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E.煦风晨光
读初中时,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很漂亮。后来她告诉我,前座的男生老回头看她,她不理解还有点讨厌,问为什么老看我?那男生笑着没有回答。我那时还比较小,没有要交女友的心思。那位女同学的父亲是铁路工人,她成绩很好,还是学习委员和团支部书记。当时在我的眼里她罩着光环,即使有一点点心中的火花,差距的遥远足够让它迅速地熄灭。
我没能升入高中,但一点羞愧感也没有,已升学的同学似乎也没有瞧不起我的样子,我经常去高中的学生宿舍聊天。偶尔听说有高年级的同学写信给那位女同学,她看后随手将信塞在枕头底下,结果被人翻出来,到处传阅,还被认为卷入了不正当的关系中。为此她和同学吵起来,结果脸盆等东西都被砸了,一时传得沸沸扬扬。那时文革刚开始,转移目标的事时有发生。我总觉得那位女同学是无辜的,是被转移目标了。于是写了一封信给她,认为她没有犯错,不必有负疚感,恰恰相反,那些攻击她的人可能心怀叵测。她很快给我回信,除了感谢外,还说其实那些人自己才并非纯洁,似乎一语道破天机。
通了两次信后,她要来我家看我。我爷爷曾是一家酱园的老板,算资产阶级,家里楼上刚被造反派查封了。查封那天半夜里突然一伙戴红臂章的汉子敲门进来,全家在惊恐中爬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让我们只带随身衣物都搬到楼下去,没有多解释什么。除了衣服和书,我们只搬出了几张床铺和被褥,都挤在楼下。因为楼上被查封,肯定显得很狼狈,但我舍不得拒绝,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一天刚吃过晚饭,那位女同学问了好几个人,才辗转找到我家。邻居把她引进家,家里所有的人都知趣地出去了,就剩我们两个。好像也没有谈些什么,在床和蚊帐围起来的窄小空间里,她随手翻着桌子上的书,后来借了两本。我向她解释,楼上被查封了,她也没有再问,似乎没当一回事。不一会儿,天就全黑了。大约八点多,我从另一扇门送她出去,穿过一片小桑林,沿着河边走到一顶小桥,我们就分手了。回到家里,发现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也感觉分外轻松愉快,前些时候忧虑又郁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就像一缕金色的阳光照进了阴暗的山洞,顿时豁然开朗。
我第一次给她写信和她第一次来看我,都是在对方遭遇黑暗的时刻,意外的灾难让我们有机会靠近,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开始通信时,我总是把我想的都告诉她。信写得很长,也很潦草,因为若写得端正,不但时间长,思绪也容易被打断。遗憾的是好像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共鸣,还收到了关于字迹潦草的批评,信也就少起来了。但是断断续续的始终通着信,有时得到若干枚精致漂亮的像章,或者是好看的画报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增刊等,我就给她寄去。
关于恋爱,有人说:始于相貌,近于才情,终于品行,总结得不错(原文是始于颜值,相貌是我改的。因为值有高低,可能隐含歧视。貌则千差万别,相还可能包含气质之类,如:相貌伟岸,相貌英武,相貌堂堂等,更全面。从相貌到颜值应该是汉语词汇的退化或者货币化)。我也以为三载同窗,得近水楼台之便,如总结所述的始于和近于、还有终于中的一部分应该都已不成问题。其实不然,后来听她多次说起,第一次来我家,她发现我的精神面貌和读初中时已大不一样,要好得多,像换了个人似的,胳膊也粗壮了许多。我想应该是一年多的锻炼、读书、游览和劳动,我已一改沉寂之气,开朗自信了许多,也强壮了许多,准备经受人生的坎坷不平和难于预测的狂风暴雨。总之,人是会改变的,尤其在青春期。
1970年我妻子下乡在她家即铁路员工宿舍邻近的农村里。劳动了一段时间后,附近镇上的中学缺少老师,有人知道她成绩很好,推荐给中学,中学请她去当编外老师。她平时每天早上走约40分钟去学校上课,放学后再走40分钟回家,星期天和寒暑假到生产队劳动。但她好像始终没有过好劳动关,据她说参加双抢 时, 汗水每天都好几次将衣服湿透,太累又吃不下饭,幸亏生产队分了些西瓜,只吃西瓜充饥。
我们经过约6年多的长跑,最终结合在一起,应该是有不少共通之处。她若一汪清水,一眼就可以见底,我也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都相信真诚与踏实是人存世立身最坚实的基础,这些成为我们对生活的共同信念,可以渗透到时时处处。我们愿意坦然、欢乐并辛劳着,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跨过横在我们面前的各种困难。不必心机重重,不须依附于别人,也不会梦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任世事浮沉,一蓑烟雨任平生。她好热心助人,总能和所到之处的人们融合在一起,能够包容的性格使她的热情与坦诚有足够的发挥空间。我那时还在努力学习,希望能为国家为社会作点贡献。虽然不一定有机会,但只要努力了,其余就不再是我的原因,可以问心无愧了。
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浪漫的恋爱要沉淀为新的生活,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缺一不可。我妈妈工资不算太低,但她不只有我一个孩子,况且她本人也将退休。妈妈带大我们很不容易,我至少不能再拖累她。我将我的想法向女友说了,女友说她们生产队的收入还不错,还有教书的收入,不用我养她。只是她们全家都在支援下在老家的哥哥造房子,没有余多的钱。她们那里知青的收入能有这么好,出乎我的意料。
岳父比较正式地和我谈话,说他们家不要彩礼,但也不办嫁妆。我答应着,转身就把他的话跟未婚妻说了,她笑着说:别听他瞎啰嗦,我会处理的。她妈妈把自己用的一口樟木箱送给她,生产队砍了树有分给她的,她请木匠来,又做了一个箱子,自己拿油漆涂了几遍,再订上镀铜的饰件,看着还不错。结婚前几天,天很冷,下着小雨。我穿了件旧的短大衣,腰里箍上个围巾,带上一条扁担,像个棒棒一般去她家里。一头担一个箱子,挑着乘火车再乘轮船,把两个箱子弄到我家来。
1975年春节我们结婚了,有好多好多同学都来祝贺,包括原来不怎么熟悉的。我们忙着给他们分糖、沏茶,只是泡的茶他们都只喝了一两口,浪费了好多茶叶。同学们大多在农村,除了我们,还没有一个结了婚的,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应该是生活的负担和前途的迷茫让他们犹豫,且将归宿交给未来。但其中也有勇敢者,我的二姐和二姐夫都下在农村,不久之后也成婚了,我想二姐他们是对的,就像锡剧双推磨里的唱词:讨家小,总要讨,乞否饱,难道就否讨?
1975年12月,我们的女儿出生了。看着怀中的女儿,想起曾经的惊心动魄之事,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父亲很早病故,妈妈带大我和两个姐姐很不容易。我已成长,还有了后代,父亲的亡灵应该可以安息了。
不久之前,有同学还讲起1976年春节,有十四五个同学一起来我家看望我们新生的女儿,大家情绪高昂,一起聊天、唱歌,一直到深夜,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这才想起,那天妈妈还担心木结构的楼房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让二姐夫盯着,看有什么地方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有些往事在回望之后会更清晰,其实那一段应该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