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F.秋色茫茫
1971年春天,县革委会工作组来化肥厂,全厂停产整顿近一个月。最后掌权的造反派头头全部靠边,被认为是造反派主要支持者的工人,大部分是亦工亦农的知青,全部调离出厂,造反派结合的原书记革委会主任也被调离。下车间劳动的原厂长和技术人员全部复位。工厂的生产迅速回归正常,一时为当地老百姓所称道。新来的革委会主任当过本镇的镇长和县工业局长,他上任后立即从本县每个公社抽调一名党员转复军人来掺沙子。我不怀疑这种换血式调动的短期效果,从农村选拔到工厂,短时间内肯定会有很大的积极性。但主要领导若继续各自搞自己的圈子,原先一些深层次的矛盾,不见得就得到了根本解决。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人们往往取易而弃难,回避最难解决往往又是最根本的问题,由此造成矛盾的往复循环。
工作开始正常,生产逐渐恢复,这本来就是大多数工人所期待的。同时工人们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轻松自在,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一切都要按照指令执行,也许你有更正确更合理的想法,也不一定会采纳或者被倾听。这是步调一致必须付出的代价,但一些工人一时还不能适应。我总在臆想,秩序和自由、统一意志和个人心情舒畅之间,是否一定是对立与互损的?能否找到更佳的平衡点?其实有时也能两全其美。例如,在煤气炉改造和造大炉子时,就曾感受到这种内生的积极性与彼此间无阻力的协调,虽然艰苦却感觉痛快、有成就感。时过境迁,依然会有甜蜜的回味。
我们机修车间当时的主要工作是设备制造,除了合理的调度,还需要激发工人们的主动性与创造性。最重要的是提高工人的技术素质,并且不断地进行技术和装备的革新,有的领导对技术要素的作用似乎不甚了解或者不屑于了解。
新的革委会主任刚来时,有一部分工人松散惯了,并不抓紧。到上班的时候,这位领导就在车间各处走来走去,强调要做足八小时,后来又表示,如果你干得满头大汗,坐下稍微歇一歇,我也不至于就要批评你,这些应该都没有错。但在工人们大多已尽力的情况下,这种巡视就不再有更多的收获。于是又加了码,若看到工人在修理工具,就会大声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然后解释:磨刀是不应该在砍柴的时间进行的,这样就会耽误砍柴的工夫。我不知道修理工具究竟该不该在八小时内进行,但是家里若请了木匠,他停下来磨刨刀之类,应属正常,否则工作无法继续。也遇见过一位很少磨刨刀的师傅,询问其缘由,他说总是买质量最好的刨刀,可见这件事还有点复杂。在8小时内不可以修理工具,也许对管理者来说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状态,在可视的范围内效率几乎达到了顶点,但我总觉得别扭。况且,工具出现状况有其很大的不可预见性,不是说不能修就真的不需要。
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是铁律,这和磨刀不误砍柴工本来就是同一个意思,这位领导应该不是一知半解,也许只是希望按自己的意愿来解释。无论如何,都只会在领导者和工人之间设起屏障,浇灭工人们主动努力的积极性。其实在以前,因为人少工作多,有一些工人到下班时如果工作没有干完,拖延一段时间是常有的事,我若遇到这样的情况,总会让搭档和徒弟们先回去,因为各人的具体情况和想法都不一样,最后留下来的都是自愿的,并且无论发生什么都得自己负责。这些本来都是自愿的行为,但在新的要求面前,都被无形地淡化和消弭。我们是被落后了,原先当家作主的感觉顿时云消烟散。
也许由于受伤及前一段经常抢修的劳累,长时间绷得太紧,我终于病了。两只脚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几乎走不动路,去医院检查,白血球才二千五。厂医也很惊讶,赶紧给我打了病假条,新来的革委会主任跑来医务室,向厂医反复问了好多次,一边说有病还是要看的,但好了后呢,就要好好工作等等。厂医耐心地向他解释,说白血球不能再低,再低就会出危险,直到他不再言语。我能感知他要完成自己任务的急迫,还隐含对我的不信任,让我蒙羞。但我真的干不动了,只好随他怎么想去。好像换了一茬领导,以前都白干了不说,连信任都成了问题。那时还有饥饿的阴影,之前做好本职工作也是我们的本份,正大光明之事,不是为哪个派别为哪位领导干的。但当时干部的工资和工人差不了多少,也很辛苦,虽有不快,我们至少还是一条道上的同路人。
当你真的累了的时候,心情会异常平静。治疗一段时间之后,精神好了些,每天可以看一段时间书。书店里只有毛泽东著作,大城市的旧书店或许范围稍宽一些。了解到有一种二卷本马恩选集,就写信请北京的亲戚在旧书店找找。他们很热心,很快就来信说旧书店有这个书,但要40多块钱,相当于我一个半月的工资。和妈妈商量后咬了咬牙,汇款请他们替我买了一套。
我大致看了一遍马恩选集,应该是囫囵吞枣。但是其中一段马克思赞扬美国总统林肯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现在终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不为成功所陶醉,也不为失败而气馁,不会被人民爱戴的热浪弄得恍恍惚惚,也不因为他们的脉息滞缓而沮丧,他一步一步地向着他的目标前进,从不让急躁来妨碍它。更不像有些人那样做点小事就大吹大擂。他用慈祥心怀的眼光柔和严峻的举措,用幽默的微笑照亮被热情所蒙蔽的景象,一句话,他是成功地成为一位伟大而又不失其为善良的人。这个伟大而又善良的人的谦虚确实是这样,直到他作为一个殉道者而倒下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是一个英雄。
阅读之余,发现马克思居然认为伟大与善良之间有差异,要做到兼而有之看来还比较稀少。并且不只马恩心中的英雄和美国人民心中的英雄是一致的,而且和中国人心中的英雄也大致相同。可见人类对于美德,如踏实、谦虚、仁爱、睿智、不屈不挠等的认同,会跨越族群、民族、国家等界限达到普遍的一致,而为人民所称颂。
文革已进行了九年,还不知道将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结束,但可以明确地感觉得到,我们离开一个理想社会的到来还非常遥远。我个人的力量极其渺小,有时也尽力了,感觉做了对得起良心的事,希望能局部地向着理智的方向发展。即便如此,还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现在尚能这样已是侥幸。病中的我不免忧虑与失落,一天读到李清照的《读中兴颂碑》,不胜感慨,遂和诗一首:
读李易安《和张文潜读中兴颂碑》步其韵
九年风尘若电扫, 忧愤多思闲情少。
细雨挥洒大江流, 烟尘堆中不觉老。
秋色茫茫迷天来, 西风木落百感殚。
梦中望若青峰在, 不觉黄叶飞尘埃。
胸中惆怅且何之, 欲将心事洒满纸。
登临极目望山川, 眼中空阔东流水。
激情绵绵多慷慨, 徊首低眉不自猜。
吟罢身感无置处, 乃觉心事未曾开。
1974年3月6日久病后作
附: 李清照《和张文潜读中兴颂碑》
五十年功如电扫, 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 酒肉堆中不觉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 逆胡亦自奸雄才,
勤政搂前走胡马, 珠翠踏尽香尘埃。
六师出战辄披靡, 前致荔枝马多死,
尧功舜德诚如天, 安用区区记文字。
著碑刻铭真陋哉, 乃令鬼神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 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为殷鉴当深戒, 简册汗青今俱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 虽生已被姚崇卖。
那位革委会主任干了几年后就调离了,临走的一天,他走过我正在工作的地方,恰好只有我一人,他过来说了一阵子话,大意是我们之间或许有一些不愉快,但那都是为了工作。我没有搭腔,因为我不能接受他的这个说法。如果仅仅将工作理解为可以用任何强硬的手段不顾一切地完成任务,那和历朝历代只求考课的官吏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之间似乎还隔着不小的距离,首先对工人的理解就不一致;对于基层干部的理解也不一致。应该说他很努力,政治的风云变幻,他们夹在其中摆来摆去,也还情有可原。但我想象中的基层干部应当是为人民服务的践行者,公平正义的匡扶者和正确思想的传播者。这个要求应该是不高的,只要看看周围的工人师傅们,干部比工人总应该更高尚些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发觉,当时这个不高的要求也显得高了一些。生存状态与利害所及,形成的意识往往难于穿透阶层的隔阂,就如老百姓说的:屁股决定脑袋。除非能够深入其中,达到同呼吸共命运。
哈耶克在谈到社会发展之一般的方向,是把个人从种种桎梏之中解放出来时指出:如果我们对于问题有较佳的了解,我们会有一天能够成功地运用这些权力。然而终其一生,在西方民主国家中的两个最大的成分,即军队和企业中都是Meritocracy(精英统治)的,由上级决定一切。工厂中不时充斥着低效率、互不信任、怠工、管、卡、压和罢工。对于问题,似乎总难于有较佳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