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不飘散的记忆》- 7.工人群像 - 7B.饮恨二隅

(2025-01-16 06:08:47) 下一个

7B. 饮恨

陈宗文原先是隔壁煤渣砖厂的机械维修工。煤渣砖厂用化肥厂的炉渣,粉碎后加入石灰压成块,再放在烘房中用蒸汽养护,就成了可以砌房子的空芯煤渣砖。我去那里看过,就是一台大石碾,把煤渣碾细;几台成形机,呯的砸一下,压出二排空芯砖块;还有蒸汽烘房和一台小锅炉,在这里当机械维修工,肯定很悠闲。化肥厂要向北扩展,把煤渣砖厂连地皮带一部分人都倂了进来。

据说陈宗文小学毕业后就去米厂当学徒,当时的米厂、油厂等都自备动力,陈宗文学的是钳工,所以来厂时他已经是一个老机械了。对陈宗文的第一印象是茁壮,黑黑壮壮的,走路似有点机械,他一步一步地向前,从不旁顾。刚来化肥厂不久就遇到检修,那天我在合成车间厂房的水泥平顶上配管,他大概要拆除碳化工段的一些旧管道,爬上了和我相隔数米的氨水贮槽,见到后二人打了个招呼。他很快就翻过贮槽的栏杆踏在石棉瓦上,我刚要告诉他石棉瓦是不牢靠的,但他已经将石棉瓦压碎,从近4米的高处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边上的人惊呼着,赶紧将他抬去医务室。我正忙着,脱不开身去看他,正担心着他的伤势,估计已送去医院了。然而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又出现在那个地方了。

厂里地底下勘探出了地下水,清凉甘甜挺好喝。厂领导则另有妙用,这水夏天只有十几度,用它做冷却水可以节省好多能源,因此还要继续打井。但运气不好,第二口井将要钻透时,钻头被卡住了,无论怎么拔都拔不起来,这么耗下去钻井队会赔得很惨,于是就撤走了。陈宗文不相信这个钻头捞不起来,自告奋勇要去打捞,厂里给他配了几个人,于是他们就没日没夜地在那里干着。陈宗文先去仓库领了一箱肥皂,融在一个比井口略小的管子里,扔到井底了解情况。然后做了好些奇奇怪怪的卡钳和吊钩,一个一个依次放到井底去试。一次又一次,都没有把钻头捞上来。他们几乎天天要过了午夜才去休息,弄了半个多月,人困马乏。一天后半夜,在场的人都开始打瞌睡了,陈宗文也睡意朦胧,不知怎么触动了卷扬机的开关,他的脚又正好搁在暴露的齿轮上,就被卷了进去,一瞬间鞋就扁了,还渗着血。赶紧送去医院,还好只失去了一个脚指头。出人意料,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他居然又出现在工地上。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钻头终于被他捞起来了。钻井队又重新入场,第二口井马上就打成了。高厂长很高兴,在大会上大声说,一口井就是一万块钱,一万块钱能干什么?能买一辆解放牌卡车,或者在厂门口的河上架一座大桥。陈宗文的事迹被上报,他得到了省劳模的称号。

化肥厂每年都有一次大修,包括疏通设备中的壅塞,更换腐蚀的管道。但当时最重要的工作是把一部分设备与管道放大,一点点地扩大生产能力。每次检修总要把旧的设备和管道拆除,将新的设备吊装就位,最初是请来安装公司的起重队,但人家很忙,不容易请得到,当然费用也不菲。钳工范正常率先起吊一些不太重的设备,开了自己搞起重的先例。陈宗文个头粗壮,不怕苦,胆子又大,加上捞起了深井的钻头,领导认为他适合干这个活,没多久就成立了起重队,陈宗文当了队长。起重队的装备非常简陋,就是钢丝绳、滑轮、绞车、葫芦、千斤顶,加上枕木和撬棒,绞车也都是自己做的。先用绞车将设备从制作的车间拉到检修现场,再从仓库借几根粗钢管做摆杆,就可以将设备起吊就位,后来数十顿的大家伙也不是问题。这种简陋的方法容易上马,成本低,但活儿很累,风险也高,效率当然也相当低。幸亏检修时人力还比较充裕,起吊大设备时,现场分布着一台台绞车和一堆堆盘绞车的人,陈宗文口里含着哨子,两只手拿着红绿旗,站在高处,有点像古代指挥军队作战的将军。

为了让购买的设备尽快投产,化肥厂新增添的锅炉都自己安装,后来还取得了安装锅炉的证书。有一段时间附近乡村工厂遍地开花,不少厂需要自己装备锅炉,化肥厂成立了一个锅炉安装队对外服务,让陈宗文当队长。他们常常一出去就不分日夜地干,直到工程结束才回来,收入当然比在厂里要高出一截。一个厂有了两种工作状态和收入分配,在当时会引起波澜,还有人说他们应客户的要求带便干了些安装锅炉范围外的工作。陈宗文是个聪明人,知道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已能见到许多迫切的或者潜在的需求,但是在厂里却不能爽快地发挥他的技术,陈宗文在办了内退后,独自继续干他的设备起重与安装的工作。

他是劳模,我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犯错。厂里也有人以为他开放意识早,是春江水暖鸭先知。那时别处也有人下海,但下海会有好多种下法,例如留职停薪等。他则是完全脱离国营厂所有资源后的孤军作战,难于想象将会面临怎样的困难。只凭他的一双手,其中的甘苦只有自己尝了才会知道。也许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后,陈宗文好像挺过来了,还有了些积蓄。

人们通常会以文、武或理工、文科这样的专业概念来将人区分,例如理工男,但在陈宗文身上这些概念都不适用。他好专研,总在不断地学习各种知识,他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但通过自学,是第一批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大专文凭的获得者,学的是汉语语言文学专业,还是年纪最大的学生。

初见陈宗文,会感受他的沉稳甚至有点木讷,但他有一颗满含激情的心,是个总是站在潮头的弄潮儿。刚开始发行股票时,镇上和县城都还没有股市网点,陈宗文在杭州的证券公司开户炒股,据说无论风雨落雪,他都骑着自行车到50多公里远的杭州去。直到后来县城里有了证券公司的营业部,他就不用再去杭州了。他入市早,有许多新手们不懂的经验。陈宗文一迈进营业厅的大门,大嫂大妈们就会围上他,宗文,宗文,宗文,宗文,宗文的叫声不断,总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晚上陈宗文家的门口自然形成了一个启蒙沙龙,股民们自发地来到这里,陈宗文微笑着,耐心地一一解答。他总会毫不吝啬地帮助别人,但凡遇到困难总是自己解决,是我见到的最具男子气的人之一。

陈宗文之死发生得非常意外,突然发生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好像发生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他成为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投资人之后,仍然没有放掉他的起重吊装业务。21世纪初的一个春天,他在一家民营化纤厂吊装设备时,二幢厂房之间相隔有约一米多的空间,陈宗文为了节省爬楼梯的时间,就使劲跳过去,但用力过猛,人撞到了对面房顶上的设备,又反弹回来跌落在二隅之间,从此告别了他始终为之努力奋斗的故乡故人和他的亲人们。

陈宗文之死究竟有多重?我有点茫然。他是在工作中牺牲的,他本来就是那种既不怕苦又不怕死的人。无论在厂或离厂之后,他的这种品格没有变。若在化肥厂,他的奋斗和贡献是和全县人民的利益联在一起,但现在他服务对象的归属变了,整个背景变了。我该如何评说?又该如何安慰他的亡灵?

有人说,他的急迫乃至鲁莽让他容易受到伤害,的确如此。但受到伤害的是他自己,体现的益处则是由他解决了本以为无解的难题或者提高了工作效率。其实他带有那个时代的一些特征例如:大干快上,只争朝夕等,透过他可以看到当时全民族的焦虑和许多人奋不顾身。

只要闭上眼睛,总会浮现出他黝黑壮实的形象,有点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又微笑着一步一步地离去,如果有一个最贴切的词可以形容,那应该是鲁棒,包含无论任何干扰都难以影响他走向既定目标的意思。在平静和蔼有点木讷的面容和沉着稳定又有点机械的步履后面,藏着深沉坚韧的毅力和火一样的热情。就如划过夜空的流星,始终激荡着英勇气概,毫不吝惜地燃烧自己,散发出光和热,让人耀眼,给人温暖,给人鼓舞。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