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翁的文学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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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被风吹散的歌……

(2025-12-19 04:13:31) 下一个

一首被风吹散的歌……

在我的小说集《没有“廊桥”的年代》中,有一篇小说名为《我曾经的二板子》,讲述了一位农村女孩坎坷的命运与曲折的爱情。二板子新婚不久便因车祸失去了丈夫。后来,她到姐姐家做客,邂逅了与姐夫同校任教的“我”,心中悄然生出情愫。然而,她出嫁时父亲从婆家收了高额彩礼。当婆家察觉到她有改嫁的念头,便提出必须如数退赔彩礼,否则就需“原房”嫁给亡夫的兄弟。故事便在这样的矛盾冲突中展开。

小说的情节,其实是由生活中几个真实的故事串联而来——

一、1965年的后山与一段被轻轻放下的缘分

1965年秋冬,我十八岁,被分配到一个只有十多名教师的完全小学。与我同住单身宿舍的是一位姓张的老师,比我大三四岁,待我如同亲弟。他的生活里总带着一股浓浓的后山味道。

正如小说里写的,中秋节刚过,后山就下起了大雪。过不了冬的小羊被集中屠宰,我们便常常炖羊肉。他有一手独特的做法:整根葱只剥外皮,连须根都不去掉,直接丢进锅里,再抓一把盐。很快,一锅香气四溢、入口即化的脱骨羊肉便端上了桌。

我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过着简单却无忧的生活。久而久之,他看我性子老实,便动了替我说亲的心思。对象是他的小姨子,我后来见过一面,白净秀气,比我小一两岁。本来也许会有另一种生活在前方等我,但那时我才十八,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后山,走进大学校园。怀着这样的念头,我礼貌地拒绝了张老师的好意。

最终,他的小姨子与我同公社的一位男同学成了亲,那位学兄比我大两岁。他们夫妻一生谐和。直到疫情中的2022年底,学兄因病离世。往事如烟,却总在不经意间再次浮现。

二、1968年的阴影与一次难舍的相逢

1968年春夏,文革已开始两年,我的大学梦也早已破碎。那年2月,旗革委一成立,我便被抓走。半月后被放出来,整个人都跌入低谷。回到我被发配下放的大哈达时,乡亲们对我多是同情,没有半分轻视。

招弟老太在小说里是虚构名字,现实生活中她姓杨。在她眼里,我这个年轻人孤单落魄、无依无靠,她看了心疼,便热心地为我张罗说媒。

那天,我们一人骑一头小毛驴,翻越四十多里山路,来到一个如今我已记不得名字的小村庄。二板儿早早地迎在村口。她年轻漂亮,还不到二十岁,却已守寡,带着吃奶的孩子,与公婆相依为命。

回到她家,她与婆婆忙前忙后做饭。饭后,她在公婆紧盯的目光下,一口气向我报出“彩礼”清单: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里外三新的毛毕基衣裳几套、三双皮鞋、两床缎被褥……以及“孝敬”公婆的500元现金——因为她出嫁时,这些钱她娘家一分不少地收下了。

她列举着,我记录着,越记越心惊,也越觉惶然。以我当时的工资,别说买齐,就是把自己卖了也换不来。

我无法给她们任何承诺。送我们到村口时,二板儿哭了。我的眼眶也跟着湿润。我懂她的处境,也懂她的无奈,但我又能说什么?后来,她被迫“原房”嫁给亡夫的弟弟。而我与她那半天的情缘,也只能永远珍藏在记忆里。

这一段往事,我曾在散文《我在大哈达的灰色岁月》中详细写过(刊于2001年6月《传记文学》,后收入漓江出版社《2001年中国年度最佳传记文学》)。

三、三十年后的重逢与另一声叹息

小说里二板子上北京替儿子春旺看病的情节,也取材于真实生活。我离开大哈达后,到另一个公社教书,结识了一位民办教师。三十多年后,我快退休那年,他突然带儿子来北京求医。儿子患肺癌,已是晚期。我和一位知青朋友为他们四处奔走,请医生、找病床。尽管我们尽力了,孩子最终还是没能留下。

写小说时,我把这段经历移植到了二板子的身上。

四、为什么写她们?因为她们的歌声从未远去

我常常问自己:为何要写这些小说?也许是因为,当二梨儿、二板子这些生命的影子重新浮现时,我便不由自主地敲下了键盘。她们的爱情,她们的命运,她们的叹息,如同一首首被后山大风吹散的歌。曲子散了,可旋律却时常在心底回响。

这篇小说最初发表于《人生与伴侣》2000年第4期,刊名为《滚滚红尘中,渴望见你又怕见你》,为了吸引读者,标题多少显得俗气些。此次整理旧作,我重新改写,并以更贴合内心的方式命名它——《我曾经的二板子》。

注:小说集《没有“廊桥”的年代》目前正处于 KDP Select 的开放阅读期,使用 Kindle 设备或 Kindle App 的读者可在订阅范围内免费阅读。

 

二板子们今天还好吗?请看下面这篇小小说:

正月十五雪打灯

邓 乃 刚

    正月十五雪打灯,后山又是一个好年景。她无心参加街上的灯会,手抖抖地要给一个新加上的人写微信,望着那老汉的头像,放大了,缩小了,放大了,又缩小了,终究也没有在“发消息”那三个字上轻点一下。

    他还是那么年轻,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头发不是染的吧?这光景,他是抱孙孙呢,还是在写书呢?思绪把她带回很远很远,半个多世纪了,不,更远,快六十年了吧?那一年她十八——

    也是席片似的大雪,把门口那盏小灯笼裹成了一个冰凌球,里面的灯捻早已熄灭了。村口,十五的旺火在熊熊烧着。“旺火不旺你多加柴,朋友不对你多担待”、“樱桃好吃树难栽,情人好维口难开”,哐叽哐叽哐、哐叽哐叽哐……山里不知山外的事,闺女后生们还像往年一样忘乎所以地狂欢着。

    她妈让她带着这后生来姥爷姥姥家拜亲的。他是远房的一个姑姑介绍给她的,是另外一个公社的公办教师。正好她也是老师,民办的,大队给记工分。后山那地方管恋爱叫“乱爱”,根本行不通的。都是媒人把后生领进门来,彼此看着对上眼儿了,父母也看着差不多,就算成了。用城里人的说法叫“一见钟情”,她就是这样和他一订终身的。

    席片大的雪。她拉着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旺火旁,来到人群中。“正月那个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那个挂红灯。红灯那个高挂大门洞,问一声五哥哥多会儿来上工……”随着铿锵的锣鼓声、笛子声、四胡声,他俩也裹进狂欢的队伍。

    第二天在回自家的路上,雪停了,那挂在人家门前的灯笼露出半边红色,显得格外妖艳。走累了,歇一歇吧,可往哪儿坐呢?这时,他忽然使劲抱着她猛烈地亲吻起她来,她也开始吮他的下巴、脸颊。霎时,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恨不能皑皑的白雪都要被融化!不知什么时候,她嘤嘤地哭了,再一次搂紧了他……

    秧歌词里有一句“青石板上栽花扎不下根,天配的姻缘成不了亲”,他们忘记了这最根本的一句。正月十七,他离开她,回自己公社去了。春季开学的前一天,她从学校回来,她大(爸爸)忽然给她跪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妈哭诉着对她说,公社书记刚找你大谈了话,你那对象的家庭历史有问题。你大要是不划清界限,公职不保不说,怕连党员也留不住了。说着,妈抱着她哭作一团:“闺女呀,咱咋这么命苦,你姑咋不问清这些大事呢……”

    在她的日历里,每年的正月十五都雪打灯。庄户人期盼的好节气,到她这里成了一种忌日。恢复高考那年,她考上了盟里的师专,毕业后和县医院的一个医生结了婚,也就搬到镇上来住。那男人比她大八岁,像呵护小妹一样疼她、爱她。1980年代,欧美文学再一次涌进国门,她读什么都掉眼泪,从夏洛蒂的《简爱》到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经常泪湿枕巾。医生不关注文学,每当这时,就紧紧地抱着她。几年以后,他们有了一儿一女,日子红火了,也就风轻云淡了。就在她考上师专那年,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越走越远,年代久了,也就杳无音信了。

    一年一年又一年,老乡们每年正月都盼着雪打灯。终于,他们的儿女也都有了儿女,儿女们的儿女也都上了学,她赋闲了。破五过后串亲戚,姑姑的小女儿来看表姐,在她手机的微信上加了六十年前的那个他。啊,啊,他几个孩子?这几十年过得好吗?“你问他吧。我也是从他的一个学生那里知道他的微信的。”

    她的手又在颤抖。那“发消息”三个字忽闪忽闪。她没有弗朗西丝卡的勇气,那是廊桥,不在后山。隔壁一个老妇,经常扔下家里的老夫去和过去的相好一起旅游,她曾在心里骂过她。唉,你还有脸骂人家呢!她流干眼泪的双眼又润湿了……

    那刻骨铭心的十五夜啊,大雪一次又一次把灯扑灭……

        (2018年1月24日初稿,2025 年2月24日修改)

感谢读到这里的您。
若喜欢这样的叙事气息,也欢迎翻阅我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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