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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古诗旧皮 成今人新作 ----剥皮诗及其作法初论

(2025-09-19 17:51:31) 下一个

                剥古诗旧皮  成后人新作     

                 ----剥皮诗及其作法初论

                       万鱼侯

  这些年来喜欢打油诗,尤其偏爱剥皮诗。

  剥皮诗的说法令人费解,可能本来是叫做剥体诗,后来被误为剥皮诗。迄今为止,好像没有任何一部汉语辞书收录这一词条。期望未来不久,有权威辞典予以释义。虽然有不少的书籍文章使用剥皮诗一词,但是好像没有人展开认真的讨论。剥皮诗的出现估计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唐朝留下了一些早期剥皮诗。比如长沙窑题诗,有一些诗很像现在的剥皮诗。在长沙窑瓷器上保留的一百多首诗中,大约有十几首改自有名诗人的诗篇。有些只是简单字词的改动,比如长沙窑题诗(编号84):“主人不相识,独坐对林泉。莫慢愁酤酒,怀中自有钱。”据《文苑英华》卷三一八,贺知章《题袁氏别业》: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这种对原作的简单字词改动,可能是窑匠无意识的错误。 另外两首,值得关注。有一首(编号1A ):“八月新丰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色好,能饮一杯无?”另有一首(编号1B):“二月春丰酒,红泥小火炉。今朝天色好,能饮一杯无?”这两首题诗,显然都是根据白居易诗改写。《白氏长庆集》卷一七《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比较之下,白居易诗是正体诗中的名篇,而两首改写诗就是今天人们说的打油诗。 窑匠显然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再创作,有意识地突出了地域或者时令。当然改写诗的艺术价值,远远不如原诗的艺术成就。但是这种有意识的改写方法,可以视为剥皮诗最初的创作理念。            

  最初讨论到这种诗歌创作理念的人,可能是明朝的徐师曾。他在《文体明辨》说:“按诗有杂体”,并且列出了十九种。他认为这些诗“皆诗之变体也”。明代的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中,也认为杂体诗“终非诗体之正”。有些诗人,在正体诗之外,偶尔戏作杂体诗。更多的诗词爱好者,受限于正确体诗的高标准,选择写杂体诗。因为杂体诗有别于正体诗,所以我觉得杂体诗基本上就是打油诗。集句诗是一种打油诗,因为一般都是文人作的,所以还是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剥皮诗也是一种打油诗,而且还是一种做古体诗的套路。不仅适合文人做文字游戏,而且尤其适合诗词爱好者学做古体诗。剥皮诗的说法源于何时何处不太容易确定,而且估计原来可能叫做剥体诗。剥离旧体,如同变体一样。鲁迅在《崇实》中说:“费话不如少说,只剥崔颢《黄鹤楼》诗以吊之”。在《咬文嚼字》中说:据考据家说,这曹子建的《七步诗》是假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相干,姑且利用它来活剥一首”。鲁迅还“活剥一首来吊卢骚”,只是少为人知。鲁迅说的剥,或者活剥,就是活剥古人的诗。鲁迅作了三首剥皮诗,并且明确表明为剥皮诗,这是及其少有的现象。鲁迅可能是现在所知道唯一的最早的人,如此明确地表示用“活剥”的方法作诗。同时代的周作人在《秉烛后谈》中说:“只能喝半斤老酒的不要让他醉,能喝十斤的不会醉,这样便都无妨喝喝,试活剥唐诗为证曰:但得酒中趣,勿为醉者传。凡人酒训的精义尽于此矣。”活剥了李白的两句诗。如此直接表明活剥古诗的做法,目前我还没有发现更早的材料。

  最早把“活剥”一词联系到诗歌写作,可以确定是在唐代唐刘肃在《大唐新语﹒谐谑》卷十一:李义府尝赋诗曰:?“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有枣强尉张怀庆,好偷名士文章,乃为诗曰:?“生情镂月成歌扇,出意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时来好取洛川归。?”人谓之谚曰:?“活剥王昌龄,生吞郭正一。?”这是成语“生吞活剥”的来源。表面上是说食物没有煮熟就直接吞食,用于讽刺写作时的简单学习借用。明清两代有徐渭,钱谦益,黄宗羲,和袁枚等人,都用“生吞活剥”来论述诗文写作。比如钱谦益在《曾房仲诗叙》中说:“夫献吉之学杜所以自误误人者,以其生吞活剥,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为杜也。”附带说一下,古籍《文子》中有句话“其文好者皮必剥,其角美者身必杀”,说的是动物而不是说文章,与剥皮诗毫无关系。简单点说,剥皮诗,就是一种古体诗。源于唐代生吞活剥的故事。指模仿套用古人一首诗,剥除原诗的全部或者部分词句,创作成一首意趣全新的诗。剥皮诗最初可能称为剥体诗,或者活剥体。后来可能因为谐音或者打趣的缘故,人们喜欢称为剥皮诗。剥皮诗的作者最早可能是冠以“活剥”,或者“剥“字,后来喜欢采用剥皮诗这种固定的说法。古籍中没有出现过剥皮诗的名称,但是这种剥体诗的创作实践古已有之。

  剥皮诗古已有之,大概可以追溯到唐代。有人认为高僧惠能的《菩提偈》,可以算作最早的剥皮之作。我以为还不是,因为惠能是自己悟道。传说中他可能不知道神秀的偈语,所以就不存在活剥的可能。唐宣宗年间,魏扶进士及第后做了主考官。《历代诗话》说,他在试院的墙上题诗一首,表明自己要当个正派考官。后来有士子不满他的德行,将他的诗每句前两字删去,变成了意思完全相反的一首讽刺诗。像这种通过增减字数来改变原作意思的剥皮诗做法,我姑且称为增减剥皮法。这种做法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剥皮诗,后来就很少见了。宋代贺铸的《晚云高》全部照录了杜牧的一首诗,加上一些词句。词意比杜诗意更加丰富了,也还是增减剥皮法。北宋诗人王禹偁等人,留下了一种部分剥皮形式的剥皮诗。比如唐朝杜甫曾经写过一首《漫兴》:“ 手种桃花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王禹偁写了一首《春居杂兴 》:“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书枝花”。连他的儿子都怀疑他剽窃了杜甫,可是王禹偁却说他是与杜甫无心暗合。我以为王诗不应该属于抄袭,可以视为用部分剥皮法做的剥皮诗。杜诗写自己家的窘迫,偏重于叹息春风的无情;而王诗写副使家的优美,似乎是戏说春风的美妙。虽文字多有相同,而意趣大不相同。汉乐府里面有一首《梅花》:“庭前一树梅,寒多未决开。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来。”被王安石剥成:“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这是我见过最有成就的剥皮诗。后来南宋杨万里说的翻案法作诗,胡仔说的反意法作诗,都是没有完全剥离原诗。这些都还是部分剥皮法,还不是全部剥皮法。

   全部剥离原来作品的方法,我称之为全部剥皮法。虽然可以保留了某些句型或者韵脚字,但是基本上跳出了原作的字词和内容。这种剥皮诗,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剥皮诗。明清以来,逐渐过渡到这种剥皮诗形式。据传清末文学家徐枕亚,剥皮了唐代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变成“洞房昨夜翻红烛,待晓堂前骂舅姑。妆罢高声问夫婿,须眉豪气几时无?”只是简单改动几个字,原诗的新娘变成了泼妇。再说唐朝的裴谈因为惧妻出名,据传后人有剥皮《春怨》成《夫怨》帮他自嘲。“抱起小婴儿,莫叫床边啼。啼时惊妻梦,不敢玩东西”。现代哲学家金岳霖和鲁迅都曾经剥皮过崔颢《黄鹤楼》,只是借壳写诗而已。剥皮诗起初被视为文人的游戏之作,后来成为大众诗迷的创作捷径。用来剥皮的原作最好是不太常见,把剥皮诗做成原创的样子。比如万鱼侯的《母校怀旧》:“年少逃学村头东,无羁浪荡度春风。前路迷茫何处去,误入王城学府中”。剥了原作又保留了韵脚,还不留痕迹。现在人们做的剥皮诗,基本上会选择古代名家名篇为模板。比如杜牧的《清明》为什么常常被人剥皮?因为人尽皆知的剥皮对象,使得剥皮诗颇有令人忍俊不住的艺术效果。

    剥皮诗这种令人忍俊不住的效果,万鱼侯多年以后才体会到。起初做打油诗尽量想体现原创,可是谈何容易!在深入研读古人作品的时候,脑子里却又常常跳出自己的句子。于是就试着模仿了几首古诗,竟然上瘾了。后来才发现这种剥皮诗古已有之,就连古代名人也做。随后又发现做剥皮诗的另一个妙处,那就是看懂古诗和读懂古人。从生活中产生灵感,从灵感中整理初稿,从初稿中联想古诗,从古诗中开始剥皮,从剥皮中逐渐成诗。比如这一首《万鱼侯》,源于林中垂钓,渔获五十条 。想起李贺五十州,初稿就作“男儿何不带鱼钩,收取白鲈五十条”。前面一句仅仅改一字则趣味横生,后面一句太实且又不合原韵。改成“忘却关山五十州”之后,理想破灭江湖寄情之情凸显了。“劝君莫上凌烟阁,江湖书生万鱼侯”。把李贺对于封万户侯的名利追求,变成自己对于钓万条鱼的人生自嘲。这种剥皮之乐,他人未必理解。再如《独钓小树林》:“群鱼已散尽,我自独钓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水中竿。”借李白独乐山水,写自己独乐垂钓。因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人尽皆知,所以这样的剥皮比原创更有乐趣。其实这样的剥皮之乐,也乐在精读原作。很多时候,人们的阅读只是略读。唯有细细的揣摩,才有深深的理解。以前读杜牧的《遣怀》,只是读懂了诗篇的意思,剥皮之后才看清杜牧的面目。

   看清古诗作者的面目,也是做剥皮诗收获到的一大乐趣。

                                                                                              二零二一年初春初稿

                                                                                              二零二五年初秋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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