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次日一大早,婷婷来公寓,也没见伊万。问他去哪了,克莉丝汀气定神闲地说,不知道。不过,他们正讨论离婚事宜。“有好律师帮我介绍一个。”
“什么?离婚,你这个时候要离婚?”
“是的。我是拴在他床头的马蜂窝,他是挂在我脖子上的磨盘。离婚了对彼此都是解脱。”
婷婷不知该说什么。她怎么变成了孩子,玩起了过家家?还是在为她的父母和妹妹(一直不睦的亲戚们)争财产?爱玩笑的克莉丝汀,她不知道这有多滑稽吗:她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医生判只有几天时间了,刚好够与律师交涉,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是伊万要离的。他说我油盐不进,没法过了。”
“他还是劝你动手术?”
“是的。还怨我没早告诉他。”
“结果你又把他踢出了家门?”
“是的。”
“克莉丝汀,请冷静。我保证伊万是爱你的,他不想跟你离婚,他只是急昏了,说错话了。你原谅他,你一定要原谅他!”
“哈,你这么同情他。可怜的伊万,一提离婚就被踢出家门。离婚不好吗?你可以跟他在一起。我保证,一旦离婚,他就会扑到你怀里。他觊觎你很久了。他每天想着你的模样自慰。”
“克莉丝汀,求你了!”
门忽然开了,伊万回来了。他取消了早上的第一节课,赶回家向妻子道歉,进门就激动地说起来,婷婷在场也不在乎。他说他错了,他无权强迫克莉丝汀做任何事。往后一切按她的意思,不手术就不手术。只求她原谅他。他不想离婚。他想与她生死相依。他凑到克莉丝汀身边,想拥抱她。克莉丝汀避开他,问婷婷:
“我还要这个废物吗?婷婷,请帮我拿个主意。”
婷婷站在门边,不说话。没有这些爱和恨,日子很好过吗?既然不好过,为什么要演话剧啊。煽情的场面,舞台上、小说里不够多吗?只听克莉丝汀又说:
“你摇头,我就跟他离婚;你点头,我就跟他接着过。我一切听你的,婷婷。说到做到。”
我在酒吧收到字条,因此嫉妒伊万的时候,婷婷心想,绝没料到会有一天,他们是否离婚会取决于我。
“这是你的私事,”婷婷冷冷地说,“哪有我说话的份。”她开门快步离开了。克莉丝汀喊伊万追她回来,婷婷也听到了脚步声。但她没进电梯,走楼梯避开了他。婷婷跑到街上。上班时间,到处是人,她被一股正常生活、正常工作的洪流包围。初冬的雨雾中,不管人们是匆忙、焦虑还是无奈,在婷婷眼里,他们都像在说:瞧,今天多么正常!绝不会有什么事刻骨铭心。在街角,她跳上一辆有轨电车,忍着眼泪坐到住所。一进门就哭起来。
婷婷一辈子没这样委屈过。真是场噩梦啊,她对自己说,你三十出头才碰上的知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这个宁死也不消停的行为艺术家。婷婷醒醒吧。哭过之后,她洗了脸,抖着手写了一张两万块的支票,塞进一个信封。又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开始写信。
“克莉丝汀:我三十三岁了。碰到你之前从没想到会爱上一个女人。我也曾经懊恼,为什么你已婚;婚书像一座魔山,我恋你越深,它就长得越高越大。我曾经思考,早些相逢,我们能否自由地在一起。我找不到这个时间点。你们结婚十八年了。我还在中国上高中,你就嫁给了伊万。我人生的最大障碍,我以为是伊万。”
“你说你患有脑瘤,我哭了。那是白发苍苍、脸上布满皱褶的老太太对丈夫或者子孙说的话啊。之后觉得讽刺。没有脑瘤,你不会背着丈夫勾搭别人,我也不会认识你。我委屈。你早告诉我,我何必因为你已婚烦恼。但我爱你,我傻傻地想,婚书也好,脑瘤也罢,哪怕再强大,总有一条理智、有尊严的路,我可以走下去。”
“然后脑瘤解除了魔法。你的丈夫,在我的想象中如此强大,面对他我曾经如此忐忑。我曾经那么嫉妒他!我曾经想象他打我,他将你夺走。看他现在的样子:焦虑、惶恐、不知所措。他的智力如此无用。他也丧失了尊严。他哪能对抗我。你们吵架了。他向你倾诉、乞求。他泪眼汪汪。”
一个拙劣的戏子,婷婷想到了《麦克白》的台词,登场那一时在台上卖弄又哀叹,就再也没了动静。婷婷想哭。她继续写:
“我爱你越来越深,路越走越窄的时候,你没有爱我。或者说,恋情对你不重要,正如你和伊万的婚姻。我们只是你的玩伴。相识、分手、吵架、离婚、三人组,都是脑瘤驱使下你编导或者演出的喜剧。连我这封信,也不会超出你的策划。问题不是你已婚,或者得了脑瘤。问题是我爱上了一个疯女人。”
“我还是幻想早些遇上你,哪怕你已婚,哪怕你得了脑瘤。我能陪着你疯,一年、两年、五六年。疯过了我继续做找伴侣的梦。我今年三十三岁了,没有疯的资本。是我自己的错。认识你之初,我曾经反思生活。我以为荒废了十多年的光阴。我得感谢你,让我认清了自己是谁。”
“再见了,我的爱人。我不会忘记你。想起你我会心痛,我会内疚,我会后悔……”
婷婷写完信,重读一遍,泪如雨下。匆匆叠好,塞进信封。正考虑写地址,贴邮票寄出,还是当面交给克莉丝汀,手机震动。她没理会。那人没放弃,又发了短信,接连几条。婷婷瞟了一眼,是伊万发来的,最后一条说:“我该不该叫救护车?”婷婷脑子里轰的一声,忙刷回去。前面两条说克莉丝汀的头颈和手臂都在抖。他不知该怎么办。确实是伊万,婷婷心想,不是克莉丝汀在搞鬼。是伊万这个废物。
婷婷立刻打电话告诉伊万,克莉丝汀可能发癫痫了。要保护她的头。盖毯子别让她冻着了。别往她嘴里塞东西。抽搐很快停止的话就不必叫救护车。这事以后多着呢,每次都叫,他担负不起。通话结束,婷婷在房间踱步,不时瞥一眼手机屏幕。来了一条伊万的短信,说克莉丝汀缓过来了,虽然很虚弱。“请你务必过来,她有话说。”
婷婷赶回公寓,只跟伊万打了个照面——他得回学校教下一节课。婷婷又和克莉丝汀单独一起。克莉丝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婷婷坐在床沿,说:
“有什么话,请说。”
“我说话刺伤你了,我道歉。”
“还有什么?”
“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不离开我?”
“什么意思?”
“晚上别回家了,陪着我。”
“整日整夜陪着你?”
“是的。用不了多久了。”
“伊万呢?”
“我晚上不能跟伊万单独在一起。你见过了,他是无用的废物。”
“我是说伊万睡哪儿?”
“沙发或者书房。总有办法的。”
“我可以答应。”婷婷说,“但我有条件。”
“请讲。”
“至少做个核磁,再跟医生讨论一下,不能混日子了。”
“我答应。你原谅我吗?”
“我还有条件。”
“请讲。”
“你不能跟伊万吵了。已经很艰难了,为什么还吵呢?”
“我答应,不吵了。你原谅我吗?”
婷婷点头。
“我还有条件,以后再说吧。你好好休息。”
克莉丝汀费力地展开双臂,想拥抱她。
“我们做爱吧。和好后,性爱滋味美。”
“核磁之后吧,核磁之后滋味更佳。”婷婷板着脸,帮她盖好了被子。
这天晚上婷婷留在了克莉丝汀的公寓。伊万睡沙发。家里风平浪静。半夜克莉丝汀起来,婷婷扶她去洗手间,伊万翻个身又睡了。他们再没提离婚,婷婷也没给克莉丝汀看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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