。实际上,港、澳、台、粤等地都用“纹胸”而不用“胸罩”指那“尤物”,因为这些地方的人认为“胸罩”与“凶兆”谐音,不吉利。我第一次听见那“尤物”的名字是在老家重庆,人们叫它“乳罩”。后来到了北京,人们才叫它“胸罩”或“奶罩”。我上大学不久,“奶罩”被怀疑与精神污染有染。之后,我听见人们叫它“胸罩”的时间最长,我还是顺着耳朵和嘴巴写吧。我担心选题理由不足,伍先生笑话我“有病”、“神经”、“弱智”、“变态”、“性骚扰”。这件事再等一等,羞于启齿就羞于启齿吧。

    我爹妈脾气不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他们二老虽不属牛但比牛还犟,按我妹唐然的归纳总结,爹妈两人的犟法非常典型,老妈是阳犟,老爹是阴犟。他俩犟的阴阳属性跟人的阴阳属性颠倒了个儿,正是这种颠倒是非让老人家的婚姻在冲突中得以延续。人说夫妻是冤家,我上小学以前就领教够了。话说回来,爹妈不和并未影响我跟妹妹的关系,以及我们兄妹跟他们的关系。六十年代国家备战、备荒为人民,伟大领袖号召搞三线建设,老爹、老妈分别来到重庆,相识在嘉陵江边,婚后生下我和妹妹两人。爹妈每日望着大江东去,有感于时代风云变幻莫测,大跃进和文革来得之突然,给我们兄妹俩一个取名突,一个取名然。我和妹妹唐然尽管相差五岁,但是她跟我无话不说,包括她的爱情和婚姻。她的婚嫁大事首先征求的是我的意见,这是她来问我时亲口说的。妹妹是个才女,虽说长相并不出众,但气质特好,记者的职业交际广泛,追求者大有人在。她看好的是一位严姓牙医,金陵人,此公幽默无比,自称盐水鸭。唐然百里挑一选择了他,多半是厌倦了爹妈的争吵,除了性别将融洽列为选择配偶的首要条件。他们结婚多年,已有三岁大的宝贝儿子。

    去年她们才南下深圳,她见我离婚多年个人大事没什么动静,就来帮我操心。我们兄妹两个,从我上大学离开重庆到特区相聚,过去十多年平均一年见不上几天。我的恋爱婚史,其实她知道得并不多。

    我几乎不假思索就把电话打给了唐然,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只敢说出一半:“唐然,前天我做的回锅肉、麻婆豆腐绝对正宗,吃得我灵感大发,我已经找到了博士论文的选题方向。”

    “好啊!哥你打牙祭都不叫我。这回你想设计什么?这两年汽车看好,不会想设计汽车吧?”她在盐水鸭的滋润下一副乐天派的口气。

    “汽车太大,手机太小。但是,但是,具体是什么,我暂时不告诉你。”告诉唐然我要研究胸罩设计,我理由不足。她给我介绍过三个对象,结果一个都没有谈成,甚至每个都只揭开了幕布连序曲都没有演奏。她曾经开我的玩笑,说爹妈经常吵架,我对家庭有抗拒意识,属于中轻度变态。

    老实说,我对“变态”一词特敏感。有几次,听见别人说别人变态,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颤。因为过敏,我感觉还是把胸罩之类的话题放放再说。

 

 

    今天三月八号,妇女节,早晨醒来,懒洋洋地,我将双手的十指交叉抱在脑后,左脚蹬开被子,右腿自然而然就放到左膝盖上形成所谓二郎腿的姿势。我在放松中鼓励自己,在这个妇女的节日为妇女做些贡献,求两位女性帮帮忙再适合不过了。我要接着做那两件羞于启齿的事情。

    我把原计划颠倒过来,先给唐然打电话,祝她节日快乐!她说,哥,你们大龄单身男性是最用实际行动支持妇女解放的。我连说了八个“当然”。然后,我接着说,唐然你今天会去“小平”(SHOPING)吧?中间停顿了三秒。她答会。我接着说,唐然你今天会去买衫吧?中间又停顿了三秒。她答会,并说哥,你今天怎么某某山泉有点酸?

我接着说,唐然,我有些不好说,这么跟你说吧,我要做的博士论文跟你们用的胸罩有关。“啥子?跟啥子龟儿有关?哥,你用重庆话跟幺妹说。”唐然忍不住追问我。

    男人用重庆话谈胸罩正经不起来,我还是坚持用带麻辣味和海鲜味的普通话对唐然说,只是将节奏放慢五倍:“唐——然,,我——是——说,,你——们——成——年——女——性——穿——戴——的——那——个——内——衣,,胸——罩,,胸——罩。。”“你听懂了没得。”我最后一句讲的是正常节奏的重庆话。

    “哥,你不会是没有耍朋友,心头不舒服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唐然,我跟你讲正经的。前几天我受启发,胸罩设计这个课题有助于打破工业设计与服装设计之间的界线。你知道,我跟你讲过,打破学科界线是我的兴趣所在。正因为是胸罩这个课题,我才羞于启齿。”

    “你早点儿这么说,就好了赛。”

    “唐然,你帮我一个忙,给我买几个你觉得最好看、最时髦、最有特色的胸罩做研究样品,回头我给你钱。大小就买你能穿的,等我拍照之后就归你啦。”

 

    下午,我给伍选薄先生发出一封电邮,全文如下:

    尊敬的伍先生:

    您好!自春节前在京聆听你的精彩讲演,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一方面忙于公司的新款手机设计,一方面忙于考虑博士论文的选题。我希望通过一件具体产品的外观设计,探讨工业设计领域的一些基本问题,在挑战自我的同时挑战传统。最后,我将目光聚焦在一个边缘领域——工业设计与服装设计的交叉地带。工业设计的一个终极追求,就是在满足人们某些功能需求的同时符合人体工学。服装设计本身则是为了人体工学的产品设计,在服装业已经完全工业化的今天,服装设计与工业设计的界线则模糊化了。

    有了以上的思考,我剩下的事情是选择一件具体的产品来设计和说事儿。我以为,最最人体工学、也最最工业化的产品,非女性内衣莫属;而林林总总的女性内衣中,又归纹胸(胸罩)最具代表性。我虽然身为男性,受大胆探索的科学、艺术精神之鼓舞,我只好作此羞涩的选择。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我真诚地希望就此得到先生的不吝赐教。

    祝春怡!

 

    早晨出门前,我曾到阳台上眺望,邻居阳台上没有晾晒衣物。晚上回来,已是子夜,我到阳台上眺望,邻居阳台上还是没有新晾的衣物。邻居屋里有隐隐约约的灯光,来自卧室,或许是那个尤物的主人正在挑灯夜读。此时此刻,在深圳去哪里找得到这等淑女?!我并不是一个守旧的男人,但时常有一些莫名的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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