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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飘散的记忆》- 3.蹒跚起步 - 3B.精度崇拜

(2024-12-21 05:58:24) 下一个

3B. 精度崇拜

小化肥厂的合成氨工艺是3份氢与1份氮在160个大气压和800多摄氏度高温下经催化剂的作用合成为氨,高压和高温集中在后工段(压缩、精炼、冷冻、合成),这里聚集了较多的技术和资金,也需要较高的技术手段才能进行检测、维护与修理。曾在中型氮肥厂工作过的高厂长对此很清楚,为了加深大家的印象,他多次在大会上说,厂里有两个命根子,一个是一台沈阳机床厂生产的C6-18车床,另一个是一台校验高压压力表用的高压校验泵。这两个东西如果坏了,就无法对高压设备进行监测,也无法对连接高压设备的高压管道进行加工维修和更换。高厂长还有句口头禅:精密仪表就是卖一个精度,没有了精度就是一堆废铁。于是,很重要的高压仪表的校验工作交给了一位本科毕业的大学生改行当的仪表工,可见得到了足够的重视。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位仪表工是有点喜欢拨弄的,有一次,已讲不清楚是否出了点什么故障,他想看看高压校验泵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左拆右拆老拆不开,就较上劲了,最后不知怎么着的用钢锯把缸体一截两半。这时才知道闯了祸,先是去求厂里技术最好的焊工,问能不能把它焊起来?人家说开什么玩笑,这是特质钢用高精度磨床磨出来的,不但焊不了,焊牢了也不能用。然后又来仓库,请求找采购员说说,能不能买到一个缸体。单买一个缸体,哪里能买得到呢?那时我还在五金备件仓库,就看到他来谈这件事。于是所有的高压压力表都没有办法校验,准还是不准谁都没有数。

1971年县里来了个工作组搞整顿。原来的书记,当时的革委会主任先受到批判。有一天,大会特别严肃,借镇上的剧场开。到那里后发现有公安,大家估计是哪个造反派头头要倒霉。然而大会一开始,一下子被揪上台的是那个搞坏了高压校验泵的仪表工,一秒钟前他还在笑嘻嘻地聊天,一下子大家都被惊呆了。那个仪表工当即被拘留了,罪名是破坏生产。接着是控诉发言,准备好了的发言说高压表是了解高压设备内部的眼睛,而高压校验泵是眼睛的眼睛。他的行为是破坏了眼睛的眼睛,使生产无法正常进行,是破坏生产。我听了有点懵,不知讲的算不算对。

接下来要在各车间开声讨会,所谓声讨其实就是骂,好像不需要讲太多道理,机修车间首当其冲,会是必须开的。车间的几个头头合计了一下,料不准有谁会骂他,于是决定开个党员和班组长参加的小范围批判会。但还是不怎么批得起来,大家说他没本事修也就罢了,你锯掉它干吗?肯定要好多钱,还不知道再买不买得到?还有人说他本来是想做点好事,一连说了好几遍,差点把大家都说乐了。

我也以为这个仪表工不是有意破坏,要破坏也不会傻到让自己背锅,应该还是属于人民内部的范围。对照毛泽东讲的一段话: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又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向人民负责和向党的领导机关负责的一致性;这些就是我们的出发点。为人民服务并且向人民负责,自然应该团结全体工人,多一些融恰,少一些冲突。

当然高厂长的精度崇拜不是没有道理,他希望严肃化工生产需要的铁的纪律和对自然规律的绝对尊重也肯定是对的。心情迫切更可以理解,但是使用这种像老百姓讲的杀鸡给猴看的做法,则有点病急乱投医。生产上不去但工人们在正常上班,是缺少得力的调度指挥;日班工人有用零角料搞私有的,是闲得没事干,忙起来自然会消失,是工作安排的问题;确有纪律松弛的现象,尤其是注意力不集中,重要的是要有实时的监察与不断的纠正。若相信单靠震慑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不只简单粗暴,还有点愚蠢。

事后才知道这个事件被称作旁敲侧击,有点老太太吃柿子捡软的捏的味道。果然后来风向又有了变化,造反派头头们又上了台,新来的书记一度和他们走得比较近,眼看着高厂长又要被抛出来。但后来总算没有再出现批一个保一个的局面,据说有人把这事给揭开了,还为高厂长鸣不平,造反派则竭力否认与二位领导有亲疏。风虽然吹过去了,但还是要开批评会,抓仪表工的事自然被提了出来,对此高厂长万分感慨地说,哎呀!工作队那些人可都是整群众的老手啊!

后来案子移交到法院,最后判了个教育释放。据说还是厂里争取来的,本来是无罪释放。法院让厂里去领人,厂里老拖着不办,实在拖不下去才去领了出来,这时离进去已一年多了。出来后没有给他复职,让去敲用来浇地皮的碎砖头。他领了一年多补发工资,口袋里塞满了糖和烟,一面敲砖头一面不断地吃着糖又不断地抽着烟。远远地看去,非常的谦卑和勤恳。我觉得奇怪,先前的印象是潇洒自如,也不抽烟,哪里来这么大的烟瘾?

这种权力的傲慢让我惊讶,缘由何在?发人深思。上初中时曾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其中描述他的先生常常反复吟咏令其自我陶醉的诗: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当时还不怎么读得懂,现在方始有点明白:白日梦中将军的威严,部下的臣服,果断的指挥和大获全胜后的酣畅淋漓,都折射出对权力的渴望和施行暴力的轻率。也许这片土地上还有许多沉重的历史遗留的惯性,以致一些人往往只会仰视或者俯视别人,而始终不能学会平视。

这件事还给出一个教训:重要的事情,需要在获得授权和伴有见证的情况下进行,除非你准备承担全部后果。

在中国工业化的艰难进程中,有许多奉献了汗水、鲜血和生命的奋斗者,值得我们衷心敬佩。也有许多本可以避免乃至无端造成的损失,应该记取。此外还有不少因为个人缺点或历史的痕迹甚至什么都没有却付出了太多代价的人们,也值得我们记忆。

抄录龚自珍的一首诗作为本节的结尾,我觉得作者是一个能够平视他人的人,诗中道出了他对不同命运之人的眷顾和在静夜中深沉的自省:

只筹一缆十夫多,

细算千艘渡此河。

我也曾糜太仓粟,

夜闻邪许泪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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