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一江一河”,黄浦江和苏州河,因为自小我家就辗转在浦西的西部,所以黄浦江离得远,苏州河却不一样,它总是横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散发着它那独特的味道。
小时候,记忆中,小小的手被外公牵着,掌心暖暖的。不下雨的日子里,每天午饭过后都会有一老一小走出家门,出了弄堂口右拐,再拐弯沿着大路一直向西走,走到上海西站的铁道口看火车。
小小的身体紧挨着外公,眼前有三四条铁轨、宽宽的道口,当两边的栅栏缓缓移到中间横挡在面前的时候,对面的行人也陆续停下来,我知道火车要来了,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相向而行的两辆火车同时经过,那隆隆的声响,夹杂着火车驶过时的一股劲风,幼小的我捂住了耳朵既害怕又觉得自己很勇敢。
小小的步伐跟着外公,看完火车走回家的路,是西站旁边一条河边的路,沿着河岸砌着高高的石头围墙,大人也够不着。路过的那段长长的围墙中间有一处装有几格铁梯,爬上去就能看到河,我总会扬起头看,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爬上去看看,因为那一阵一阵弥漫过来的河水的臭臭的气味,只会催着我堵住了鼻子往前走,快点走、加快走、再快些。
大些了,上学后,只知道读书看书写作业,经常坐在自己小屋的书桌前,那时家里的窗户跟门一样大,油漆斑驳下,是陈旧而古老的红,书桌左手边的窗外有一小片高高的树木,夏天外面蝉声鸣起,屋里却显得越发的安静与凉快,我会倚在窗前看外面,从抬头看树顶之上的蓝天,到细数阳光照射下泥土上树叶的影子,风吹过地上的叶影在跳动,自然是如此的真实、充满了生机。
只是,当那熟悉的臭味,一大片一大片的袭来,那是种根深蒂固的水臭,很难抵挡,只会催着我快点关上窗户,然后把窗户的插销用力地按下,再转过九十度锁上,仿佛这样才能把臭味牢牢地挡在外面。那时的我已经知道那条河叫苏州河,知道了从小经常闻到的臭味是苏州河的味道。
再后来,中学时,早已经习惯了苏州河的味道,也知道当风向不往我家方向吹的时候,那种臭味就不会太浓烈。那时因为居住在一大栋老式洋房的后楼,后楼要被规划拆除,我家就随着后楼里的住户们临时搬进了简易房过渡,等待分配新房,而咫尺之遥的苏州河还是在家的西面,它的气味一直在那里。
记得有一段期末考试的时间里,我经常会背起书包走去附近的图书馆复习功课,看书的阅览室在二楼,窗也正好对着河,那时算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了苏州河,侧着头凝望,原来它的水是那样的,淡黑浑浊、死气沉沉。
有一天在做完题后休息的间隙,我走出图书馆,外面的花花草草在阳光下长得很旺盛,花丛中还有一簇蒲公英毛茸茸的,我调皮地低头去吹,看着蒲公英飞扬在眼前、在夹杂着隐隐发臭的空中散开,那一刻我多么希望空气能被净化、苏州河能加快脚步地被治理,快一点、再快些。
长大后,读大学,那几年沉浸在美好的大学生活中,只有周末才回家,那以后更在忙忙碌碌的学习和追寻成长的过程中,无暇在意那条咫尺之遥的河。而很多时候,在我的脚步穿梭在上海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亦或坐在车上途径苏州河上的各种桥梁时,在不知不觉之中,看到那严重污染的河水渐渐变得清而净,感受到那常年的臭也逐渐地在变淡并消失。
河两岸不断有高楼耸起、此起彼伏,两岸拆掉围墙后的开放式步道在绿意盎然下也渐增人气与活力,当年那“黑如墨,臭如粪”的苏州河已然不复存在。苏州河,仿佛一幅被打开的长卷,焕然一新的慢慢呈现出来。
工作了,多年后,置业安家在苏州河边,客厅卧室书房,厨房卫生间,每一个窗户都能看到苏州河,能自由的开窗远眺,它的桥、它的弯道、它的水和它的岸、还有它上面的一片天,它仿佛是一个在身边的老朋友。
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站在窗前,俯视着眼前的苏州河,河边的一盏盏路灯倒影在静静的河水里,在泛着涟漪的水面上微微游动,远处是城市的高楼大厦万家灯火中叙说着每一户的故事。
这种静好,有天晚上,被一种持续不断的哗啦啦的声音打破,我张望窗外寻找噪声的源头,原来是对面沿着河岸造起了一条很长的水流瀑布从石头间流出的水声,夹杂在人工制造出的红绿霓虹灯光间显得如此的俗气,那一刻的我脚下凝滞,想起了儿时小小的我在看火车时那隆隆声响下既害怕又觉得自己很勇敢的情形,成年后的我却只是多了一份无能为力。
于是,默默地关紧了窗户,却也是挡不住无比喧腾的水声。
三年前,再回去,是2019年8月9日的那个周五,乘坐的航班回到阔别的上海,顺利到家。那个天气晴好的白天在晚上变天了,雨量大到暴,雷雨大风一整夜。
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时分,我醒来打开窗户,雨后的天空特别明朗,雨后的空气格外洁净,站在窗前,看到的,是即使经历了再大的风雨,也掩饰不住繁华的都市景象,熟悉的苏州河,依然近在咫尺、横在眼前,它总在身边。
对岸那条为了开发苏州河游览项目而造的小瀑布景观还在,但是没有水声了,没有再被启用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此文首载于二零二二年八月九日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