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學,是我父母工作過的地方,我從幼兒園起,直至18歲下鄉插隊,在那兒度過了幼年,童年,少年時光。那片美麗的故鄉,讓我擁有快樂的回憶;那個瘋狂的時代,讓我見證荒誕的經歷。“讓我在這紀念的一頁上,且給它留下輕微的痕跡。”
湖大和湖南師範學院,中南礦冶學院等幾所高等院校相鄰,全都位於穿長沙而過的湘江河西岸,俗稱”河西”。而河東,則是長沙市的工商業區,火車站,及市中心所在地。1972年之前,河兩岸無橋聯結,全靠輪渡相通。
1966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毛主席“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的號令下,全面爆發。全國範圍內所有大,中,小學全部停課鬧革命。一時間,革命形勢風起雲湧,傳單滿天飛,大字報鋪天蓋地。高中和大學的紅衛兵在偉大領袖的激勵,操縱下,洪水般湧向各地,狠批封資修,以革命的名義,打砸搶,破四舊。大量官員,學者,老師,被揪鬥,被羞辱,被剃陰陽頭,被關押,被戴高帽子遊街,甚至被毆打至死。大批書籍被焚毀,文物被破壞。長沙市的大學生們,也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投入這場革命風暴,組成了長沙市高等院校紅衛兵司令部。簡稱”高司”。他們在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教唆,授權下,捍衛毛主席,打倒走資派。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衝擊政府機關,批鬥省委領導。一時間俯視眾生,風頭無兩。
可惜風雲變幻,好景不長。不久,高司和同為造反派的工聯,湘江風雷等河東工人組織產生嚴重分歧。雙方由昔日的戰友,變成口誅筆伐的對手,最後成為血腥武鬥的仇人,誓不兩立,水火不容。各自手握重兵,劃江而治。河西屬於高司地盤,河東屬於工人造反派。他們都把己方地域叫作“解放”區,把對方的叫作“敵佔”區。邊境地帶,重兵把守。通往江邊碼頭的公路旁,擺著粗重的木頭拒馬,隨時準備封鎖道路。武裝人員戴著柳藤帽,拿著狼牙棒,長矛,大刀,槍支等各色武器,修築防禦工事,把守渡口要道,盤查往來行人,防止敵人滲透。人們為免麻煩,除非迫不得已,絕不過河。平時熱熱鬧鬧,人聲嘈雜的渡口碼頭,就剩下江邊二人多高的巨大喇叭,批判對方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罪行)的聲徹雲霄,義憤填膺,和慷慨激昂了。雙方還時有激烈的武裝衝突,各有死傷。有一位我管他叫“大鬍子”叔叔的湖大教師,就在一次挺進“敵”後,救援友軍的戰鬥中犧牲,遺體還被敵人扔進酸水池,屍骨無存。據粗略統計,1967年,光湖大一個學校,就有十四人慘死於武鬥(參見《湖南大學大事年表1966-1976 https://difangwenge.org/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2033)。在和平年代,毛主席發動的群眾組織,大開殺戒, 相互鬥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先用“批判的武器”, 然後用“武器的批判”。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戰場上,敵我雙方,都是毛主席的忠誠戰士,都是高喊著“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被槍子奪去鮮活年輕的生命。說起來,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血和淚呀。
最終,1967年夏,高司在與河東工人造反派的爭斗中,被中央文革小組拋棄,敗下陣來。
67年7月,高司在湖大召開全校師生員工大會,龍司令聲淚俱下地告訴大家,高司已被中央定性為保皇派,就地解散。河東幾十萬工聯,湘江風雷,青年近衛軍的敵對武裝,很快就會乘著大卡車,端著上刺刀的步槍,揣著手榴彈,架著機關槍,浩浩盪盪殺過河來。他們揚言要“殺光師院”, “血洗湖大”, “炸平礦冶”。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 他讓大家自尋出路,趕緊逃命,好自為之。
隨便說一句,龍司令可不是危言聳聽。這些血腥的威脅,不是他杜撰的,是河東的造反派扛槍遊行時,公然打出的標語,喊出的口號。長沙河東河西對立的兩派人馬,本來就以武裝民兵為基礎,有許多軍火。如前所述,當年武鬥中,雙方都有多人被打死。後來,河東的造反派又搶了湖南軍區的軍火庫,拿走了大批槍枝彈藥。人們拿著槍在大街上隨意亂放,流彈滿天飛,常有人被流彈擊傷擊斃的傳聞,十分可怕。我家住在岳麓山腰,地勢較高,俯瞰河東。那些日子,每晚躺在床上,我都能聽到河東“噼噼啪啪”.炒豆子般嘈雜的槍聲。不同的槍聲,不同的音調,一會兒獨“唱”,一會兒合“唱”, 開成了一場心驚膽顫的死神音樂會。就象俄羅斯輪盤賭(Russian Roulette),不知哪聲槍響過後,河東的街道上,庭院裡,會有哪個倒霉蛋會被從天而降的流彈擊中。
經過多場聆聽,在高人的指點下,我也聽出點門道來了:一聲一聲輕脆的“呯”,“呯”,是步槍;一串一串急促的“噠噠噠”,是輕機槍;一串串沉悶的“嘟嘟嘟”,是重機槍。最好聽的,是三八大蓋,“八公---”,“八公---”,響亮悠揚,長長的尾音,散播著當年鬼子進村的恐怖。
爸爸不等散會,就趕緊溜出會場,匆匆趕到儲蓄所,取出十幾年來他和媽媽省吃儉用積攢下的菲薄身家,叫上北京同鄉凌叔叔,準備逃亡北京。他剛出儲蓄所,大會就散會了,只見成群的人們,烏泱泱地向儲蓄所湧來,爭先恐後地取錢。只一會兒,儲蓄所現金告罄,來晚一點的人,都取不出錢來了[Frown],呼天不應,坐困愁城。
哥哥和我當年還小,聽說要去北京,想到可以看到景仰已久的天安門,人民大會堂,長城等,高興得歡呼雀躍,拿大頂,一蹦三尺高。我們還對著平常洗澡用的大脚盆,比劃著說,大會堂上的國徽,大概會有這個腳盆這麼大吧?這麼大?不可能吧?反正一定很大就是啦!
那天,小學高年級的姐姐還在湖大旁邊的農村雙搶支農,我們急急趕去,姐姐正戴著草帽,彎著腰,挽著褲腿,揮汗如雨地在水田裡插秧。我們搶著告訴她要去北京的好消息,誰知她覺悟很高,強敵壓境,要堅守到底,絕不當逃兵。無奈,被管他什麼逃不逃兵,急著去北京逛風景的野蠻弟弟們,不由分說,從水田裡拉了上來,很不情願地拖著兩腿泥水,和我們一起踏上逃兵的可恥道路[Smile]。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呀[Chuckle]。
去北京,必須坐火車。可是,火車站位於河東的“敵”佔區。那兒有許多拿著槍的“敵”方巡邏隊,戴著墨鏡的便衣“特務”等,盤查行人,抓捕“落網”的高司反革命分子。聽說他們一看見戴眼鏡的人,不容分說,立刻抓走。我爸,我媽,凌叔叔,都戴眼鏡,而且我們拖家帶口,拿著行李,一幅逃難的樣子(當年還從未有“旅遊”一說),可不敢去火車站。否則,八成是羊入虎口,肉包子打狗。
可是,不去車站,怎樣才能離開這兇險之地,逃出生天,回到北京呀?大人們決定先走到鄉下,沿著湘江西岸往北,打算徒步走到幾百里外的汨羅,再看看能否登上去北京的火車。
方向一定,我們立即下鄉,往湘江邊走。途中,我們驚喜地遇到幾位擔著擔子,回附近農村老家的湖大工友,工友們打著赤腳,挑著扁擔,一個籮筐裡坐著孩子,孩子的大腦袋隨著大人的腳步一晃一晃。另一個籮筐裡放著鍋鏟,補丁疊補丁的被子和全部家當,和我們一起,抹著汗水,“吱呀吱呀”地奔逃在鄉間的小路上。身後,還有一個較大的孩子,扯著他爸爸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著。形勢緊迫,行色匆匆。
凌叔叔百感交集,說,建國十七年了,誰知竟然還要在自己祖國的土地上逃命。我想我爸媽一定很憋屈,心想,我他(此處省去一個字)的,因為父母在海外(當年在內地,有海外關係是很可怕的),便懷才不遇,十幾年了,都被排斥在黨外,勤懇工作,卻不被重用,甚至被秘密的,歸於內控之列(文革時,他們的檔案被高司公之於衆,他們才知道此事)。高司也對他們敬而遠之,只勉強算個什麼“高司之友”。怎麼還得為高司背鍋,流浪逃命呀?這他(此處又省一字)的算是哪門子事呀?
當然,我這是胡撰,爸媽其實是很文雅的人,從小到大,幾乎沒聽他們罵過“三字經”[Smile]。
快到黃昏時,我們來到湘江堤上。暮色蒼茫,長河在斜陽下,流向天際;江風颯颯,蘆葦在荒涼中,舞動喧嘩。天邊,有幾抹血色的晚霞;茅舍,有幾縷淡藍的炊煙。 身後,起伏著青黛色的麓山;腳旁, 流淌著青銅色的湘江;對岸,矗立著靑灰色的古城。“四面邊(槍)聲連角(喇叭聲)起,千障裡,長煙落日孤城閉”。長沙城咫尺天涯,不得其門而入。前有大江,後有敵軍。日暮途窮,望城興嘆。我們飢腸轆轆,心情緊張,一腳深一腳淺地奔走在湘江邊上,忙忙如漏網之魚,惶惶如喪家之犬[Smile]。頭髮在江風中凌亂,汗水在炎熱中揮灑。落日餘輝,給人們的臉,鍍上了焦慮的金紅。何處是歸途?長堤更短堤。遠處,隱約傳來零星的槍聲和高音喇叭“血洗湖大”的口号,帶來敵人益近的惶恐。
這時,田徑上匆匆走來兩位農民,他們戴著草帽,扛著鋤頭,趕著一頭大水牛。看見我們,他們吃驚地說,你們是湖大的吧?這一帶最近很不太平,對岸的人常來附近偵查,昨天剛抓了兩個大學生,五花大綁,塞進船裡,不知抓到哪裡去了!正說著,我們身後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奔跑聲,朝我們衝來,地面都被震得微微顫抖。情況緊急,說時遲那時快,我們一個急轉身,但見....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Smile]......
--劉繼海 20250307 于福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