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新鞋
半条命
鸟瞰越城岭,华南之巅终于刺破了云雾。俯视茫茫云海,难辨猫儿山。据说因为峰顶有座巨石,似半蹲的猫儿,所以叫猫儿山。据专家考证,这是《山海经》记载的第一座大山。神猫顶海拔二千多米,是华南最高峰。十几年前,曾经登临山顶。巨石硕大无比,只能倚在猫爪之下。神猫全貌,不得一览无余。此时正值仲夏,云淡风轻。越城岭的大致走向,好像就是神猫的两只后脚的延申。左脚朝着东北方向,据说伸到了湖南的永州。神猫浊尿顺着这一条猫腿,流经广西兴安,漏了几滴,成为湘江上游。继续流到湖南永州,成为湘江干流。肥水滋养了那里的捕蛇者和文人柳宗元。神猫右脚向西懒懒地伸出去盘着,一直到天平山。神猫俯视着眼前这片肥沃的土地,让清澈的泪水涓涓而出,最后汇集成了漓江。秦始皇派兵开了一条灵渠,贯通湘江与漓江。集山水灵气,成古城桂林。柳宗元曾经也是这座小城的过客,留下了一篇游记和一首诗。我还在空中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飞机落地了。浪迹海外多年,第一次重回故土,俨然也成了过客。
既然已经是过客,那就随便走走吧!这一趟回来,正好赶上父亲住院输血。年过七十之后,父亲常常需要输血。六月十日,送父亲住院输血。王城边上的一家医院,一间独立病房。没有什么特殊治疗,只是因为病房没有被高级干部占用。大清早江边漫走的时候,登上望江楼。被一幅书法精品吸住了眼球,看风格便知道是老同学谢大师的杰作。内容是清朝况澄的一首诗,早已耳熟能详。登上三楼,远望独秀峰。想着下午有半天的空闲,不如就去母校凭吊古迹吧。下午换上了登山鞋,准备一览众山小。从三元及第城门口,拐进了王府。曾经四年,我在这里上大学。学校的总部就在王府里面,那时侯进王府就如同回家一样方便。如今竟然有人设卡收费了,只好作罢了。乘兴而来,何必尽兴而归。心不在焉,自拍了几张照片。脑子里又是况澄那一首诗,心里想,胡乱拼凑几句吧。“桂北我游遍,谢屐何所之。楼台望江好,山峰独秀奇。三元及第句,数代颂扬诗。人文妙千古,今人复何辞。”就算是剥了况澄的诗,怀了母校的旧吧。
母校情,实难忘。那时候,恢复高考才几年,我一不小心,考上了大学。大学录取通知书含金量很高,有点像古代科举上榜。父亲到六合圩找裁缝匠帮我做了一件新衣,于是我有了人生第一件衬衣。新衣服有了,皮鞋还会有吗?父母亲很为难,因为我想要一双黑又亮的皮鞋。后来父亲一咬牙,买了一双翻毛皮鞋。这种皮鞋外皮发毛,不用打鞋油。城里的工人才穿这种皮鞋,听说非常耐磨。后来在海外打猎的时候,竟然想起要回国买一双。市面上好像买不到了,有点遗憾。下次回国要买一双,不为打猎,只为上坟。当时从乡下进城,看到城里同学的皮鞋黑亮耀眼。觉得很不好意思,开学有一段时间不敢穿那鞋子出来。现在想起来不是觉得不好意思,而是感到愧疚。我好像从来没有给父亲买过一双新鞋,不是没钱,而是无心。从乡下进城,再到海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兄弟和大姐照顾父母。这几年父亲被严重的贫血症困扰,心情一直不好。虽然心里万分着急,但又无可奈何。现在终于重回故乡,可以守在病床。
回到病房,已经晚了。错过了租折叠床的时间,只好和父亲挤在一张病床上。父亲一向以来都有一股浩然正气,自然是对着门外大声叫嚷。我劝住了父亲,聊起了往事。我漂泊在外的难处自然不能说,家里的琐事就由父亲随便说。这些事父亲说了,好像心情轻松了。那些事我听了,心情更不轻松。父亲问:“人生地不熟的,困难吗?”我只能故作轻松:“困难,困难,困在家里肯定难。”“话都还不会说,你能干什么?”“中餐馆,端盘子,不说话 ”。“将来还能有什么出路?”我沉默了一阵,只好说:“出路,出路,走出去就有路。”父亲知道我已经丢了铁饭碗,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岔开话题,问我去哪里闲逛。我说:“今天去了王城,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我让你去读师范。知道你不喜欢。”“没有不喜欢”。“省路费,离家近。”“是啊!桂林很好。”“现在离家那么远,家里的事不要太担心。”夜深人静,我把自拍照片照翻出来。想了许久,题了几句:“年少逃学村头东,无羁浪荡度春风。前路迷茫去何处?误入王城学府中。”想着明天父亲就出院,就挤在父亲的病床上半睡半醒。
醒过来没多久,姐姐和她的司机小敏就来了。经过机场小镇的时候,父亲叫停了。父亲指着路边一家鞋店,对着我说:“去帮我买一双鞋。”姐姐说:“你有很多鞋子”。“不要你管,我就是要他帮我去买一双,随便什么鞋子。”这是一家皮鞋店,姐姐帮我挑了一双。父亲二话不说,脱下脚上的鞋子,丢出车门外面。小敏说:“蛮新的,可惜。”当时我们只是觉得父亲的举动有点怪怪的,没有多想。几天以后,我离开老家。父亲住院四天输血,健康状况似乎还好。偶尔抱怨几句,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一个多月以后,噩耗就传来了。完全想不到,就这样永别了。母亲说父亲走得很快,不等我们兄弟和姐姐赶回老家。而我则来不及回国奔丧,是为憾事。父亲带走了那一双新鞋,就算是留给我一点安慰。一双新鞋!准备上路?为什么一定是鞋子?为什么不是别的东西?是早有预感?还是纯属巧合?如果我不去买这一双鞋?听说那几年父亲再痛苦也撑着,难道就是等着见我这最后一面?人如果没有了最后的念想,将会怎样?如果我再晚几年才回家?如果我迟迟不回家!我不能这么想,但不能不这么想。就这样继续胡思乱想吧!算是安慰一下自己,这些年滞留海外。
在海外漂泊这些年,不是没有孝心。早就想着回家看看,只是难以成行。起初那几年,非常回家乡。有一家华裔律师事务所开业,在当地中文报纸刊登广告。发起一次海外华人思乡征文比赛,给出一张中美往返机票作为头奖。同一份报纸还有一则花边新闻,是杨振宁老夫少妻的新婚喜事。因为里面有一首苏东坡的诗《戏赠张先》,我开始喜欢打油诗。我做了一首怀乡思亲的打油词,凑成一篇征文。唯一的那机票据说被一篇令评委感动的征文抢走了,而我的打油词只能让我自己感动。“红粗手,黄啤酒。满园枯枝如败柳。西风恶,人情薄,一样愁绪,几年思索,错,错,错。 衣衫旧,人也瘦。心结难解怕凉透。花已落,空楼阁。留言虽在,双亲难托,莫,莫,莫。”那时候我还住在明湖,常常到海边看海想家。因为语言不好,只能在中餐馆打工。没有小费的时候,在餐巾纸上写几句打油诗。不在乎诗词格律,只为了消磨时间。这家餐馆在航天太空中心旁边,大多数客人是为火箭公司打工。我帮他们端盘子,却是为航空公司打工。
无数张油腻腻的钞票,一小张轻飘飘的机票。见到了病恹恹的父亲,卸下了沉甸甸的思念。下次回家,一定记得,一双新鞋!
在一个哀伤的话题下,赞文章写得好,似乎有些不合适。宽慰的话,似乎也很多余。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至少你还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