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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飘散的记忆》- 7.工人群像 - 7C.各尽所能

(2025-01-17 06:17:04) 下一个

7C. 各尽所能

厂里有段时间没有油漆工,因为老找不到人。第一位油漆工是上调的知青,那时候还没有明说是上调,称为亦工亦农。他跟着安装公司的油漆工干了一段时间,成为厂里第一代油漆工,因为年纪小,大家称他小漆匠。但小漆匠不想干漆匠活,有空就跟着一位焊工师傅学电焊。领导们虽觉得不妥,但当时焊工很缺乏,也不容易学。那个焊工技术很好,在领导面前相当有面子,愿意教他,小漆匠愿意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又来了一批亦工亦农,据说是出于消灭三大差别的考虑,都是农家子弟。厂里挑了一个看起来很老实吧嗒的小伙子,让他跟着小漆匠学漆匠,于是就有了小小漆匠。小漆匠不久就蜕变为焊工,只剩下小小漆匠。有榜样在前,小小漆匠只要照着做就是了,他找了个师傅开始学钳工。厂领导得知后想阻止,要找他谈话,周围的人都为他担心,他从农村上来时间不长,又这么老实,肯定顶不住。据说有人给他支招,只要咬紧牙关就可以过去。于是他死活不肯再当漆匠,厂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揪出了个反革命,他在和别人争论时说,任何人都会有缺点。人家就给他下套:按你这么说毛主席也有缺点?他赶紧往里跳,说那当然。这样就成了反革命,被监督劳动。正好没有油漆工,就让他去当油漆工,他干得很卖力。但后来他的反革命撤销了,他是个大专毕业生,正好老家也要办化肥厂就调走了,这样厂里又没有了油漆工。

隔壁的煤渣砖厂要并过来,厂领导就在那里物色人。挑了两个人,他们也愿意干,难题总算解决了。于是第四代油漆工老方师傅和另一位姓汪的师傅补上了这个缺口,从此稳稳当当地当了油漆工,说不上很热爱,但很安心。油漆工很脏,成天和铁锈、油漆打交道,还有刺激味,工作服沾染得比迷彩服丰富,硬邦邦的。他们也不在乎,干的很积极。几个回合的折腾,一部分人加重了瞧不起油漆工的成见,被认为是干了别人不愿干的活,没有能耐。我也有点感觉出来了,不知道他们自己有没有感觉到,但老方总是笑嘻嘻的,自顾在这种隐形的歧视中积极地干着他的工作。

我曾去几家兄弟厂帮助检修,也留心看人家是怎样解决油漆工这个难题的,较近的一家中型厂只有一位女油漆工,但是她实际上只是一个小油漆库的管理员,只管给聘请来的和本厂参加检修的工人们发油漆和砂布之类的东西。帮助检修的师傅们都安排在小食堂就餐,一次大家刚坐下,就进来四五位浑身又黑又脏的人,等他们洗了洗才看清红红的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还兴奋地露着笑脸。跟为首的那位攀谈,才知道是请来搞油漆的。他说解放前就在上海漆有轨电车的轨道,外国监工常要来看,要用钢丝刷反复刷,直到都露出了暗亮的金属光泽,才允许上漆。先刷二道黄丹,再刷二道黑漆,这样埋在地下几十年都不会锈。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这么讲究除锈的,他还说热轧的钢板和型材表面都有一层氧化皮,直接上漆等于是白白浪费油漆,一两年后准从里面锈出来,须要在空气中稍微锈蚀一下,让氧化皮掉了再彻底地除锈才能有效。我也听说过关于大部分钢铁都是被锈蚀掉的说法,但第一次了解到除锈的艰难和如此彻底的清除,也第一次见到这样敬业的油漆工。他讲的很对,常见到人们往将要生锈或已开始生锈的设备或管道上刷油漆,不太久后往光鲜的油漆表面一碰就会掉下来一大块带漆的锈皮,每年被锈蚀掉的钢铁和浪费的油漆就不知道有多少。

另一家规模类同的兄弟厂检修时请了位专职漆匠来搞防腐,氨水贮槽腐蚀得很厉害,6毫米厚的钢板两年用下来就快穿了,开始打补丁。这一次请他用大漆来涂敷新制贮槽的内壁。那位师傅每晚都从小食堂拿了菜在自己房间饮酒,我没有事就去听他聊天。他说大漆有它特有的性状,不容易处理,刚接触时大多容易过敏,浑身会起湿疹,时间长了就会习惯。大漆往往要反复漆好几道,得有耐心,但不能烤、不能晒,只能阴干,要等干透才能刷下一道漆。贮槽是密闭的,仅有人孔,江南湿度很大,但他有办法。他说它是不肯燥底,我就吹它燥。他在人孔处架起排气扇,不停地吹。说话间流露出自信与骄傲,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自傲的油漆工。

我还见到过一位可以说是最干净的油漆工。我家隔壁漆家具,清了位漆匠,从我家穿过要少走路,我们就让他从我家走。这位漆匠文质彬彬,笑盈盈的很有礼貌,据说原来是财税局的干部,不知为什么成了右派,干漆匠谋生。我们马上发现他的衣服始终很干净,没有沾上半点油漆,妈妈问他是不是把工作服放在隔壁了?他依然笑盈盈的说没有,小心一点就是了。我在弄油漆时也曾尝试能不能和他一样不沾到油漆,可惜始终办不到。后来又见到他,应该已得到平反并官复原职,他有点严肃,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前后如同二人。我不清楚哪一个才更接近真实的他,他干本职工作是否和油漆工一样出色?但在当年微笑的背后肯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方和小汪在油漆技术上似无过人之处,但他们一切都是自己动手,没见过叫辅助工或从外面请师傅。那时机修车间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制作设备,油漆工是最后一道工序,往往连残余的焊渣和飞溅物都是他们清除的。有时工期赶得很紧,焊工在近半夜才完工,第二天一早就要将设备拉到现场去,他们就得在后半夜干。总之是最脏而话语权又最少的,但他们从无怨言。

他们后来的工作应该称作防腐工。也曾使用像大漆这样的防腐涂料,但好像并没有发生过敏,平平淡淡就过去了。后来有兄弟厂使用了一种喷砂加喷铝再涂敷环氧树脂的防腐技术,效果几乎可以和不锈钢媲美。高厂长去看了,让老方和小汪马上去学习,还把厂里的一台新做的设备运去,用这种新技术试试。正好我和两个学徒工在那里帮助他们检修,已连续干了二十多天刚结束,还加了些夜班。高厂长要我们留下协助老方他们,虽然疲劳,但若另外派人要多花费时间和川旅费,觉得高厂长说的也在理,于是我和两个学徒工留下来帮他们。

喷砂是将石英砂倒在一个容器里,用压缩空气加压,石英砂从容器下方的锥体进入导管,最后从瓷质喷嘴喷出。打在钢板上,立马出现灰白色的一片,表面还被打得有点毛糙,这样一点一点地把钢板表面的氧化皮全部打掉。喷砂的人穿着特殊的防护服,戴着有玻璃片的面具,玻璃片用不到几小时就毛了,要经常更换,瓷质喷嘴则用不到一个小时。还必须在表面还没有被氧化时马上喷铝,氧炔焰将铝丝融化成液体,用压缩空气将雾状的铝液喷在设备表面,形成一片雪白。

这个厂的师傅带着老方他们将对设备的喷砂和喷铝完成后,就由我们自己涂上一层环氧树脂。在厂里曾少量的使用过环氧树脂,但不曾大面积地涂敷,对里面的稀释剂苯的毒性尚未领教。我率先端着一盆树脂进到底部涂刷,刷了一会觉得嘴里有一丝甜甜的味道,渐渐的浑身无力,我赶紧爬出来,刚说不行了就躺倒在边上的草地上,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其余人已快将设备涂好了。学徒工李曙光说他们才干了一会,就发现我晕倒了。但呼吸正常,应该问题不太大,先抬在通风较好的高坡上。因为树脂马上就会干掉,就让一个人去借黄鱼车,其余人继续涂树脂。想马上将活干完,送我去医院,幸亏没大事。我感到李曙光虽然还是个学徒工,但少年老成,遇事不惊,能把突发的事妥然地安排。

回厂后,车间帮老方他们建了一套喷砂和喷铝的设备,以后凡是在腐蚀环境使用的设备,都要经过喷砂、喷铝和涂环氧树脂处理。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买了些活性碳面具,在涂环氧树脂时带着,像防化兵似的,再架起排气扇不停地吹。后来找到了节约又透气的办法,就是将面具的好多个软管接起来,一直拉到通风的地方。

虽然是学来的,但这种防腐技术对化肥厂具有变革性的意义,免去了不少设备用了没几年就要更换的麻烦,省了许多人力物力。这一年年末,老方评上了先进,上台戴了大红花。我们都为他高兴,他多年默默无声的辛苦奉献,总算到了被承认的时候。但不久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们十分惊愕的事,居然有人很嫉妒他。有一次班组开小会,二名油漆工也编在管焊班,和我们在一起。老方刚得奖很高兴,喜形于色,就有人就说他当个油漆工又有什么好稀罕的,说的人还是个党员干部。老方破天荒地和他争执起来,但老方不怎么会说话,只是说油漆工又怎么样呢?最后二人扭打在一起。大家赶紧把他们拉开,老方委屈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花。人与人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有一些人的脑子里总会遵照过往等级制的那一套,非得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以显示自己的高度与显赫,有什么意思呢?周围大多数人包括老方自己,都认为他活出了自己的价值。如此被无端歧视,十分荒唐,不可思议。

我曾琢磨,为什么是老方终结了这个厂油漆工缺失的历史?当时煤渣砖厂的男职工有选择去机械厂或丝厂的,肯定要舒服一点,老方是党员,选择的机会也许会更多。应该是他觉得化肥厂的工作更重要,或许这是他的上进心。即不甘平庸,但只在战胜自我,而非出人头地,是真诚的吃苦在先。当时从事一些特殊的或艰苦的工作都和报酬无关,有人愿意干当然有顾全大局的考虑,还包括谦虚,并不想占据那些时髦或荣耀的位置。我想这也源自他内心纯良质朴,心无旁骛,只想着努力工作。

当某一件工作大多数人不能胜任而有人能够胜任,应该就是一种能力或者特长。能够干好绝大多数人都干不了的事,就成为稀缺的资源。充分发挥所有人的长处,让不同特质的人得到优化组合,会有利于解决一些困乏的难题,获得更好的效益。例如,有一位没有行医资格但有一双巧手的人,与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合作,完成了许多高难度的手术。又如,篮排球已成为一种高个子运动,若开设限制身高的中子队的比赛,肯定会有另一种精彩纷呈。可见,对于各尽所能的理解,我们还有许多可以开拓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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