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 信步漫游
年轻人总会有梦想和理想,精力充沛热血沸腾,一次挫折不至于让人消沉或留下太大的阴影。那时我最喜欢的诗句是陶渊明的忆吾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气溢四海,轻翮思远翥。若还有,就是李清照的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湖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以及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前景依然似是一片开阔未知的梦幻天地,我不知道将来会做些什么,但我相信总会克服我面前的困难,为社会、为同呼吸共命运的民众提供有意义的劳动和贡献。
原来比较友好的同学大多录取了,让我多少有点落寞。但我还是和他们保持密切的联系,第一个暑假小伙伴们还可以畅快地游泳或下棋,我还跑到不在本镇同学的家里去玩。新学期开始后我偶尔会去高中学生宿舍聊天,那时聊一些理想之类的话题,总觉得书本上写的和实际碰到的不一样,没有找到答案,不知如何是好。涉及自己的未来时又似心不在焉,若说对自己的命运不甚关心,肯定是说谎,只是许多事是个人不能改变的,不必多想。并且如果你在专心地想着什么,甚至以为考虑的问题远远超越了自身的价值,那么就会觉得个人的得失并不太重要。
有几个小学的同班同学也一同失学了,其中一位的父亲已去世,他妈妈小巧瘦弱,没什么劳动能力,住在他外公留下的一座宅子里,靠出租里面的几间空屋度日,在我的概念里应该属于城市贫民;另一位父母都是医生。他们的学习成绩都不错,在优秀或中等以上,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升学。我们常在一起相互借书、谈天或者一起远足,不过没有钱,远足只限于近处,只要兜里有可供一二餐点心的钱就可以行动。有一次我们从地图上了解到往南一直走可以到海边,于是清晨就出发一直往南,近中午时果然到了海边。爬上高高的瞭望塔俯瞰杭州湾,吃着自带的干粮和水,不想着要回去。又在海滩的浅水里光着脚漫步,再踏着坚实的细沙一直往东,到了观潮胜地盐官。这时已是傍晚了,我们用带着不多的钱和粮票买了点心充饥,再从陆路往回走。毕竟吃的太少,一路又饥又渴,疲惫不堪,几乎要咬着牙才能坚持,到家时已近午夜。还有一次我们在《旅行家》杂志上看到杭州南高峰有个千人洞,有人在里面摸索穿行了好几个小时,最终从另一个洞口出来,见到了西湖。我们决定也试一试,按照文章的记述,没费周折就找到了洞口。洞口较小,站不直一个人,但一进去就很宽大。只是可以步行的距离并不太长,不久就要爬着前进。越往里越险峻,有的地方要双手与双脚在岩壁上悬空撑着移过去,底下是不见底的深沟,壁上还有点湿滑。手电的光亮显得很不足,我们点燃了蜡烛,一只手拿着又增加了攀援的难度。爬了约一个多小时,出现了断崖,估计有二人来高,崖顶只能容一人,我们没带绳子,担心跳下去人会摔坏,在一位伙伴的强烈要求下,只好遗憾地返回了。
还有几次和同学一起拜访了近处几位文字和艺术爱好者,有一次我的一位朋友听说附近有一位农民写了一部数十万字的《论宇宙》,我们就步行去找他。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他的家。他是个赤脚医生,只读过初中,说书稿已寄往出版社,将要出版。我们谈了好一会儿,但他没有介绍书的内容,只是和我们聊天,好像说到了康德什么的,我们都不懂。还说感觉非常寂寞,希望我们能再去。后来文革开始了,路也有点远,我们就没有再去。还有一次,有位同学要带我去看望一位书画家,我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在这方面一无是处,人家会有功夫接待吗?那个同学说不要紧,他没有架子,可以去欣赏他的画,于是就一起去了。那位书画家是当地米厂的会计,叫李志云,不大的眼睛透着灵气。其笔墨俊秀,颇有生气。花鸟、山水、人物他都画,我不懂画,但知道人物很难画,他画的人物不但像,还能看出神态,应该很不简单。李志云只读过三年小学,自学成才,一条腿瘸得厉害,可惜后来45岁时就因脑溢血去世。他谦虚、平易近人,尤其是深藏内心自强不息的精神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想到许多经历坎坷的民间艺术家都有深刻的人生感悟,他们的作品往往朴实、亲切,在平凡中散发丰满的艺术感染力,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故窃以为书画的品质高妙,往往在于能传递一种味道或精神气质。记得郑板桥有一首诗:扬州江七无书名,予独爱其神骨清。欧阳体质褚性情,貌姑霜雪光莹莹。如皋姜七无画名,予独爱其坚秀明。梧桐月夜仙娥径,如闻叹息微微声,颇接地气,应该是在着力褒扬二位无名头的艺术家,并提出其力排众议的鉴赏观。
有二位初中同学来找我,说想去新疆。他们觉得新疆地广人稀,肯定需要人,打算投奔新疆建设兵团或者那里的其他什么地方,希望我能一起去。那时就业是个难题,我虽然自以为尚不到焦虑的程度,但身受同感。年轻人挥发青春的热情会像火种接近临界的状态,在迷茫中更容易迸发。就如李贺的诗所说的: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他们希望行走天下,改变人生,建功立业,令人钦佩。但我想到我们这里没有对口支援的任务,人家会不会接收?若千辛万苦地去了又给送回来岂不狼狈。我的父亲在我出生24天时,夜里哮喘病突发,抢救不及在上海去世。现在两个姐姐都已经下了乡,我的去处不能再让妈妈担心。于是我答应,若他们先去能站住脚,我马上就来。他们的态度很坚决,已确定好日期,就要动身了,我正等着和他们告别。然而,情况却起了变化,其中一位忽然变得犹豫起来,后来又打起了退堂鼓。事后知道,他妈妈托人在丝绸仓库给他找到了一份满不错的工作。另一位虽然早已在一所农村学校当了长期的代课老师,但他依然坚决,只是一个人去毕竟太孤单,只好暂缓。后来在老三届大批去边疆时,他辞去已干了多年的教师,和知青们一起去了东北大兴安岭插队落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