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些值得铭记的特殊日子;每个家庭,也都有属于它的节日记忆。对于远渡重洋的移民家庭而言,那些原本不属于我们文化的纪念日,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身份转变、情感凝聚与代际传承的见证。
我们一家三口是在上个世纪最后一年来到了加拿大,那年孩子刚刚开始上一年级。抵达温哥华的那天是11月10日,那天,阳光穿过舷窗洒进机舱,大型客机犹如鲲鹏展翅,穿越浩瀚太平洋,在落地一刻卷起的一簇白烟中,仿佛鸣放了一枚跨世纪的礼炮。我们并不知道,那正是加拿大的“国殇日”(Remembrance Day)的前夜。
第二天清晨,因倒时差早早醒来,朋友带我们去附近公园散步。草坪上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有的还穿着制服,胸前别着一朵鲜红的小花。
我指着那花,小心翼翼地问:“这是……虞美人?”朋友怔了下,随即纠正我:“不是,是罂粟花(Poppy),Remembrance Day 的象征。”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在我的记忆中,虞美人与罂粟花几乎无异——中文诗词里她柔弱、哀婉、凄美,是项羽爱姬的象征,也是李煜笔下“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托体之物。但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却变成了另一种存在:象征战争的牺牲、和平的代价、国家的哀悼。
原来我不是认错了花,而是认错了文化的镜像。这朵花在我眼中含蓄忧伤,在他们眼中却肃穆沉重。语言的错位、历史的交叉,在这一瞬间汇聚于这小小的胸前之物。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作为移民,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正如这朵花——看似熟悉,实则全然陌生。真正的融入,不只是学会“Poppy”这个词,更是读懂它背后的象征系统。这里的每一朵虞美人,不只是绽放的花朵,更是一段血的记忆,一场沉默的哀悼,一种国族情感的延续。
翻开当天的中文报纸才知道,国殇日不仅是加拿大的法定节日,更是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追思阵亡将士而设。而在一篇社论中,我读到:当年有十五万华工随英法联军远赴欧洲战场,参与战壕挖掘和后勤支援,许多人再未归来。他们没有军衔、没有勋章,甚至没有墓碑。那些虞美人,也该为他们而绽放吧?
就这样,刚登陆的第二天,我们便无意中接受了一场特别的“加拿大爱国主义教育”。那个时刻,我第一次意识到:节日,不只是放假或欢庆,更是一种历史的提醒与情感的传递。
接下来的日子,节日一个接一个地到来。不久后,孩子兴冲冲地告诉我们:“明天不上学,是Pro-D Day!”我们一头雾水,查了才知道,那是“专业发展日”,学校停课,老师培训。孩子放假,家长却忙着找人看护。后来才明白,加拿大的教育理念并不追求填鸭式密集学习,而是强调教师成长与家庭共处。原以为只是一个临时安排,没想到它日后竟成了家庭生活中的小节点,标记着我们在新制度下的节奏适应与角色转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季悄然而至,属于这个国家的真正节日也渐渐走入我们的生活。一晃来到7月1日。对我们这一代华人来说,这一天原本意味着不同的纪念——大陆是建党节,香港是回归纪念日。但在加拿大,它叫“国庆日”(Canada Day)。
第一次参加国庆活动,我们全家来到市中心的加拿大广场。红白相间的人群汇聚如潮,载歌载舞,热情洋溢。夜幕降临,烟花升空,如花似树,绽放在温哥华夜空。我恍然大悟,加拿大真是一个“年轻”的国家。但越是热烈,越让我想起另一个被掩盖的角落。直到1982年宪法修正,加拿大才真正从英联邦的影子下独立出来,拥有了自己的“加拿大日”。
可也正是在写作关于加拿大历史的过程中,我才了解到:对早期华人而言,7月1日并不值得庆祝。1923年的这一天,《排华法案》正式生效,从此禁止所有华人移民入境,加拿大华人社区将其视为“国耻日”,拒绝庆祝长达24年,直到1947年法案废除。
2023年7月1日,是排华法生效整整一百周年。这一年,我有幸受邀前往渥太华,参加“反思排华法案100周年”的国家纪念活动。加拿大第一位原住民总督玛丽·西蒙亲临参议院,为纪念牌匾揭幕。第二天,全国各地华人代表齐聚国会山,举行沉思而坚定的集会。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新移民”,与几代本地华人肩并肩站立。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横跨世纪的共鸣:我们虽来得迟,却不缺席。
节日,也与家庭成长密不可分。孩子小时候,最期待的是万圣节。那些年,他总是穿上千奇百怪的装扮,拉着南瓜灯,和邻居们挨家挨户敲门:“不招待,就捣蛋”(Trick or treat)。在我们的陪伴下,他从调皮的“小僵尸”迷,长成了专业的“小精灵”制作者。
如今,孩子已在一家动画公司任职。上班第一年的圣诞节,我们像往常一样准备了家庭晚餐。饭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是他工作不到一年就收到的升职通知。紧接着,他又拿出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物,一个是送给妈妈的健康按摩仪,一个是送给爸爸的护腰垫。
我至今记得他递出礼物的神情——不再是那个等糖果的“小僵尸”,而是一个在社会中找到位置、开始体贴父母的成年人。他那种认真中带点羞涩的温柔,让我们笑着拆礼物,却几乎要落泪。
每一个节日的背后,藏着这个社会对时间的编码,也隐藏着我们家庭的成长年轮。从国殇日的肃穆,到国庆日的热闹;从Pro-D Day的措手不及,到圣诞节的温情互赠,我们一步步,走过陌生,走入融入。
有人问我:“你们为什么选择移民加拿大?”以前我可能会谈教育、环境、发展机会。但现在我想说:我们是为了这些节日而来的。是为了在不属于我们的节日中,逐渐找到属于我们的位置,是为了在万家灯火中,点亮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节日不是终点,而是人生的节点。它让我们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提醒我们,正在走向哪里。
(摄影:半张。原文发表在《高度周刊》2024年1月,获首届“我的移民融入之路”征文大赛优秀奖。修改于202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