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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2025-02-15 15:43:28) 下一个

 

 
 
 
 
 

推荐语

   

小说写的是一个来自北京的聪慧女人,在遥远的阿姆斯特丹,竟然经历了三段伤痛的婚姻,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心碎。一直善于写岁月暖流的荷兰作家梦娜,这次却降低了她笔下特有的情感温度,将往日的唯美婉约指向了爱情迷宫的黑洞和深渊。面对中国新移民在异国他乡的婚恋悲剧,梦娜的笔触忽然变得毫不留情,带给读者几分惊诧。多元文化下的跨族婚姻,相互碰撞的不仅仅是风花雪月,而是人性深处的冷酷与贪婪,这应该是梦娜小说创作值得关注的新起点。
 
陈瑞琳                                                   
 

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

 

文 | 梦 娜 (荷兰)

  洛根进监狱已经一年了,她一次也没去探监。面对这么一个不真实的人,她能说什么?
  曼蒂习惯性地坐在咖啡厅角落的小桌旁,右手托着咖啡杯,左手托着微倾的下巴,时不时地喝一小口,好看的嘴唇微微上翘,浓香的咖啡如琼浆入喉,甘甜中的苦涩。 
  曼蒂咖啡厅早上10点开门,服务生提前半小时到咖啡厅做准备工作。
  她曾想把咖啡厅开在阿姆斯特丹德瓦伦(红灯区)附近,但那里寸土寸金,根本挤不进去。那就开在阿姆斯特丹运河附近吧,努力了很久,也未曾实现心愿。于是,她把咖啡厅开在现在这个离阿姆斯特丹市区还有几公里的地方,但离库肯霍夫公园很近。每年的4月和5月,是荷兰旅游旺季,也是库肯霍夫公园游客最爆满的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都来这里观赏铺天盖地的各色郁金香,一饱眼福,与郁金香共舞,流连忘返。 
  她的咖啡厅分前后两厅,再加一个还算宽敞的花园,占地面积近一千平米。在阿姆斯特丹市区,很难找到这样合适的地方开店。花园里也摆放了几张咖啡桌,客人们可以随时进园里逛逛,喝茶聊天,或午餐。五月清风徐来,鸟语花香,这里风景宜人。只是一排花钵里的小花,过于俗丽了。前后两个厅的内部装修,她是请中国的建筑师来荷兰帮忙设计的,满满的中式风格,雕梁画栋,龙、凤、龟、狮等这些吉祥的图腾随处可见,气势恢宏,但也不失简约的风格,集中国古典宫廷式的建筑特点和现代工艺的格调,十分养眼。古色古香的中式茶具、餐具及墙面上的挂画,全熏染着中国味,北京庭院味,无不彰显了这家老板娘是一位有着艺术感知的中国女人。 
  她的咖啡厅每天满座。走进去一股浓烈的味道袭来:巴西咖啡、英国红茶、德国啤酒、瑞士火腿、荷兰生鲜鲱鱼、凤尾鱼的香气,以及法棍面包、卡忙贝尔奶酪、黄油煎饼、牛排薯条、荷兰焦糖布丁、苹果派、中式炒面、饺子、韭菜盒子以及各种羊奶酪微酸的气味,中西合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反倒吸引了不少人。而最具特色的是每天最新碾磨的咖啡,一股浓香扑鼻,喝一口好像要气吞山河,感觉生活是如此之美好。也有荷兰当地的华人光顾这里,来了第一回,保管下回还来。
  服务生正忙着,她也端着咖啡来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繁花似锦,鸟语花香。荷兰的五月,到处花团锦簇,如仙境一般旖旎。花园里有一个泳池,现在改成了鱼池。鱼翔浅底,在绿色荷叶下摆尾。冲天的喷泉像天女散花一样落下时激起潋滟,熠熠生辉。旁边有一张椭圆形的藤篾材质的花园桌和几把藤篾椅。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半开着的书,这是她早上读了几页后放在这里的。她顺手拿起书,侧身坐在一把藤篾椅上,花白的卷发半泻在颈背,自然唯美。她淡紫色羊绒衫V字领处,露出一串价值不菲的深紫色珍珠,与同色系耳环在晨曦中相辉映,更增添了她的雅致与贵气。她漫不经心地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认真地读起来。不知不觉中,她泪水涟涟……书中的某个情节触动了她的内心,搅拌了她的心事,她长叹一声,想起她生命中的那些事那些人…… 
   她是地道的北京人,高挑的身材,一张特有个性的脸,十分秀气,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略带忧郁。来荷兰几十年了,她一口俏皮的京腔始终如一。她性格开朗热情,在商界滚爬多年,人缘极好。嫁给荷兰人克利奥前,她是一名空姐。她说,飞机是他俩的媒婆。
  克利奥曾在北京某大学任教,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结婚后,曼蒂随夫定居荷兰,一连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在家就叫孩子们:一、二、三、四。
  日子就这么过着,转眼几十年过去,她却在爱情和婚姻的滚烫水中被烫伤了三次。
  克利奥无疑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虽然他年轻时并不算英俊潇洒,但他幽默风趣,学识渊博,兼具浪漫与务实。他身材高大,强壮而有力。在她眼中,他就像一座巍峨的城堡,令人向往,充满魅力。他们刚结婚那会儿,生活如春风般温暖,夫妻和谐,携手共度美好时光。在经营农庄的同时,他们也涉足房地产和酒店行业,虽然未能大展宏图,但日子依然富足。
  有了三个儿子后,克利奥想要一个女儿。中国人多子多福的观念,也影响了丈夫。她自己也认为,多生几个孩子,以后互相也有个照应,没什么不好,她同意了。
  正当夫妻俩期待着快临盆的宝贝是不是女儿时,噩耗传来,克利奥因车祸在医院抢救。
  命运就这样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身怀六甲的她带着老三去医院,焦急地等候丈夫的手术成功,祈祷生命出现奇迹。同时忍受着肚子隐隐作痛的尴尬,预感到即将分娩。那天的天气异常,窗外狂风骤起,倾盆大雨如注,天色昏暗。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墙上的挂钟突然停摆。此时,三岁的儿子奥米也不知为何,突然大哭不止,喊着爸爸,爸爸……”她捂着越来越痛的肚子,发现裤子湿透了,她知道是羊水破了。
  “快,快去叫医生。候诊的病人中有一位好心的妇女扶着她,催促旁人去叫医生。
  女儿安全降生,母女平安。然而,这个女儿却成了遗腹子,奥列克撒手人寰了。他终归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女儿。
  日子像一场风暴,岁月在她黑白发丝间流逝。儿女长大成人,搬出去住了,剩下她和女佣拉索尔及一个工人布恩。她本来以为四个孩子中,总有一个来继承家族产业,她也对得起克利奥。然而,儿女中没一个愿意的,都选择了自由职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的忙碌突然变得没有了意义,排山倒海的孤寂向她袭来。在这期间,那位一直在农庄工作的波兰人布恩,对她照顾有加,帮了她很多,也给她壮胆。这是一位帅气的男子汉,话不多,却称得上是位精明强干的伙计。她记不清是哪一天,她哭倒在他怀里,两人就这样好上了,布恩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孩子们反对,但爱情是洪水猛兽,哪里挡得住。 
  “我想自己开店,不要老是依赖于你。有一天,布恩直来直去地告诉妻子曼蒂。
  “你不想呆在农庄?想和我分开吗?还是因为我不想再要孩子而让你失望?曼蒂和丈夫开诚布公地聊,我们结婚时就约定,不要孩子。你也同意了的。
  “不是。
  曼蒂理解他,布恩毕竟是波兰人,荷兰没有他的根基,他想要有自己的财富自由,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她给他提供了足够的资金和资源,也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和尊严。
  然而,这次婚姻不是上帝跟她开了个玩笑,是她自己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那年冬天,夫妻俩浪漫地去瑞士滑雪,布恩巧遇了他的同胞,一位并不俏丽且看上去老态的波兰女人佳吉。
  佳吉看上去并不是那种风流成性的女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笑起来甜美,眼睛也清澈。之后一个星期的瑞士度假,佳吉成了他们夫妻俩的知己,带来欢声笑语,让沉闷的布恩也咧嘴大笑,像个孩子。再往后,佳吉时不时从瑞士飞来,来她家做客,他们三人相处就像一家人一样,布恩也很放松。她为丈夫有了一位同胞的红颜知己而欣慰,她自己是移民,懂得移民始终没有归属感和被认同感。因此,她对佳吉非常友好,后来居然邀请她来农庄工作,给她很高的工资待遇。
  可是,有一天,布恩不露声色,留下一封简短的信和一纸签署了的离婚协议书走了。
  她读着他的信,泪流满面。
  他在信上说:亲爱的曼蒂,我娶你时,我是爱你的。遇到佳吉,我才发现,找到了自己。与你在一起,我是没有自我的。但对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请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吧!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你这么好,一定会找到真正爱你的人……”
 她将信撕得粉碎,抛向空中。这一次,她撕心裂肺地哭。
冷静后,她相信布恩的话至少有一半是诚实的。
两个人当初相爱,是真的相爱。不爱了,也是真不爱了。她不是个矫情的人,更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俩在一起,也有很幸福的时光,至少她的感受是这样的。也许,她太强势了,他感到了压力。就像她和克利奥之前在一起生活一样,这个家,她是没有什么主动权的,一切听克利奥的。而布恩在她面前,是同样的状态。
  地位不平等的夫妻,是很难走得长远的。于是,她很快签字,离婚手续办得很友好。
  关于财产分配问题,她问过布恩:你想要什么?
  “我应得的那一份。布恩很干脆,没有任何犹豫和解释。
  她也认为,这些年,布恩的确帮了她不少,该给他的不会含糊。
  那天离开,是她开车送他去了机场,因为布恩要和佳吉回波兰生活。
  两人含泪道别,布恩说:荷兰再好,也不是我的家乡。他说得很酸楚,但很坚定,好像是痛定思痛后的决定,挥挥衣袖,却还是要带走几片云彩。
  飞机远得只有一点儿小影,而划过长空的却是两道久久不能消散的苍白的云朵。
  窗外下着小雨,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开车返回,副驾上还残留着布恩的烟草味。她不认为布恩是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之人。她宁愿相信他是寻芳赏翠,迷醉于佳吉的悄语娇音、簌簌轻裙。但愿布恩和佳吉不是鸳鸯被里,醒着梦着,沉迷于被极度夸张了的殢云尤雨。 
  曼蒂的第二次婚姻,就这样像似血的残阳,很快就落幕了。这一年,她五十岁。
  五年后,她遇到了一位过气的政客兼商人洛根。 
  洛根离异,单身20年。这个男人,像谜,很难猜透。
  认识洛根后,在洛根的怂恿下,她又更多地投资房地产。两人发现,他们不仅从思想和观念上极其合拍,就是生意场上两人也相当默契,很多商业大决策的部署和合作共赢的计划,两人一拍即合,配合得天衣无缝。渐渐地,两人成为灵魂伴侣和彼此的依靠。
  洛根曾向她求婚,但被她坚决地拒绝了。两次婚姻的痛楚,她已经尝够了。
  “这样不是挺好吗?洛根,为什么要把我们都束缚在婚姻的桎梏中呢?她温柔地说。
  洛根毕竟是政客和商人,懂得如何给人留面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曼蒂试图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她的事业中,渐渐淡出了洛根的视线。
  一场疫情,又把他们俩鬼使神差地连接在一起。有天,两人都去规定的地方打疫苗,居然在同一时段,同一个场所。大家都戴着口罩,曼蒂和洛根碰巧都戴了墨镜。即便前后站队的位置隔不了几个人,但大家都是全副武装,谁也辨认不出是谁。 
  曼蒂在1号窗口将填好的表格递进窗口。这时,她旁边的2号窗口一位绅士,也在办理同样的手续。
姓名……”
曼蒂。
姓名……”
洛根。
  两个窗口内的工作人员问了同一个问题。 
  他俩瞬间扭头相看,不禁十分惊愕和惊喜。这一眼,相思之情,淋漓尽致。 
  接种疫苗后,必须在大厅停留一刻钟,直到没有过敏反应,才让出大厅。
  难耐的一刻钟过去了,彼此一前一后,距离保持1.5米。由于疫情关系,曼蒂的咖啡厅早已关闭,娱乐场不被允许营业。没地可去,他俩散步到附近一条僻静的小河边,席地而坐,滔滔不绝地聊,直到深夜。返回的路上,两人走在星空下,两颗灵魂再次碰撞后闪光,两双手被春风握在了一起,成了神仙伴侣。就这样,洛根成了她的第三任丈夫。第二天醒来,就像今天的天气,春暖花开,他们去了西班牙。
  两人都喜欢Flamenco 弗拉米戈舞,更何况,洛根是那位神秘的西班牙舞王的朋友。尽管直到现在,她也没见过洛根口中的舞王。去西班牙度蜜月,洛根也没再提及所谓的舞王。当然,那个蜜月,他们是在舞者优美的脚尖、脚掌和脚跟的击打声中度过,在舞者手臂和手腕以及躯干一起扭动的协调中享受着有节奏感而充满活力的爱情和婚姻。
  这个蜜月过后,她感觉又回到了年轻时在舞台上跳芭蕾的心性。
  女人灵魂深处永远住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提起洛根,只要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曾经是一位超能量的政要和商业大佬。他早年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金融专业,本来回归后继承了家族企业,坐在了董事长这个位置上,生意做得不错,对外贸易遍布全球。随着他的商业线的延申和拓展,他渐渐接触了很多有头有脸的政界人士,并欣然参加了某个党派。很快就在该党派崭露头角,天生有着敏锐政治头脑的他,看准风向,步步高升并获得选票,成为政界不可小觑的人物。有一年他突然宣布参加竞选市长,本来从各方面条件和时机来看,都认为他当选是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可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市长的桂冠并没有戴在他的头上。从此,他不再有信心从政,回归生意人的身份,这条政治权利斗争十分激烈的仕途被彻底放弃。就是那一年,在一次达官贵人的晚会上,他邂逅了优雅的曼蒂,两人相见恨晚。   
  她以为这一次,该轮到她与丈夫白头偕老,地老天荒了吧?然而,潘多拉的魔盒才刚刚打开,之前的爱情婚姻不过是热身运动。
  “快,我们去一趟财务总监雷诺的公寓。有一天傍晚,洛根被大雨淋了个落汤鸡,进门边换衣服边催促妻子曼蒂,让他明天赶紧去和银行联系,我们要拿下威廉庄园。
  曼蒂担心地说,我们还有几套公寓砸在手上。再投资,欠妥。
  “我已经有买家了,你放心。洛根穿好衣服,说着就要下楼去,还敦促妻子简单点,不要浓妆艳抹。
曼蒂拗不过洛根,套上外套就上了车,顶着大雨直奔财务总监雷诺的公寓。
她认识洛根这么多年,她对他并不真正了解,只觉得他人很精明,也很有经济头脑,或说有手段。只要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他干不成的事情。她莫名其妙地被他牵着鼻子走,还心甘情愿,甚至沾沾自喜。
  敲了半天门,雷诺根本不在家。
打电话吧。其实刚才就应该先打电话,这样唐突拜访,不是你的风格呀?
  “不用打电话,我知道他在家。再敲门,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会去哪里?
  “难道他不会去他同志爱人那里共度良宵吗?
  “也许吧。那我们回去?
  “回去。
  那天晚上回来,曼蒂详细地问了洛根如何出手庄园的计划。
  “这是我政界的一位老朋友,他和我一样,早已退出政坛,做房屋中介和保险。前天偶遇他,好多年不见,一起去咖啡喝了一杯,聊起过去的事情,都很感慨。
你如果坚持几年,说不准可以当选市长。洛根的朋友奉承他说,不像我,老朽了,也干不动了。现在回到老本行,做房屋中介和保险,挺踏实。
  “唉,时过境迁,还想那些干嘛。你的客户需求量大吗?洛根赶紧打听。
  “现在房价下滑,买或卖都不是好时机。
  “但如果有价值的房子,或有发展的前景,比如地段不错,房屋价格也不算太高,拿到手上,不过一年上下的时间,我敢打赌,房价就会回暖。况且你做房屋中介,也不怕砸在手上,你的客户多,信誉也高,还愁到时候卖不掉?
  这件事,他俩谈到咖啡厅打样,他还真把他的朋友说动了。
  “那接下来的事情,你就懂了。洛根临睡前说。
曼蒂知道,要亲自买下那一处庄园,才有把握和底气与卖方谈价。
妻子曼蒂的犹豫,让洛根铤而走险,他一定要买下威廉庄园。于是,他去诱导雷诺,先暂时以雷诺的名义与庄园主签订合同,并约定好3个月之内,缴清全款。洛根答应事成之后,给雷诺百分之二十的利润。
  空手套白狼的买卖,雷诺想也没想,就带洛根签署了合同。
  可是,洛根的朋友反悔了,他不买了。 
这件事让洛根很恼火,但他并没有在妻子面前发牢骚。而是去了雷诺那里,两人商量着如何还款。 
  “亲爱的,这件事你做得太滑稽了,你明明知道,这是违法的。你害了雷诺。
  本来这件事,曼蒂愿意为洛根犯下的错买单,她也有这个实力买下那栋庄园。只是有些不甘心,她一直认为洛根是一个很稳重的人,不应该出现这么小儿科的诈骗手段去害自己的朋友。
  “这个他有责任,还不是想不劳而获,在我这里获得百分之二十的利润。
曼蒂想想,也是,贪心是魔鬼。她不得不辞退了雷诺,但是给了他一笔补偿金,让他不要起诉洛根。
  然而,威廉庄园的主人起诉了雷诺,因为是他签署的合同,说他欺诈,违反合同。
  洛根知道,这必须走法律的正规程序。于是,他去和雷诺商量,要雷诺完全承担所有的责任,背地里,他再给雷诺一笔钱,作为安慰费。
  雷诺自然不干,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名誉受损,信誉受损,他以后怎么工作?
  为此事,洛根和雷诺闹得很不愉快,两人互相推诿,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但是,合同是雷诺签署的,从法律的层面看,他有直接的责任。
  曼蒂目睹洛根和雷诺争论不休,看来她不得不挺身而出把这个倒霉的单给买了。 
 
     
  有天下午,她刚从法国回来,人还没站稳,前院门铃就响了。她觉得好蹊跷,像被跟踪了一样。她打发女佣拉索尔去开门,自己上楼去泡个热水澡袪乏。等她梳洗完毕下楼来,她看到两位陌生的警官已经被拉索尔请进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简短地寒暄了两句,他俩掏出警官证向她亮明身份,是从海牙来的。 
  女的名叫萝拉,年轻貌美,西班牙裔荷兰人,一双眸子像冰雪,有些冷。 
  男的名叫阿道夫,大高个,风烛残年的年龄,腆着个大鼓一样的肚子,目光炯炯,精神矍铄。醒目的山羊胡子,像道具贴在苍黑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滑稽。 
  她很顺从地跟着他们往外走,因为警车停在院门外。
  拉索尔赶出来,小声问曼蒂说:夫人,还做您的晚餐吗?
  这个问题问得不合时宜,她看了拉索尔一眼,这个摩洛哥女人永远不懂得什么时候该开言,什么时候该闭嘴。她干脆地说:不用管我。”    
  她居住的这幢宅子,离教堂近,教堂的钟声响起,强烈的金属声让她感到灵魂在洗礼。  
  “请上车吧。女警官萝莎提醒她。
  审讯室里有一张简易的办公桌,算是审讯台,萝莎和阿道夫坐在她对面,一个笔录,一个问话。
  “开始吧。胖警官说着示意身边的女警官做好笔记。
  曼蒂的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和无奈,心想,好吧,开始吧。暴风雨要来,谁能阻挡。
  她坐在警官对面,看着一脸威严的两个人,感觉犯罪的不是洛根,而是她自己,要逮捕的也不是洛根,而是她自己。不禁觉得可乐,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进入程序吧?胖警官又提示,脸上的表情明显不快。
  “抱歉。曼蒂知道自己刚才不该笑,失礼了。 
  一番走程序的问话后,比如名字、年龄等基本情况后,阿道夫问:你敢发誓今天的回答都是事实?” 
  “我发誓,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如实回答。” 
  “你能简单地介绍一下你和洛根是怎么认识的吗?
  曼蒂无声地看着阿道夫那似乎要飞起来了的山羊胡子,不知道如何叙述他们的故事。
  “好,我来替你说。阿道夫的眼神很和蔼,继续说,你结过三次婚,洛根是你的第三任丈夫。你和洛根现在是分居状态,能说说为什么吗?
  气氛突然凝固了,除了天花板上那盏吸顶灯是明亮的,三个人的心里都像被一块黑布蒙住了,警官想知道实情和细节,她心里却对洛根的事情漆黑一片。
  “在一起是因为爱,分开是因为不爱。
  “你发现洛根从什么时候起表现出了不安或烦躁?
  “我从未感觉他不安或烦躁。他的情绪很稳定,每天都是笑容,像阳光一样。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商业往来的?
  “这个记不清了。
  阿道夫并没对曼蒂不正面回答问题而发难,他接着问,你怎么看财务总监的死?
  “不是已经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了吗?他是自杀。
  “是不是自杀,现在需要重新调查,他也是弗拉明戈舞的爱好者,也是弗拉米戈俱乐部的成员。你明明知道,这个总监是洛根安排的,对于他以前的经历,你知道多少?
  “那又怎样?
  “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们。他和洛根是不是有一层特殊的关系?
  “怎么可能,洛根不是双性人。说到这里,她有些心虚,突然想到洛根的确跟这个总监走的很近,两人有事没事在一起喝两杯。有时是雷诺来家里,有时是洛根去他家。有天夜里,洛根很晚才回家,一身酒气。
  “怎么了?亲爱的,又喝多了,和雷诺吧?说着她拉他的手。
  洛根情不自禁地了一声,似乎碰到了他疼痛的地方,但很快洛根又恢复正常,反倒去搂曼蒂。
  这时,曼蒂抓住他的手腕,在灯下仔细看,手腕上有一个伤口,还有血。她一边埋怨洛根做事不小心,一边起身找来消炎药和纱布,帮他缠起来。
  “你们喝酒,怎么还打架了?她故意逗洛根,想引出他手受伤的原因。
  “当然没有。亲爱的,别大惊小怪。
  洛根很会哄她,没几句,就把她逗笑了,受伤手腕的原因,她也没再追问。
  第二天,曼蒂接到秘书的电话,说雷诺在他家卫生间里自缢身亡。
  “什么时候的事情?曼蒂不敢相信,惊恐地问,没弄错吧?” 
  “没有弄错,警察都去了,有人打电话来公司找您,我告诉他们,您生病在家疗养。”   
  “我去看看。洛根惊愕得瞪大眼睛,放下咖啡,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起身出门了。 
  雷诺是一位同性恋者,不惑之年了,看上去还很年轻,工作认真,也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待人和气、友善。他虽有些娘腔,却也不失阳刚之气。生活简朴,与外界接触的并不多,除了他的同性爱人。
  威廉庄园的事件后,雷诺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现在看来,只是从她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了。而洛根,一直和他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雷诺的死,传说是失恋。同事们很惋惜,说他为一个负心人殉情不值得。
  “七月份荷兰一年一度的骄傲节在阿姆斯特丹举行时,雷诺还兴高采烈地去参加了徒步运动。他的脸书上还发了很多活动的照片。同事们议论说。
  雷诺死后,洛根闷闷不乐。他说,我很怀念雷诺。
  曼蒂瞥了洛根一眼,忍不住责备他:你如果不把他无辜地拖进威廉庄园的买卖合同中,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背负那么沉重的债务,仅凭他那点微薄工资如何还上?按照合同法规定,签署了合同而逾期不履行职责的,根据情况没收财产以抵押债务。资产不够的,按当事人每月工资总额的百分之多少分期还款直至债务还清。这不是把他逼上了绝路吗?
  “我也不是故意要连累他,他自己也有利益的。否则,他会顺从吗?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利益关系,没有谁纯粹地服从谁。
  “你做事一贯很谨慎,怎么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马有失蹄的时候。
  曼蒂听完很反感,她是第一次对洛根为人处世的自私而感到厌恶。
  星期天早上,她起床不见洛根,问女佣拉索尔:先生去哪儿了?今早看到他了吗?
  “夫人,先生开车出去了,没说去哪儿。
  曼蒂很疑惑,洛根最近很反常,早出晚归,也不说干什么去了,总是心神不定的。仔细想想,他是不太正常,即便做爱,他也心不在焉……女人的第六感觉告诉她,洛根有事瞒着她,而且是大事。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洛根把非法获得的赃款,通过雷诺来洗钱,你应该知道吧?阿道夫又问,把曼蒂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曼蒂知道此事,但与洛根应该没有关系,都是雷诺自己干的。所以,她说:洛根虽然是波尔斯迪房地产有限公司的股东,但他并没有任何权力干预财务,更不可能没有我的签字而私自让财务执行任何一项任务。再说,他为什么要通过自己的公司洗钱?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有阴谋。这事应该是雷诺一个人干的。

  “好,你不信,我们会让你相信的。你看看,这是雷诺生前的日记。阿道夫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本放在她面前,但并不允许她翻看,这里记录了洛根和他交易的每一次详细的时间、地点和数目。说完,阿道夫又翻开最后一页说,这是他生前最后的记录,我念一小段:我感觉危险的临近。前天,他和舞王深夜到访,威逼我做最后一次。我拒绝了,我说,我已经承受不了了。舞王扇了我一耳光,顿时嘴角鲜血直流。我很愤怒,我一边擦掉嘴上的血,一边说,别逼我,把我逼急了,我都抖露出去,你们都是社会名流,就不怕别人知道?他听了怒火中烧,冲上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你敢跟我玩花招,你是不想活了,信不信,我会让你永远消失……’这是他的笔迹。

  “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雷诺第二天晚上的自缢是假象?他是被人为地吊上去的?杀人灭口?不至于吧?再说,日记上并没有提到洛根的名字,他说的是舞王,哪个舞王?是否真有舞王这个人?谁知道。” 
  “……”
  “……” 
  从警局回来,她感觉天昏地转,瘫软地坐在沙发上,一股汹涌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从眼底涌来,洛根为什么要做这些?他不缺钱。如果他缺钱,或债务缠身,只要他肯说出来,她也会为他还掉的。
  等她哭过了,倒淡然了。她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平静地走进厨房,吃了点东西,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抬头望望窗外,一切都好像超出三界之外,她也不在五行之中了。 
 
尾声
法庭内,座无虚席。
洛根坐进被告席,苍白的脸上虽然很憔悴,却很平静。他平视前方主席台上几位穿着黑色法袍,带着银色卷发头套,一脸严肃的法官,正睁着因睡眠不足而熬成血丝的眼睛,盯着桌上研究过几百遍的卷宗,煞费苦心地琢磨着什么。洛根心想,雷诺不在了,死无对证,你们再想从字缝里挖出一个缺口,找到案件扑朔迷离的疑点。很显然,会令你们失望的。
  审判长握着法槌,威严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宣布庭审开始。
  洛根眼睛充满血丝,显然没睡好。他微微抬头,想抑制住泪水。嘴角轻轻地动了动,露出一排白牙,咬住了嘴唇,嘴唇被咬破了,牙齿瞬间变成红色。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心中的那些谜团,依然聚拢而难以消散。他想到了舞王,如果他彻底暴露,舞王的末日也不远了。他将快要流出来的血,用舌头悄悄地舔舐了一下。一定是触觉到了腥味,然后他的喉包蠕动了几下,他吞了这口带血的冷涎。
  他的律师还在法庭上绞尽脑汁地为他辩护着,强调这里有很多事实缺乏证人。因此,他的当事人应该当庭无罪释放…… 
  洛根听着,庆幸请了好律师。但他内心是明亮的,他做了什么,按照法律该如何判决,不等法庭,他在心里已经宣判了自己。但人总有侥幸心理,法律面前永远不可能人人平等。于是,他又耸了耸肩,不易被发现地打了个寒颤,下巴在衣领上擦了擦。等他再往下仔细听这位享誉全荷兰的雄辩律师越来越无力时,他才发现,在事实面前,再牛的律师,也像稻草人一样,不堪一击。而他竖起来的这个稻草人,也随着证人的出现,即将尘埃落定。
  “请出证人!随着审判长有磁性的声音,人们看到,一位法警带上一个人。
  顿时,场内一片骚动,惊愕地看着证人走进证人席坐下。他就是雷诺。
  “你没死?洛根突然愤怒地脱口而出。
  大厅内一阵更大的骚动,交头接耳的议论开了。
  曼蒂也惊呆了,雷诺真的活着。
  雷诺的确没死,他被抢救过来了。为了顺利破获案子,警方封锁了雷诺还活着的消息。
  洛根彻底地低下了头。他后悔莫及,为什么那天晚上没把他掐死? 
  他们之所以要除掉雷诺,是因为雷诺知道的太多了,不闭嘴,将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这是大毒枭舞王的命令。而洛根因为与雷诺有更直接的接触,也是雷诺的上级,对他犯罪的经过了如指掌,特别是通过雷诺而去走公司账务账洗钱的事情,万一揭开面纱,曼蒂的信誉也会大打折扣,甚至彻底破产。如果曼蒂倒了,他也再无翻身之日。因此,他还想借那块宝地,至少在曼蒂还活着的时候。这还不是唯一的理由,最关键的是,雷诺的所谓同性恋同志,就是洛根。他也不愿意曼蒂知道这件事。 
  曼蒂起身离席,她回望了一眼在她生命中像神一样的男人,居然是一个双性人、骗子、罪犯。再看这张俊朗的脸和他男人味十足的英气,突然觉得那么恶心。而当初,她就是被这股英气迷住,以至于结婚时,洛根执意要以自己的名义给妻子买高额保险,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还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洛根是如此有心机的男人,高额保险一定也有阴谋。想到这里,她倒吸一口凉气。
  转身时,她还是给了洛根意味深长的一笑。
作 者 简 介

梦娜 旅居荷兰。诗人、作家。作品散见于海内外报刊杂志。诗歌、散文、小说多次获奖。欧洲新移民作家协会创会主席,荷兰报纸专栏作者,世界华文文学联会理事。主要出版作品:长篇小说三部,散文、小说文集两部,个人诗歌集两部,编辑出版多部文学丛书和杂志。

 

编辑:陈瑞琳
编发: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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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3)
评论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章水缘' 的评论 : 应该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谢谢指出。
hill-ball 回复 悄悄话 库肯霍夫(keukenhof)靠近莱顿,离阿姆斯特丹有40-50公里o
章水缘 回复 悄悄话 题目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还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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