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角落,究竟是一个人的消失,还是一个人的存在?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有事没事上咖啡馆坐坐,上海人叫匍咖啡馆。听人说,上海有8,500多家咖啡馆,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咖啡之都”。如果每天上午逛一家咖啡馆,下午再换一家咖啡馆,一个人要连续花整整一纪——12个生肖一个轮回的时间,才能把这座城市所有咖啡馆的味道领略一遍。人生能有多少个纪?
在这么众多的咖啡馆中,偏偏与这样一家小小的咖啡馆相遇,纯属偶然,但又像是与一位老友的邂逅,欣喜而自然。那天早高峰过后,我利用回乡省亲的空隙,独自一人坐着地铁,从浦东,一路向北,穿过整个城市的腹地,直到终点站。
这个终点站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美兰湖。随人流下车,出站。目光所及,到处都书写着高度城市化的印记。有的明显是昔日的农村走进了过去的城市,也有的仿佛是现代的城市走近了新农村。这里像是被全球化浪潮冲刷过的贝壳,既棱角分明又圆润陌生,也不知是东方魔都和西方世界热情地握了个手,还是西方世界和东方魔都礼貌地拥抱了一下。
就是在这么一个富有诗意,又到处写满了农村、城市、和中西文化元素的地铁站,迎面站立着一簇簇崭新的住宅和商场大楼,像一个个水泥和玻璃混合而成的巨人一般。走进大楼,只见电梯载着千面人生上下穿梭,像一组永动的城市标本陈列架。五味杂陈的老上海和新上海的味道,扑鼻而来。先是各种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接踵而来的是川味、湘味、苏杭味,最迷人的还是上海味道的家常味。
各种淡雅的、浓郁的、熟悉的、奇异的、令人浮想联翩的气味,随着商场空调里吹出来令人舒适温度的空气,飘过来,又飘过去。伴随这些味道,还夹杂着一连串声音在空气中流动,轻轻的背景音乐声、连续的促销广播声、远处孩童的招呼声、还有偶尔老人的咳嗽声。
我没有美国电影《闻香识女人》中双目失明的男主角那样,靠闻对方的香水味道识别其身高、发色乃至眼睛颜色的超人能力。但是,凭着自己一半时间在东方,一半时间在西方的经历,这使我感觉到,这里充满了浓浓的、真正的人间烟火气息,但似乎又缺少一点点什么别的味道。
正琢磨着这烟火气中缺失的一味,长廊的转角处却隐隐飘来书页的油墨香。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家中文书店,书店里暖黄色灯光,像老友般朝我眨了眨眼。走进书店,穿过一排排标着文、史、哲、理、工、管的书架,忽然被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也没有归类的一本厚书所吸引,看一眼书名,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如同年轻恋人一见钟情一般。结完账,发现在结账台旁边,紧挨着一个小小的过道,曲径通幽一般,通向另一个空间。原来,这个书店里面还藏着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系着绿色围裙的年轻服务生,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在柜台内拾掇着咖啡器皿。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点一个中杯清咖,加一小块提拉米苏,挑一个靠落地窗的四人桌子坐下,准备好好感受一下,此时只有一个顾客的咖啡馆里没有嘈杂纷扰的片刻安谧时光,难得。
窗外,深秋的阳光,温暖惬意,穿过几乎透明的空气,给大地抹上了一层光鲜亮丽。高高耸立的大楼,在阳光下变成了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影子,如五线谱上的音符,在阳光指挥棒下缓缓地推进,演绎着动感十足的都市华尔兹。
室内,在飘逸着淡淡咖啡香气的氛围中,我端详四周。其实咖啡馆并不算小,摆放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的桌子好几张,配着红色、黑色、褐色、青色的皮质座椅。皮座椅前的地板上,没有像大英博物馆里传说的名人脚印,但是有些座椅的皮制表面,分明已有被人久坐而磨出的皱痕。
一面墙上涂成重重的西洋油画色调,另一面墙上则刷成淡淡的东方水彩颜色,错落有致,对比强烈。特别是用英文写的各种警句、名言和文案,看得出咖啡店主人的精心设计和用心打造。
打开手中刚刚选购的那本新书,书名叫《一个人消失在世上》,是意大利得奖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在10年前出版的作品。书的英文原名叫《Mr. Gwyn》,直译应为《格温先生》,讲的是一位叫贾斯珀·格温的伦敦作家,才华横溢,事业如日中天。然而,在四十三岁的某一天,他突然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感到了厌倦,决定从原来的生活中退隐,开始了一段跨越漫长时光的寻找自我之旅。他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找到它,才能让心不再漂泊。难怪,意大利《晚邮报》当时在评论这本书时,这样写道:“这本书适合所有醒着做梦的人。”
书的译者显然没有选择直译,而是翻译成了现在的书名,一个能引起共鸣的书名。我靠着带有皱痕的黑色皮座椅,舒服地坐在落地窗前,抿一口不加糖的深褐色咖啡,挖一勺入口即化的提拉米苏,开始一页一页的读下去。周边没有一个人,却正好可以开启自己的梦。
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字里行间,仿佛看到格温先生消失在伦敦的薄雾中,而我坐在咖啡的氤氲里。忽然明白了译者为何将“Mr. Gwyn”译为“消失”——有些存在必须借由隐匿才能显形,像窗外的阳光,唯有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纹时,我们才看见它舞蹈的姿态。又仿佛空气中各种味道和声音,随风飘来,又飘去,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的空间和时间。
墙上的挂钟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咖啡杯沿的唇印渐渐晕开,像一个个正在淡去的句号。年轻的服务生擦拭桌面的水痕,仿佛在台面写下转瞬即逝的象形文字。“To Be To Up”的logo被咖啡渍染出毛边,与墙上莎翁的“To Be, Or Not To Be”的人生警句,形成了奇妙的对话。我突然意识到,这缺失的味道,或许正是这种“之间”的状态——就像此刻的咖啡馆,既非完全东方茶馆的喧闹,也非纯粹西方咖啡厅的肃穆,而在某种微妙的裂隙中,生长出独属于自我的第三空间。
就这样,在一个人的咖啡馆,点一杯清咖,读几页书,发一会儿呆,再海阔天空般梦游一番。当喝到咖啡杯底的最后一口,苦与甜终于不再泾渭分明。于是,我合上了书轻叹,原来消失与存在,本来就是咖啡杯中的苦与甜。
(初稿写于2024年秋上海,2025年春发表于蒙特利尔《华侨新报》副刊,重新修改于2025年初夏之温哥华)
我也喜欢喝咖啡。但喜欢和朋友一起,一个人有点孤单,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与友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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