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云城,没有江南水乡的柳絮如烟,但见左右街坊的樱花斗妍,别有一番风味。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太阳已经三竿高了。白云飘来又飘去,阳光也是时隐时现,忽阴忽晴,就像画家在下笔之前,正在调试着水彩颜色的明暗,琢磨着画面的色调;又仿佛是摄影师在调整着光圈,测试着曝光的瞬间。
路边青青的草坪上露珠还在,细如绒毛,在若隐若现的阳光下闪亮,透明,圆润,依然不肯消退。
独自一人,在开满樱花的人行道上健行漫步。对面是一所学校,儿子年少时就在这里读小学。那时候,每天送孩子上学来的时候,学校操场上,都是各种肤色的孩子们,你追我赶,叽叽喳喳,嬉笑打闹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如今已放春假,校园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操场四周的樱花树,依然如期而开。
再往前走,街角有一幢建于上世纪初,现在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两层楼灰色老房子,外墙油漆早已经剥落,修补,又剥落,再修补,似乎成了印证一个多世纪来风风雨雨的年轮。老房子楼上依然有人居住着,楼下却是一家咖啡馆。门面上的白漆显然是新刷不久,沿街转角的墙面,装了落地玻璃窗,倒也算是窗明几净,门口玻璃上店家的招牌,清晰可见。与那些连锁经营的大品牌咖啡店不同,这是一家以人名为招牌的夫妻老婆店。
2015年开业时,店主马克(Mark)和伊沃纳(Iwona)以马克曾祖父吉吉·布林(Gigi Blin)的名字命名了这家新开的咖啡馆。布林老先生差不多就是当年建造这栋老房子的年代,在意大利威尼托大的波谷地区长大。老先生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把式,尤其是他种的西瓜,是当地最好最出名的。店主用曾祖父的名字为招牌开咖啡馆,显然就是要秉承家族精神,用家族前辈以往成功的方式创业做事,不忘初心,没有捷径,保持正直。
虽然开业时间不长,但这家咖啡馆一直为当地社区提供咖啡饮料、烘焙食品和手工杂货,深受社区人士喜欢。而将一栋世纪历史建筑和百年家族传承有机结合,无论是外观视觉还是内心感觉,这家咖啡馆,就像多少年来一直是社区跳动的脉搏一样。
走进咖啡馆,满屋的香气扑鼻而来。屋内再生木材内部装饰得温馨,透过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令人倍感惬意。我点了一杯心型拉花拿铁,在紧靠大窗户的长桌边坐下,打开了一本书,开启了开心阅读的时光。
出门时,随手从书房待读的书堆里拿了一本稍薄的书。此时坐下一看,是一本英译本美食散文集,书名叫《寻味东西》。作者中文名字叫邓扶霞(Fuchsia Dunlop),是一位英国女作家,研究中华美食二十多年,还曾去四川成都,专门研修川菜,所写的书和散文,都带有浓浓的辣椒和花椒的味道。
邓扶霞在书的序言中这样写道,“我从事写作,主题是食物。…我就是纯粹地喜欢吃中餐、做中餐和思考中餐。但我的工作也将我带入两堵‘偏见之墙’的中间地带——一堵墙是西方对中国的偏见,另一堵墙是中国对西方的偏见。我身处两堵墙之间,得以看清两种偏见都是根基不足,谬以千里。”
她所说的西方对中国的偏见,是指西人对中餐的刻板印象——“廉价”“怪异”和“不健康”。她所说的中国对西方的偏见,同样是指中国人对西餐的偏颇认知——“简单”“乏味”和“吃不饱”。
她还在书中举了很多活生生的例子加以说明,我读着读着,不时会心一笑。因为这么多年来,自己在不同国度和文化氛围中学习和生活,对处在两堵“偏见之墙”中间的观察,感同身受。
记得早年在欧洲留学那阵子,本来就喜欢家乡的臭豆腐,学会品尝奶酪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一听到母亲老家的红膏呛蟹就会垂涎欲滴,竟然对俄罗斯鱼子酱也同样照单全收。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那种视“腐烂”为“发酵”的心态。这也难怪,每当夫人下厨请留学生同学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其实最爱国的,还真是咱的胃!”几乎成了大快朵颐前的“Bon appétit”。
这种“爱国的胃”现象几乎无处不在。后来在卑诗省做招商引资工作时,单位里经常要接待来本地投资考察的各国企业家。每次招待中国客人时,都是一个繁复的系统工程。从预算经费到预定菜单,前盘、主菜、甜品三件套,单位里西人主管同事费尽心机,煞费苦心。但是,华人企业家们在主菜还没上齐全,就已三三两两相约,悄悄然离席,奔皇帝蟹、烤羊肉而去。好心留下的几位,端起碟子,用刀叉把盘中餐直接扒拉进嘴里的“光盘”样子,真恨不得这五星级酒店餐厅的地面上,也能长出一条缝来。
其实,西人也有“爱国的胃”。我在西门菲莎大学工作时的老板,是一位西人教授,对中餐也算得上是情有独钟。每次大考结束或毕业典礼完毕,都会约上几个得意的学生和要好的同事,一起到山脚下的一家粤式中餐馆聚餐庆祝。
等菜上来一看,咕老肉、柠檬鸡、酸辣汤,几乎都是酸溜溜、甜兮兮糖醋味型的菜。确实,这些菜肴,单吃都挺美味可口下饭,但一桌菜合在一起,全是一个糖醋味,是否有点单调乏味?
有一次,与西人教授一同前往香港出差。香港的粤菜美食,名扬天下。早晨的饮茶,更是独步天下,不可错过。两人欣欣然进茶楼,入餐座,点美食,品佳茗。忽然,教授招呼服务生,要了一个可乐,外加一杯冰水。看着教授喝一口冰可乐,吃一口蒸虾饺的样子,是不是也很有点别样的味道?
其实,刻板印象不只是发生在中餐和西餐之间。在多元文化氛围的地方,都会有“偏见之墙”的存在。当有西人走进中餐馆,看到只写着中文的菜单,难怪会到市政府去告状,要求制定店内使用标准语言的市政附例加以管制。而当中餐馆把“chicken without sexual life”——童子鸡,“husband and wife’s lung slice”——夫妻肺片印在菜单上时,难免满地都是人的下巴。
时间飞快,一会儿工夫,太阳已经正头顶了。
这时,只见一只秋田幼犬和一只金毛幼犬,并排坐到了咖啡馆玻璃窗外的长凳上,晒着太阳,怯生生地相互观望着彼此,而两家宠物的主人们似乎在津津乐道地讨论着彼此的育“儿”经。
确实,破墙开窗,让彼此看见、认识、了解、欣赏,这不仅是咖啡馆开店经营之道,更应该是街坊邻里相处的好味道。
这家老房子里的咖啡馆,最有味道的还是转角墙面上的那一排大玻璃窗。
原文发表在《华侨新报》2024年6月;收录于《上松鸡山》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