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皮诗的乐趣
万鱼侯
这些年来喜欢打鱼打油,尤其偏爱打油剥皮。 剥皮是打油的基本功。学习做打油诗,最好从做剥皮诗开始。
剥皮诗的说法令人费解,可能本来是叫做剥体诗。既是属于一种杂体诗,又是一种做诗套路。大致就是套用古人一首诗的结构形式,重新填写词句,变成一首意趣全新的诗。最早讨论到这种诗的人,可能是明朝的徐师曾。他在《文体明辨》说诗有杂体,总共提到十九种,皆诗之变体也。这些诗的写作动机和形式内容都具备打油诗的特征,所以我觉得杂体诗是一些特殊形式的打油诗。其中的集句诗和剥皮诗,最有文学价值。集句诗,可以展现作者的古典诗词素养积累;剥皮诗,可以提升我们古典诗词的创作功底。历代文人只因为太喜欢前人的优秀作品,于是情不自禁,或做集句诗或做剥皮诗。南宋文天祥因为酷爱杜甫,做了两百首杜诗集句诗。无独有偶,北宋词人贺铸剥皮了三首杜牧的诗。此外,北宋诗人王禹偁等其他人也留下了一些最早的剥皮诗。
最早的剥皮诗,大多数是出现在宋代。在古代文人作品中,有作者直接借用前人完整文句或者诗句。这种情况不叫抄袭,叫用典。也有作者改写前人作品,只是增减字数,没有改变题意。这种情况不叫剽窃,叫改写。最初的剥皮诗雏形,部分改变题意,与现在常见的全部再写有极大的不同。比如杜甫的《漫兴》其二:“ 手种桃花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宋朝王禹偁的《春居杂兴 》其一:“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书枝花”。连他的儿子都怀疑他剽窃了杜甫,可是王禹偁却说他是与杜甫无心暗合。王禹偁深受杜诗影响,可能认定为没有主观抄袭的意图。后来类似这种情况都是完全有意识的再创作,一般被称为剥皮诗。宋代贺铸非常喜欢唐朝杜牧的诗。他有三首词都是全部照录杜牧的原诗,加上一些词句,以便复合词牌要求。比如《晚云高》:“秋尽江南叶未凋,晚云高。青山隐隐水迢迢,接亭皋。二十四桥明月夜,弭兰桡。玉人何处教吹箫,可怜宵。”其中四句七言诗直接照抄唐代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整首诗,这种情况不是集句诗。因为增加了四个短句,词意有所丰富,而且意境有所提升。在杜牧诗的基础上,贺铸相当于做了一首剥皮词。当然这种情况起初属于文人偶然游戏,后来人们做的剥皮诗基本上是彻底的剥皮。
剥皮一词,有人以为源于古代《文子》一书。其中有一句“其文好者皮必剥,其角美者身必杀”。其实这里的“文”和“角”是指野兽的漂亮的毛皮和兽角,而不是说文章。剥皮诗的固定说法源于何时何处不太容易确定,估计原来可能叫做剥体诗。我个人偏爱用剥皮诗,感觉有一些嬉戏的意味。剥皮诗可能出现在唐代,比较多的剥皮诗出现在宋代。剥皮诗起初被视为文人的游戏之作,后来成为大众诗迷的创作捷径。明清以来,坊间流传着大量这类诗歌。据传清末文学家徐枕亚,剥皮了唐代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变成“洞房昨夜翻红烛,待晓堂前骂舅姑。妆罢高声问夫婿,须眉豪气几时无?”只是简单改动几个字,原诗的新娘变成了泼妇。再说唐朝的裴谈因为惧妻出名,后人有剥皮《春怨》成《夫怨》嘲笑他。“抱起顽皮儿,莫叫床边啼,啼时惊妻梦,不敢玩东西“。现代哲学家金岳霖和鲁迅都曾经剥皮过崔颢《黄鹤楼》。现在人们做的剥皮诗,基本上会选择古代名家名篇为模板。比如杜牧的《清明》为什么常常被改写和剥皮?因为人尽皆知的剥皮对象,使得剥皮诗颇有令人忍俊不住的艺术效果。
剥皮诗这种令人忍俊不住的效果,万鱼侯多年以后才体会到。起初做打油诗尽量想体现原创,可是谈何容易!在深入研读古人作品的时候,脑子里却又常常跳出自己的句子。于是就恶搞了几首古诗,竟然上瘾了。后来才发现这种剥皮诗古已有之,就连古代名人也做。随后又发现做剥皮诗的另一个妙处,那就是读懂古诗和读透古人。从生活中产生灵感,从灵感中整理初稿,从初稿中联想古诗,从古诗中开始剥皮,从剥皮中逐渐成诗。比如这一首《万鱼侯》,源于林中垂钓,渔获五十条 。想起李贺五十州,初稿就作“男儿何不带鱼钩,收取白鲈五十条”。前面一句有趣,后面一句太实且不合原韵。后来联想到人生半百,功名未就。于是改成“忘却关山五十州”,提升到理想破灭。“劝君莫上凌烟阁,江湖书生万鱼侯”。把李贺对万户侯的名利追求,变成自己对万鱼侯的江湖寄情。这种剥皮之乐,他人未必理解。再如《独钓小树林》:“群鱼已散尽,我自独钓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水中竿。”借李白独乐山水,写自己独乐垂钓。因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人尽皆知,所以这样的剥皮比原创更有乐趣。其实这样的剥皮之乐,也乐在精读原作。很多时候,人们的阅读只是略读。唯有细细的揣摩,才有深深的理解。以前独杜牧的《遣怀》,只是读懂了诗篇的意思,剥皮之后,才看透了杜牧的面目。
看透古诗作者的面目,也是做剥皮诗的一大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