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最初她们天天见面,都是克莉丝汀发短信约婷婷。短信有时惜墨如金,比如,“下午一点。我家。”表明下午一点在公寓的享乐是毋庸置疑、不言自明、外人无法想象的。有时她发来长长的几段关于某餐馆的论述,说虽然没去过,但网评说食品地道,氛围浪漫,服务也体贴。网友的照片中有几样菜让人尤其眼馋,婷婷是否愿意下午一点去尝尝?可见,面对未经确证的享乐,克莉丝汀抵挡不住好奇心,冒着婷婷尝了一口皱眉、摇头,甚至扭嘴笑的危险,为这个餐馆做成一份申请她赏光的文案。有时短信带着一丝遗憾。“今天按常规略感不适(克莉丝汀暗示月经来潮)我们去海湾大市场吧。”表示去海湾大市场的享乐虽然不算极致,但更有保障。这些短信都达到了目的,至少在头十天。收到“下午一点。我家。”婷婷会立刻回想初次和克莉丝汀做爱那天,她裸身坐在床上的样子。看到餐馆的描述,她会按克莉丝汀给的网址,查看网友的评论和照片,如果不是食品吸引人,至少克莉丝汀的兴趣激发了自己的好奇心。海湾大市场的字样出现在手机屏幕,货摊和人群就呈现在婷婷脑海里。她能听到市场的喧嚣,感到海风拂面,闻到海产品的腥味。不管是哪种短信,她都欣然应允。“下午一点。我家。”总是很成功,海湾大市场也是。餐馆则良莠不齐,碰到坏的克莉丝汀会切齿:“自称美食的垃圾!网评不能信。下次你选,婷婷!”
如果婷婷没注意,收到短信,她会心跳加快,脸色泛红,那只能说,短信所提示的享乐,因为是当天的、触手可及的,她的心智花在了对这种享乐的期待中,无暇顾及收到短信本身的兴奋。只有当她打开手机,没有发现新的短信,从那瞬间的失落,她才开始回顾和分析。她发现,收到短信的欣喜与没收到的失落,类似十几年前初恋的时候,只是更强。克莉丝汀无声的短信比十几年前初恋打电话约她的话语更让她心头震动。克莉丝汀短信后有时附带两支玫瑰,那些玫瑰的符号比收到过的真正的玫瑰更让她两眼迷离。普鲁斯特说:也许创造的信念已经在我心里枯竭,也许真实只能存在于记忆里,今天第一次给我看的花不像真的花。普鲁斯特显然搞错了。今天克莉丝汀在手机里给婷婷看的玫瑰就比记忆里的更真实。当她穿戴整齐,出门前碰上室友,一位专注学习、不管闲事的留学生,室友平淡一句,“婷婷姐,一大早约会吗?哪个男生这么走运。”然后恭维她衣服好看,婷婷会忍不住想:喜不喜欢女人,这是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我在恋爱。这是我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第一次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和克莉丝汀约会之后,婷婷再没怀疑自己喜欢女人。她有时诧异,三十出头才确证这一点。她想跟人说说(只是喜欢女人这事,不牵涉克莉丝汀这个具体的女人)却发现世界已经变了。不知室友、网友对同性恋怎么反应,她不好开口。至于她离婚时闹得很僵的父母,还有在中国做生意的哥哥,更不是咨询的对象。婷婷上网搜寻,上了一些网站、论坛。本来内向的她没有交新朋友,找到的信息也有限。她了解了同性和双性恋的某些自称、蔑称和隐语。比如,扶克莉丝汀回家那天,克莉丝汀曾问她,“你听红衣女孩吗?”婷婷不知所云。她也见识了陌生人的探讨(喜欢长发还是短发的,阳刚还是阴柔的)甚至读起了百合小说。看别人讨论婷婷会自问,她和克莉丝汀谁是顶,谁是底,然后想象克莉丝汀听了会如何挖苦。她对公共活动和克莉丝汀一样不感冒,碰到LGBTQ集会的信息,她会在笔记本上记一下,过后总没时间、没心情参与。她避开政治辩论,不管是关于同性恋的,还是女权主义的。她诧异有极端的同性恋,认为性取向不是私人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跟男人做爱表示屈从现状。婷婷喜欢过男人,现在仍觉得某些男人有吸引力。简直担心她们不许她潜水,哪敢发言。又有男同性恋对女同性恋不知为什么有微词,让她联想到《在斯万那边》当发现他爱过的女人睡过女人的时候,主角斯万的奇怪反应,虽然斯万不是同性恋。综合起来,睡男人不妥,睡女人不妥,跟谁也不睡,估计也不妥,还是不讨论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