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B. 乌金守理
老蔡的主要工作是司磅,雇来了一批农民工把堆在场地上的煤依次装进箩筐全部称一遍,再码成整齐的堆。我跟着管理员干杂活,先带着农民工们用毛竹和油毛毡搭起一个大煤棚,让块状无烟煤淋不到雨。刚过了个一星期,又得到通知,管理员和我要去顶班当运煤工,管理员顶日班,我和小陆轮流上夜班和早班。原因是二位复员军人去县人武部要求重新安排,然后去了农机厂。财务供销科长来通知时反复念叨着:他们当了逃兵,当了逃兵。不过我觉得可以理解,他们都约二十五六岁,已经过了像我这样最能适应环境变化的年龄,况且都是技术兵种,应该有更适宜的工作。终于到了进厂前就听说的那个运煤工的岗位,其实不算太繁重,就是将干焦棚筛干净的块煤装车,过磅记数,在造气炉要加煤时倒在料斗里就行了。这事归煤仓库管,是要防止车间自己领用原料时的数据不正确。
当干焦棚的块煤快用尽时,我结束了运煤工的体验又回到了煤仓库。厂里已经招来了一批外包工来筛煤和运煤,有十多个女工做筛拣块煤的工作,兼带将造气炉炉灰中的煤核捡回来再利用。不多久就增加到二三十个,都是镇上的家庭妇女,有几个是厂里职工的家属。她们是计件工,和厂里只有劳务关系,不算厂里的职工。毕竟是体力活,刚来时天还热,都汗流浃背,脸上手上全染黑了。她们应该是镇上妇女中比较强壮的一伙,有的是大姑娘,还有几位美女,其中有二对母女。下班时她们都洗干净,换上衣服再回家。
我是给她们打杂的,要为筛煤工们提供工具保障,包括领铁锹、装柄,做铁皮斗车,修轮胎,做铁框架的筛子,还有弯制拣返焦用的铁丝钳子等。生产进入正常后每天要加工几十吨块煤,工具的损耗不小。先是用竹子支起个三脚架,挂上一个绑了二根竹柄的铁丝网园筛,使用时需要有点技巧,效率也不高。再用铁框架绑上粗孔铁丝布做成的躺筛,但没几天也磨穿了。后来改用在铁框架上布满纵横交错方格的细圆钢,但效率还是不高。财务供销科长想出了好办法,他设计了一个转动的筛煤机,先用钢板弯成大小二个圆环,在圆环上均布纵向筋条构成一个锥台形的框架,上面绕上8毫米粗的环形圆钢,成为一个布满方孔的锥形筛,中心处装上轴承,安装在一个架子上,装上电机和皮带让它转起来。锥形筛的大端装一个喇叭口,将煤从喇叭口加入,转动的锥体把煤屑筛得干干净净,块煤从锥体的小端流出来,再装上二个轮子,就可以拉着到处使用。喇叭口在人的腰部般高,撬煤时比使用躺筛要省力不少,效率也高了许多。之后又在锥形筛的大端装上齿圈,改成齿轮传动,比原型机更紧凑,也更安全。锥形筛很耐用,平时多做几个备用就行了。后来我们厂成了先进厂,时常有来参观的人,凡看到这个筛煤机的都想仿制,就在边上蹲半天,不停地量着画着记着。厂里干脆让技术员测绘出整套图纸,以后来参观凡是需要的都一人一份,当然是免费的。
还没有造出筛煤机时,我就去做煤炭调运的工作。厂里的煤从某市下火车,再用拖轮和驳船转运到厂里。担心珍贵的无烟块煤堆在火车站被人偷,又担心船队拖延没有及时去装,还担心装卸时散落下来没人收拾造成浪费,让我去那里盯着催着。我第一次得知车皮在夜里到站后,即乘长途汽车赶去。当天就装完船,一切都风平浪静。这个拖船队长期驻泊在我们镇上,船工们很热心,他们把散落的碎屑扫得干干净净,还多次叫我尽管放心好了。车站的货场在铁轨和运河之间,比较隐蔽,若及时装船就不易发生偷盗。第一次很顺利,以后我就在旅馆呆着,凡有煤运来就去照看,等一批煤炭陆续装完就回厂。
报销差旅费时才知道还有伙食补贴,应该是在外面吃比食堂费钱的补偿,我大多在小店吃一些羌饼、花卷、面条等,吃个粽子就算打牙祭了,若领全额补贴就赚了。工作轻松又赚钱,让我不好意思,我填了规定值的一半多一点,恰好补足我多花的部分,问会计这样行吗?主办会计看后笑咪咪地给我报了。我妈妈也是干会计的,回家和她说起,她也笑了,应该是赞许。但是她说,这个会计可有点特别。第二次报销时这位会计却一定要按规定的全额报销,说若多花了可得你自己贴。此后我们之间似建立了相互信任的默契,他见到我总是笑嘻嘻的。那时候人们心情平和,底层民众讲忠信、讲节俭,尽量为公家着想。我们上中学时,可以看到写在墙上的标语:节约每一分钱支援祖国建设,也可见当时穷困的程度。与如今相比是天壤之别,有些行为隔着时代恐怕就会难于理解。不过勤俭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一种美德,且以为适当和均衡才是更文明和更理智的生存方式。
有一次调运煤,到下午看着最后一船块煤将要装完,但已赶不上末班长途汽车。我问船老大能不能搭他们的船回去?他说当然可以。于是我赶紧去旅馆取了行李上船,船一艘一艘地从码头用竹篙撑出去,和前面先装好煤的船队编在一起,拖轮拖着,曲曲折折地缓缓驶出港湾。在夕阳中越过古老的三环桥,迎着渐渐浓重的暮色,逶迤向前。船老大安排我在舱室里睡觉,还让我使用他的被褥,我不好意思,说睡在舱板上就很好,但他坚持并看着我躺进他的被窝里才放心离去。我躺着听着船底潺潺的水声,不久就睡着了。船到厂里,都已过了午夜,我谢谢船老大的热情帮助,赶紧回家。敲着门把家里人叫醒,妈妈没想到我这么晚还会回来,不胜惊喜。
后来我驻点的那个城市开始乱起来,街上刷满了红色的大标语,传单到处飞。感到这条运输线不方便也有点担心,厂里找了一个更近的小站来转运,我的使命也结束了。在煤仓库的这段时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搬运工、农民工和娘子军们。那时将煤从船里卸下来还没有机械,就靠铁锹、扛棒、箩筐和体力,两个人抬着二百多斤的煤筐跨过河上狭小的跳板,抬进厂里,再抬上又高又陡的过山跳,把煤堆叠得高高的。无论酷暑寒冬,雨雪风霜。搬运工们大多比较壮实,而农民工就参差不齐,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瘦弱而面色苍白的青年农民,重量压得他有点摇摇晃晃,他抬着抬着鼻血就出来了,他坚持着不休息,用纸卷堵上了鼻孔,白色的衣襟还是染红了一大片,直到把那船煤卸空。搬运工、农民工和娘子军们,承担了全部既繁重又肮脏的体力劳动,他们才是煤仓库的主角。
1968年夏季,天又热又旱。我已调在五金仓库工作,一天煤仓库的管理员又来找我,要我带杭州锅炉厂的一位技术员去北面约九公里运河畔的小镇,设法找到运输船只,把煤转运过来。那时我们这里还没有和杭州通公路,那位技术员是从杭州乘火车到南面的一个小站,再步行来的。见面介绍后知道他叫瞿志平,他们的生产急需焦炭,但铁路的货运断了,想用小船转驳,要去那里找运输社商量。运河水浅,轮船都停了,我们只能步行。天很热,我们找了两块毛巾,浸湿了顶在头上,带了个水壶就出发了。沿运河往北,可以看到河道的两侧都已见底,只剩中间一条约1米多宽的小沟,我估计是没有希望了,但这位老瞿很执着,不见黄河心不死。于是我们就继续走,一直到了北面的那个小镇,见到了那位运输社长。不出所料,运输社长表示毫无办法,最小的船也过不去,我们只好原路返回。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记忆里,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依然有一批人甘于寂寞、不辞辛劳、甚至冒着风险努力维持生产,让这个维系我们生存的轮子继续运转。
后来我离开了煤仓库,老蔡还留在那里。那个煤仓库管理员后来成了职业造反派,当了头头,文革结束后就没有再回来。老蔡独自管理煤仓库,还兼管全厂所有运煤车的修理,一直默默地忙碌着。有段时间他碰到我就会叨叨絮絮地抱怨,说工人们一点也不珍惜,总把刚修好的车弄得一塌糊涂,一边说一边还啃吃啃吃地忙着给烧坏的煤斗车修补或者更换轮胎。二十几年后,一次在选举县人大代表时,工人们想到了这位长年累月任劳任怨地为他们补轮胎、打气、修煤车的老蔡,觉得他更接近自己心目中的人民代表,大家一起推举他为候选人。最后老蔡的得票超过了另一个候选人也就是当时的厂长,当上了县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