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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妻子丽娟很不愿意搬到这个连大温地区都算不上的偏僻小镇上。自从我们结婚后,只有这件大事没拗过我,她的肚子里像憋了一个活火山,我和女儿动辄得咎,无论我怎么做小伏低都消除不了挑战她家庭权威带来的挫败感,也没办法消弭她远离市中心的烦躁,火山爆发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如果表示这里风景独好,森林环绕,大河奔流,她会生气,横着眉问:“这些能当饭吃吗?能提供工作机会吗?”一说这种话,我就输定了。我知道,作为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给妻儿提供足够的生活保障,就不配谈论风景,也没资格享受青山绿水。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我只能在肚子里嘀咕嘀咕。
距离温哥华市150公里的希望镇被高山溪流草甸和峡谷环绕,和坐落于太平洋西海岸边的大温地区背山面海,视野开阔,时而丘陵起伏时而一马平川的风景很不一样。这个小镇在崇山峻岭的夹缝里,在几条贯穿东西的高速公路的山坳处铺陈开有限的怀抱和风姿。镇子中心横七竖八棋盘格状的窄小道路两旁大都是上百年到几十年前那种只有一层的、占地面积不大,现在看来有点矮小的房子。有的房子看起来保养得还好,有的大概已有很多年没有维修保养,看起来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妪。
偶尔也有车辆在希望镇停留一会儿,看看美国电影《第一滴血》的拍摄地,在五分钟就能走完的主街慢慢走一圈,在寂寥的标志性雕塑木刻熊前拍几张照片。夏季周末时,会有大温地区的新移民去附近的废弃隧道观光后慕名来这里买支冰淇淋,不甘心就此结束短途旅行的游客会在镇中心那家快餐店点两只汉堡。如果有几个家庭结伴同行而来,能填满整个小镇,习惯了安静和沉闷的店家懒洋洋地看着这些不可能停留太久的陌生人从高速上下来,又从桥下盘上高速向西或向东而去。
因为远离都市圈,房价便宜好几倍,登陆后就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屋,实现住别墅开越野车的梦想让我格外执着,甚至无耻地给女儿描绘了许多许多我想象中的美好未来,用她说的那句“我想去这里”说服了丽娟。那时候,我觉得这里的安静是我向往的恬静。
我们全家第一次出国就是登陆,下飞机后,我们在温东一家庭旅馆住下,顾不上倒时差就到处去看房子。一家三口能租到的独立出入地下室没有低于一千加元的,那股子阴暗潮湿的味道令我想起毕业后在上海杨浦区与同学合租的那间老公房。大温地区的公寓楼一居室至少要二千刀,合人民币一万二千多块,坐吃山空,我们这么多年的积蓄根本支撑不了几天就清空了。按丽娟的意思,在市中心租个最便宜的地下室住,把孩子送去附近的幼儿园,我们夫妻俩立刻去找工作,哪怕是洗盘子也好,一边攒钱一边看房子。
怀揣希望来到这里,如果去洗盘子,为什么要出来?丽娟说为了孩子。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不愿意为孩子牺牲自己的一生。我的人生和孩子的未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干嘛让自己活得那么悲情那么辛苦呢?但我知道丽娟会把这个想法当成我的污点从女儿三岁讲到三十岁,甚至讲一辈子。
家庭旅馆一天一百加元,一家三口三餐再省也要几十加元,看房子坐公交车轻轨虽然便宜,换算成人民币还是让我们心惊肉跳。女儿跟着我们忍饥挨饿地奔波了几天,眼看着小脸瘦了黑了,穿衣打扮从上海滩小淑女到东亚难民原来只需要三四天。她才3岁,不懂得表达,只是一遍遍问能不能回家,我们在外面跑得焦躁,吼了几次她就不再说话了,时而眼泪汪汪,时而沉默怯懦。付得起的房子又偏僻又破,邻居们虽然和善,有的太瘦弱有的太过肥胖,看着莫名其妙让人心跳加速,脑子里涌出许多美剧里贫民窟的犯罪场景。稍微像样点的房子,租金和我洗一个月盘子赚的钱差不多。丽娟先开始兴兴头头地跑,没几天就泄了气,只因为是她催着我们尽快登陆的,不好意思守着我抱怨,也不舍得拿孩子出气,挑加拿大的毛病就是承认自己决策错误,只好抱怨西餐,指责我走太快了走太慢了之类。我们这家子跑的人仰马翻,心浮气躁,不敢挑剔客户实力的新手地产经纪都耐不住性子了,不知道哪里讨了主意,推荐我们去看一定能付得起首付的希望镇的独立屋,给我们描绘出地广人稀的加拿大的世外桃源景象,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和甘甜的水井。
希望镇上有几栋六七十年前盖的房子,甚至有一间正好满一百岁的房子,网上的图看着还好,实地瞧着还不如住大温那边的地下室。就在太阳快要落到山峦那一面,我们不得不放弃这里离开时,经纪带我们去看了她列在单子上的最后一间。没想到,这是一所十几年新的房子,只有一层,三个卧室,有前庭也有后院。远处是青翠的高山森林,几百米外有一条溪流潺潺流淌,除了周围邻居破旧的房子有点碍眼,在落日余晖中,这一间的厨房中央岛台光鉴可照,白色橱柜洁净如新,和我们看过的那些五六十年前普遍采用的如今早已油迹斑驳木皮剥落的深色橱柜比起来,就像从棚户区走到了美剧里完美的中产阶级家庭。
丽娟嫌太远太偏僻,担心买了房子压力太大,她也不愿做主的机会和权利落到我手里,那会让她失去安全感,但她终究没拗过我几乎要吵起架来的坚持。
希望镇居民统共才三四千,大街上车少人更少。一百五十多年前,淘金客云集在此,逐渐形成了一个较大的营地,后来,北美最大的贸易公司哈德逊在1848年时来这里设了一个站点,那时,依托淘金和伐木两大经济,希望镇比小渔村温哥华要繁华。
“历史悠久和我们的日子有什么关系?我家还在千年古都洛阳呢,你说机会少发展落后,宁可在上海租亭子间,怎么都是你的理?”
“我刚才看到咱们左边邻居了,一个老太太,特老。看着不像白人。”我知趣地转移话题。
果然,丽娟一只手捏着抹布,一手撑着擦了半天地板的腰,皱着眉头道:“如果那么大年纪的话,孙子都成年了吧,都说外国人不和子女一起住的,也不知道他们家有没有小孩子和妞妞玩。左右邻居一个小孩子都没有,妞妞到现在还没认识一个朋友。什么希望镇,没小孩子有什么希望?”
丽娟总有道理的。她总能把一切话题都归结于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上,这是她在家里越来越凶悍的理由,也是我总惹她生气的原因。我想让她开心点,但她说没有钱没办法开心。我学着煮饭打扫陪小孩,她也没高兴起来。用她的话说,只有足够的钱才能让她快乐。
我怏怏不乐地去前院整理植物。前屋主把房子保养得很好,对花园的投入并不大,院子里没什么规划地胡乱种了些不值钱的植物,草地上长满了野草,秃一块儿绿一块儿的,还有些凹凸不平。我们透支信用卡买了沙发和电视,去家具城外的回收站捡了两张还不错的旧床垫放在卧室地毯上,再简单置办了一些厨具,就算安顿了下来。
尽管如此,在院子里挖几个深坑,把前后院毫无章法的树木花木略微规划一下的劳作总会令我忘记屋子里的埋怨和批评,变得心情愉快。我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小时候的流行歌曲和眼前的新家新世界再契合不过了。才唱了一半,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就像武林高手,不需要真的听见或看见什么,直觉会告诉你附近的磁场发生了某种变化。我急匆匆地哼完最后一句“嘿,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为她幸福为她增光,为她幸福为她增光~~~”,随着最后一句逐渐拔高的“为她幸福为她增光”,我停下挖树坑的铁锨,手杵着杆儿向四周巡视,我的目光在高耸入云的山巅停留了半秒,依稀可辨的松林,是我的诗和远方,也是我重新出发的地方。环目四顾至大约四点钟方向时,我憧憬幸福的眼神遭遇了一束冰冷的直射。
目光是一种无形的流动的可以被感知到的物质。大部分人的目光内敛,或者游移,或者闪烁,大多向周围发射出友善的信号。我这一生中遭遇过几次这种冰冷的、排斥的、带着点不屑和怀疑的目光,总会激起我本能的回击。兴许是人到中年了,也许是初来乍到的谨慎,我很快掩饰住反感,让眼底涌出友善。
“Hi,hello。”我来自礼仪之邦,理应先打招呼。
早上开车回家看到的老妪比我以为的老多了。到一定的岁数之后,年龄越来越模糊,我以为她大概六七十岁,但她的正面沟壑纵横,几道深深的横渠,间或夹杂几道弯曲的竖纹和几条散乱走向的皱纹,甚至五官都快要被年轮覆盖,我都怀疑她超过一百岁了。或许因为她的五官和欧罗巴人种的深邃不同吧,小眼睛塌鼻梁埋伏在岁月的褶皱中,几不可辨,只有嘴唇倔强地坚守阵地,带着绝不肯被掩埋被遗忘被侵蚀的强大意志。
我的笑容挂在脸上几乎要掉进树坑里时,她终于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破碎又浑浊的声音,我依稀可以分辨出是“where are you from?”,口气泠冽,像从冰原下蹦出的字。
刚刚登陆二个月而已。众所周知,温哥华的华裔有30%之多,还有一个叫Richmond的城市90%人口会讲普通话或者广东话。我是一个英文词汇量一万二的博士,看得懂专业书籍。但我被这句话问住了。空气凝滞了几秒后,我终于记起会话900句里最先学到的这句。
“I came from China。”
“How are you ? My name is Mike. Nice to meet you.” 机械地说完了《900句》第一课内容后,我脱掉手套对着老太太伸过去我表示热情友善的右手。
她不是白人。但也不是亚裔。她比亚洲人高大,看得出年轻时的健硕,脸庞比一般人大一圈,长裙盖住了脚,我猜想她是印第安土著,或许有点欧罗巴血统。
她挑挑眉,叠放在肚子上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没伸出来。这让我有点尴尬。但我很快就换上了不介意的无所谓的表情。她看起来比我奶奶年纪都要大,老式女人不习惯和人握手吧。我这样想。我的手放回到铁锨把头上,做出打算继续干活的样子。
“Why you come here?”
这句话太不礼貌了。其实这句话的语义是没有倾向性的,但她的语调、表情和眼神令一句普通的问话变成了伤害。她太粗鲁了,这让我有些恼火,我的右手紧紧捏了一下铁锨木杆,左手重重地按住右手,我想说句什么,一时想不出哪句话合适,好几个句子在我嘴里翻滚,当大脑终于翻译出几个破碎的词汇时,她已经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清晰地表明她不是无意的、也不会感到羞愧,她快进门时甚至故意挺了挺有些驼背的腰。我气得呆住了,嘴巴似乎被黏住,胸腔里窜出来的话怎么都喷不出去,憋得难受。天空灰暗下来,树木花草也变成了难看的脏兮兮的绿色,空气稀薄得令我喘不过气来。
刚毕业时租住在杨浦区老公房顶楼上违章搭建的亭子间那几年,偶尔加班晚归,第二天早上,楼下阿姨会守在门口训斥我打开老式铁门的声音吵醒了她,喋喋不休地描绘被铁门嘎拉声惊醒后怎么都睡不着,刚有点睡意又被我冲澡的水声搅扰,害得她彻夜未眠,头痛好几天。我解释过、道过歉,拿着油壶给防盗门各处都灌了几遍,我小心地扭动门锁,慢慢地开合,轻轻地抽动插销,每一次晚归,开门都是我的一道坎儿,越怕出声,深夜里一丁点金属碰撞声越发清脆突兀。有一次,她在她家的防盗门内叫住正在快步下楼的我的问:“你们外地人干嘛都跑到我们上海来?蝗虫一样,搞得上海乱七八糟的。”
我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想还给她,演练过多次的话倾泻而出:“要不是我们外地人建设上海,这里还是小渔村咧,你不过是早来几天,难道你家八辈子前就住上海吗?我在复旦读的博士,是政府白送我户口留下的,等我买了房子就搬走了,你这辈子能搬走吗?”说完我转头就走了,心里砰砰砰直跳,害怕她跑出来撒泼,害怕她继续叫嚷不休,担心她晚上守着我还击,令我一整天惶惶不安,心脏一下一下地往下沉。“我一定要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来”,我强迫自己默念了无数次,念到紧握的手掌酸痛。
后来,上海的房价像乘了电梯般飞涨,薪水一年一年不见涨,别说六只钱包了,搜刮干净两家人的八只钱包也买不起。我和丽娟从杨浦区看到松江,又看到嘉定,本来计划买了两房单位就知足了,等看了两年房子,嘉定那边的二手一房都买不起了。
加拿大欢迎移民,尤其是高学历的年轻人,我申请技术移民一共用了一年多就拿到了移民纸,签证办下来丽娟一刻都不想等,连夜收拾东西一边扔破烂一边大采购,猴急就要飞过来,几乎一天都没耽误。听我的地产经纪说,最早下个月我们全家人就能收到永久居民身份证。我们是加拿大政府请来的人才。
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土著吗?住那么破的房子,这么偏僻的小镇,凭什么问我:“你干嘛来这里?”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的,浑身哪里都不舒服,脑袋里反复琢磨着老太婆说的是“你干嘛来希望镇”还是“你干嘛来加拿大”,她的表情和语气在我的脑海里重复了无数次,越想越生气,眼看一整夜睡眠就要泡汤,我只好搬出来心灵鸡汤喂自己:“不要理她,哪里都有烂人。不能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我没对丽娟说这件事。不想说。她要是知道了,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个数落我的机会?她买把鸡毛菜都要货比三家,跑十几家店都不一定选到她认为性价比最好的衣服,买房子这个终身大事丽娟如果没看几百个房子,她总觉得自己吃了亏,吃了大亏。这个房子是我坚持要买的,而她从来不觉得我懂论文以外的任何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坚持,或许我对房子的执念和她是一样的,她要的是最划算的房子,兼顾地点价格学校,而我只想要一个能力范围内最舒服的家,无论在哪里。我们都渴望有自己的房子,有同一个梦想,但梦想的形式不一样,实现梦想的途径有分歧,梦想的样子也不同。我们似乎哪里都不一样,哪个问题都能引起争吵。我不肯让步,我坚决地坚持自己的意见,甚至是一意孤行地让房产经纪为我们,不,为我,去和卖家还价。丽娟让步了,她很不满意,但她还是高高兴兴地去律师楼签了字。如果丽娟知道我们有这么不友好的邻居,她又要生好久的气。
我的沮丧里也有一部分是为女儿,她才三岁,离开熟悉的地方来到这里,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青山绿水,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一切虚幻的好处还不如一个友好的同龄小伙伴。我们承诺她,搬了新家认识邻居就有小朋友了。搬过来二周了,我远远地看到过两个小孩慢慢悠悠地骑着儿童自行车在人行道上蛇形而去。妞妞还没有自行车。她好多东西都还没有。我们刚刚安定下来,只能添置最急需的,最必须的。比如食物,厨具和床垫。
远方的家乡有些模糊了。有些东西却格外清晰,比我在上海的十年里无数次回忆起的家乡都要清晰。我想起老家的那张八仙桌,用了二十几年依然簇新的桌子。妈妈爱惜东西,沙发靠背上扶手上,用大块布料覆盖住所有的地方,又铺了一层带夹层的靠垫、坐垫、扶手垫。实木深红色的八仙桌上永远罩着她亲自踩缝纫机做的桌布,三层布密密实实地踏上了方格,又斜着衍了对角线,把一个一个小方格变成米字格,外面还有一层塑料布保护桌布,因为便宜,容易坏,每年春节前都会换上新的花色,有时有凹凸不平的暗花,有时是大幅花鸟,有时纯白。我在这张桌子上吃了很多餐饭,做了无数本习题册,我和父母所有的对话都在八仙桌之间传递,我爸永远朝南坐,我坐在他对面,我妈有时候在我左边,有时候在我右边。他们在桌边喝茶聊天吃饭会客,也在桌上拣菜切菜。那张桌子还在家里,还在客厅的左边,无论我出门多少年,每一次回家它都在那里。只有见到那张桌子,才算是真的到家了。我在这样的夜晚想起了老家的八仙桌,想起桌上的热水瓶,保温杯,那只大学毕业典礼时学校发的纪念马克杯上印着学校的名字,我嫌丑,我爸说他要,从此那个杯子和桌子再也没分开过。
作为独生子的我执意要留在上海的时候,父母什么都没说,他们觉得不应该不高兴,哪里有阻拦孩子奔前程的父母呢?我突发奇想要移民,父母只是在电话里“啊?怎么这么突然?你咋不和家里商量商量?”到底也没说什么。听到我报喜,他们没有喜悦,有两次,叹了半口气就收了回去,像安慰我,更像是安慰他们自己地说:“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千山万水地过来了,扔掉所有的一切过来了。虽然所谓的一切,只是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到二万块的一份工作。那也是我们的所有。
看了看手机,深夜二点多了,我闭着眼睛等待睡神光临,胃底灼热,口腔湿润,脑子里想起上海的早晨,街角小铺里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和粢饭团,敞开的店堂里几乎每个食客桌上都放着一根粗胖的黄澄澄的油条。摩肩接踵的地铁站里鳞次栉比的小店铺,浦西的热闹,黄浦江边的大都市范儿和繁华喧嚣的热闹,曾经觉得太过喧闹的拥挤的地方都变成了想念。
妞妞看起来还算快乐。她一直是安静的小孩,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只关心吃什么玩什么。小孩子喜欢新鲜的地方,在懵懵懂懂的年龄,还不会回忆也不会惆怅,很容易快乐。
失眠的夜格外长。我在黑沉沉的午夜里想到此时此刻彼岸的太阳正在头顶,和这边正好是16个小时的时差,像是颠倒的乾坤,每半天倒换一次。我回想起下决心离开的种种缘由,归根结底只因为我这一介书生、人类学博士,在人类社会里的价值养不起一个家。我没给丽娟说过我们刊物或许不再能苟延残喘,听说上面已经在讨论安乐死。我既够不上提前退休,也不再是随便找份能糊口的工作就行的年纪。有一次丽娟说,实在不行回老家,她表哥说可以安排我去职业中专教书,再过几年博士多了就没我的机会了。怎么能回老家?好不容易走了出来。老家回不去,上海住不起,移民就像是闯关东,只图机会多点,哪怕做苦力,也要找一个没熟人看见的地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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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镇一共不到五千人,没有针对新移民的安置服务机构。丽娟又说起不该住这么偏远的话,如果住在中心市区不就可以享受这些免费服务了吗?我不想惹她不开心,开玩笑说这是不从俗流,逼迫我们自己解决问题。她不喜欢我的幽默,一晚上只和孩子说话,当我是空气。我们俩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夫妻?是从她怀孕时开始记家庭账本开始的吧。或许是从孩子断奶开始。买不买进口奶粉的讨论,最后总会归结到我的薪水好几年没涨过,在物价飞涨的时候等于年年降薪,连奶粉都买不起。
移民其实是她先提起的。有一段时间,她总说一个同学全家移民澳洲了,临别时大家凑份子送行,都羡慕那边的蓝天白云、大海碧波,福利好,教育免费,据说失业救济金足够全家吃饭,大不了吃救助,反正卖掉上海的小房子去那边能换一套大house。我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澳洲和加拿大都是缺人才的国家,敞开大门欢迎人去,条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我的同学同事里好些人的孩子毕业后不愿意要绿卡,宁愿回国,如今中国发展得更好,机会遍地都是。丽娟白我好几眼,说:“机会都是别人的,怎么没轮到你?你说的容易,你办一个让我看看。”
我上网研究移民条款并不是赌气。丽娟说的话让我心里一动,像是一只黑暗中徒劳地奔来奔去的老鼠,哪怕有一丝丝光亮,哪里有一点点比较薄的墙壁都会扑过去啃噬出一条路。无根无基又没一技之长的文科生,在上海连50平米的老公房都买不起,单位的家具用了二十多年,开不起会,出不起差,这几年的版面越来越难卖,每年都在讨论何时停刊,出去或许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
我搜了一圈资料给丽娟说,去了那边,孩子不用花钱补英语,将来也不用攒钱留学,看病不用钱,孩子的牛奶金顶我小半个月的工资,看起来很不错。
丽娟怀疑我不够资格,我搜出加拿大政府移民申请的页面,填了一份表格评估,我的条件完全够格。那几天单位正逢清闲季,我拿着手机字典,用了二天填好了表格,扫描了所有需要的文件。那些天,早已经熟悉到毫无知觉的清水衙门里的人浮于事、小小办公室里勾心斗角的苟且,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下班路上挤出一身汗,回到租住的亭子间打开迷你热水器,在热烘烘的小灶披间里胡乱做顿晚饭胡乱吃几口,丽娟和女儿先洗澡,我只能坐在简易防盗门前迎接自然风,等到她们娘俩睡着,热水器里的水才热好第二桶。准备好了所有资料,我们俩默默地站在邮局门口,最后是丽娟走进去办理了挂号,走出邮局,丽娟说:“我想吃黑森林,还想吃麻辣香锅,走吧,庆祝一下。”
于丽娟比我大三岁,36岁生头胎,吃得太好,胎儿巨大,却非要顺产,说产道挤压过的孩子肺活量更好。她嚎了十几个小时还生不下来,医生护士烦得要死,说你再不剖,孩子出问题我们不负责。这才剖了。又坚持母乳,乳腺炎痛得一边哭一边喂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生。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怕老婆的,我没想到她有那么刚强果断的一面。六个月产假结束,得给孩子断奶,丽娟因为买不起进口奶粉哭了很多次,我很愧疚,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不会结婚生子,我这样的废物不配。妞妞和丽娟睡卧室大床,等她俩睡下,我才能拖出床下的单人床垫睡在衣柜和床之间不到一米宽的空隙里。早上,在她俩起床前推回床垫,她们母女俩才能起床。岳母睡客厅沙发,总说睡得腰疼。说好的和我母亲一人带半年,我父亲小中风后母亲不能过来,我在岳父岳母和丽娟面前就像是犯了什么罪,欠他们一家人的情份,一辈子都还不完。那时候,我觉得换个地方生活,或许有机会让她们母女过得好一点。
初来乍到,好多事摸不着头绪,我的地产经纪拉我进了几个微信群,叫我在群里求助。同胞们很热心,有人教我去本地教堂认识新朋友,生活会方便很多,认识周围的人对孩子有好处。要不要受洗,不会有人追问。
第一次去教堂就有人热情地迎上来欢迎我们。我的英文磕磕巴巴,对方耐心地陪我聊了十几分钟。据说这是社交礼仪里初次见面寒喧的最长时限。
那位自称叫Jason的老先生带我去认识一位叫Lisa的女士,我猜大概是负责人。我不应该把她叫老太太,加拿大人认为60多岁才算是中年人。Lisa没烫发,短短的直发贴着头皮,外面是浅栗色,发根处是浅栗色,脸庞柔和,笑容很温暖。她讲话特意讲得很慢很慢,说不清楚时,跑回屋子里找了张纸,写给我几个时间,让我带太太和小孩过来学学英文,认识点朋友,她说她会在这里等我。在加拿大认识的第一个白人就是Lisa,她的笑容慈祥温暖,丽娟很喜欢她,妞妞喜欢Lisa给她的饼干,问我能不能经常来这里。
几个老先生老太太看到妞妞怯生生地站在我们身边,他们俯下身子和她聊天,她听不懂,不肯说话,他们一个词一个词地反复讲。有位老先生对我说,他下次会带上孙女过来陪妞妞玩,丽娟感激地扑过来对老先生说了一大串OK,OK,we will come。看得出来,丽娟很努力地对他们展开她最灿烂的笑容表示感激。我想,也许举家搬迁的决定是对的,她们母女终有那么一天会对我说“多亏了你考雅思,我们才来到这里”,哪怕她们庆幸一次,对我来说,足够了。
和Lisa熟了后,我的职业病犯了,问她的籍贯,她说祖上是苏格兰人,来这里一百多年了,祖母是犹太人,外祖父母从德国来。她说她母亲能说很好的德语,可惜她只会讲英文。儿媳妇是第二代菲律宾后裔,外孙是黑头发,儿子一家人在新加坡,因为有菲佣,外孙的菲律宾话比媳妇儿讲的还好。她说她从兰里搬到这里服侍上帝,因为这里更需要她。我想起这几次活动时,她格外照顾一位坐轮椅的老先生,问她那位先生是哪里人,她说是当地人。我“哦”了一声,她补了一句,说他是土著,和你的邻居Jane一样。也许我翻译得不对,native people在我们的语义中的确是本地人的意思。但这个话从Lisa口中说出来有种奇怪的感觉。
对我们来说,Lisa就是本地人。而Lisa眼里,印第安后裔叫本地人。各种研究都认为,北美大陆上最早的人类是几万年前从欧亚大陆板块迁徙过来的蒙古人种。第二批人类是大航海时代从欧洲大陆过来的探险队,或者叫侵略者,殖民主义者。很多人觉得自己的先祖只是拓荒者,他们用购买或者开发的方式取得土地,是他们让北美大陆成为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乐土和避风港。或许Lisa只是随口这样一说,没有任何涵义。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既不能体力劳动也不会技术劳动的新移民,对这片土地来说,我的专业知识毫无用处,不如一个农民牧民。我的地产经纪玩笑说“加拿大最缺居家保姆和护理”。无论是我的故土故国还是这里,都不需要一个仅仅会研究文化人类学的人类。
丽娟说加拿大本地人又善良又淳朴,唯独邻居老太太看都不看她一眼,有这种邻居真是倒霉透顶。我说她是土著。丽娟鄙夷道:“你不是说土著是从白令海峡追捕猎物过来的东亚人种吗?论起来,还算是同种同胞,还不如人家当地人对咱们友好。”
“按理说,他们才算是当地人。白人也是外来的。”
“得了得了,我可不想听你讲陈谷子烂芝麻的破道理。对咱们来说,欧洲移民就是本地人。土著就是野蛮民族。”
我不再说话。
来加拿大半年多了,丽娟除了在网上学英文就是在各微信群里打听哪里能打短工,她看不惯我疲塌懒散,更受不了坐吃山空,焦虑和焦急在她身体里像是炸药,一点点小火星就能点着。我不是不着急,初来乍到,哪里就那么容易找到机会,好不容易有个自己的房子,头顶有瓦,冰箱里有食物,在自己的房子里住着,何至于那么着急?丽娟最恨我有了房子万事足的心态,每个月的房贷和生活费全靠不多的积蓄,虽然两家父母倾其所有给了我们一点支援,但能不动用就不动用才能让她略微心安。
丽娟说我不像个男人。男人应该怎样?她说男人应该拼命赚钱。丽娟总是对的。
Lisa说Jane大概八十多岁,丈夫去世几十年了。她摇摇头,微蹙一下眉,叹口气说:“她很久没来教堂了,我应该去看看她。”
“如果你来这边,请来我家坐坐。”
我其实想说“可以顺便来我家坐坐”,但我空有一肚子根本用不到的词汇,想表达最简单的意思却表达不清楚,Lisa听了我的邀请特别高兴,她认真地记下了我家地址,说她下周五下午会过来拜访我们。
Lisa介绍丽娟去本地一家餐厅打扫卫生,一周二次,20块一小时,还能把餐厅里剩下的披萨带回家,一周120块收入精打细算,勉强可以买一周的食物。Lisa答应我们有机会再帮我们介绍工作。丽娟电话预订那张一直不舍得下手的餐桌,催着华人的一个家具店尽快送货。对方说希望镇太远了,运费要加500块,三周后才能送货。如果可以自己去拉,这笔钱可以省下来。丽娟问清楚桌椅一共有五个箱子,正常SUV拉不了,她在电话里哭穷,诉说新移民的难,对方是同胞,热心地建议我们去租一辆货车,又详细给我们讲怎么租,说这样省一大半运费,又不会磕碰自己家的车子。我刚拿到驾照不到一星期,丽娟不放心我开车,更别说是一辆小型厢式货车了。但丽娟舍不得付500块钱的巨额运费,就说她再想想。她对我说:“人家只是来坐一会儿,没事吧,她知道咱们刚刚买了房子。”我说是的,她瞪我一眼。我说,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就让人送货吧,丽娟不耐烦地用筷子敲着饭碗说:“说得轻巧,你去哪里能赚到500块?”
我发了好几封求职邮件,只有两家回复我暂时不要人。我每天都刷各种求职网站,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需要点专业技术。来之前,我以为我能找到华文媒体的工作,打了无数电话,听到我住希望镇,就再也没下文了。我终于知道住在希望镇最没希望找到工作,事已至此,除了满心懊恼,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在重大选择上又一次错了。如同我当初鬼使神差选了文化人类学这个专业一样愚蠢。
周五晚上照例去教堂聚餐,竟然看到中国人面孔,我们双方都很惊喜,虽然是从台湾过来的,但我们是同文同种的同胞,有一种不一样的亲切感。他们一家从卡城搬过来,讲起那边市中心的房子才卖了几十万,到这边只有希望镇能买到一样大的独立屋,反正先生刚刚退休,房子没有贷款,尽情享受悠闲的生活就好了。这边华人好像个个都是富豪似的,说起买房子就像买白菜,难得遇到经济条件差不多的同胞,我偷偷松了口气。
妻子跟他们抱怨这边送货费奇贵,家具更贵,台湾王太太就说温哥华富人很多,常常会搬家,很高级的家具一百块二百块有时候还会免费,你们还是新移民,干嘛什么都买新的,光税就要几百块。他们答应帮我们在网上蹲守,看到不错的家具就告诉我们。丽娟高兴极了,回家的路上一直讲这对夫妇人真好,认识同胞真好。丽娟开心,妞妞也高兴起来,我们家三口人很久没有这样有说有笑了。买新家具到捡二手家具,丽娟反而高兴了,这让我的心疼了一下,很快就被省钱的轻松感替代,也愉快了起来。
Lisa带了一个苹果派,还带了两个幼儿园的地址和电话给我们。她夸奖我们的房子,夸奖孩子可爱,赞叹家里洁净明亮,丽娟抱歉我们没买餐桌,只能在茶几旁席地而坐,Lisa很夸张地表示她很喜欢这样,笑说她记得小时候搬家,旧的儿童床都扔掉了,父母不想刷爆信用卡,去家具店拣了几个旧床垫给孩子们睡,她说她很怀念在床垫上跳跃的日子。Lisa太好了。像我小时候的邻居奶奶,慈祥可亲,常常塞给我一把花生一把瓜子,有时候给我一只烤地瓜。那种属于很久远之前的乡村的朴实和善良,热情和体贴,我们在Lisa主持的教堂里遇到了很多。我的无神论立场有点动摇了。我想,或许我们能够蒙受祝福和护佑,或许希望镇的希望就在我们心里,只要敬拜就打开了那扇门。
我的口语和听力比刚出国时进步不少,平日里苦于没人聊天,只能在超市里找机会问店员各种问题。去了几次教堂后,磕磕巴巴能聊天了。Lisa说话很慢,她会挑选简单的词汇,笑眯眯的眼睛鼓励我们讲话,听懂了拼命点头,听不懂的时候她会微微侧着脑袋想一下,努力地理解。她的耐心、热心让妻子和我,甚至妞妞变得放松而愉快。当Lisa起身告辞时,妻子邀请她下周来我家吃饺子。Lisa很夸张地表达了她的惊喜,很重地点头,掩住嘴说,我是不是可以可以吃到比餐厅里更正宗的饺子?感谢上帝让我们认识。
这天晚上,妻子兴奋地滚到我怀里,手掌摩挲着我的背,说:“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这里的人真好啊,希望咱们在希望镇的日子里充满希望。”
第二天,我的心情依然很好,主动去后院整理杂草,这是妻子催过我好几次的活儿了。
我出生在长江边一个县城的单位大院,从小没种过一棵植物,家里的几盆花轮不到我照顾。割草和修剪树篱这种活儿很陌生很新鲜。和这里的新生活一样,许多当地人似乎与生俱来的技能,外来移民需要从头学起,这有点难。但不要紧,我有思想准备。
“你是做什么的?”
一把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很奇怪,后院篱笆外是树林,左邻右舍很少看到人,我家这条街上汽车都很少见。
我转身看看左边,再回头看看右边,再次遭遇那双被松弛下来的眼皮几乎要遮住的眼睛里射出的寒冷。她好像刚刚才从围栏那边冒出来。
“Hi,Jane,你问我吗?”
她不满地皱眉,说:“我叫Natata。”
我对自己的听力不那么自信,只好根据发音自己拼写。好吧。我说:“Hi,Natata。”
她又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人类学博士。或许,我会去UBC继续读这个专业,或许去BCIT学个什么。我们刚过来,先熟悉熟悉加拿大再决定。”这番话我在教堂里讲过很多次了,已经讲得很流利,几乎倒背如流。每一个听到我这样说的人都会微笑点头,给我很多鼓励。
Natata鄙夷地看看虚空的远方,再转过头看着我,慢慢地清晰地说:“你以为加拿大有黄金吗?”
她的英文和Lisa清晰标准的美式发音不大一样,有点我们常说的大舌头,更多后鼻音。我听懂了,有些愠怒。第一次和她说话,我是懵的,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心里,我和她已经交锋了一百次。现在,我不再害怕说英文,也不怵和本地人打交道,不管是什么人对我无礼,哪怕她有一百岁,我都要还击。
“谢谢你。加拿大有没有黄金和我没关系,我不关心。”我的声音略微提高,一个词一个词地吐出来,除了字面意义,我的语气表情和眼神夹带了我所有能够表达的愤怒和不满。
她耸耸肩,侧过身体做出打算离开她家围栏的样子,却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祝你好运。也许你应该去看看那个隧道。”
我气得双手握住铁锨把头呆立了一会儿,扔掉工具和手套从后门进了厨房。
丽娟不解地问:“这么快就挖完了?”
我没忍住,把这一次和上一次遭遇邻居老巫婆的事说给她听。丽娟最近心情不错,反而安慰我:“别理她,或许她有病。上次Lisa说起她的时候表情怪怪的,可能人家没好意思直接说她脑子有病。咱们来这里遇到的人都挺好的,她是个例。为她生气不值得。”
“我看这老太婆就是有病。下次再挑衅,我要更不客气。”
“对,别惯着她,人善被人欺。”
丽娟的体贴让我有点感动。她很少这样通情达理。或许我应该说,她很少站在我这一边。我曾经说过办公室主任势利,从来都斜着眼睛看我,一脸的刻薄悭吝,看到我对面桌子的上海土著,主任立刻变成一个亲切和善的好人。丽娟听完,也斜了一眼,那脸色和主任如出一辙,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没想到她又补了一句:“你自己不行,人家凭什么对你好?”
外人的眼神顶多让我烦一下,家人的鄙夷就像是贴身刺穿心脏的暗杀,外面看着没事,血慢慢洇出来,我不想让丽娟看出来我的愠怒引出她更多难听的话,本能地拿出木呆呆的表情挂出免战牌。她的温情让以往的积怨烟消云散,我想,我们在希望镇会有希望的。
3
Lisa来吃饺子的时候带了一个原住民木雕作为礼物送给我们。她说希望镇上有不少第一民族,住了不少原住民艺术家,也有不少各国移民艺术家作家。她夸奖我们选择了一个好地方,这是最适合艺术家作家学者生活的小城。她叫我博士许,很客气也很体贴。她真好。
按照国外习俗,我买了瓶本地红酒,准备了几个小菜,丽娟包了一荤一素两种饺子,就着红酒,我有些微醺时,我说认识Lisa你们太好了。丽娟最近也在疯狂练英文,她看我有些醉意,替我说:“我们非常喜欢这里,风景好,这里的人都特别友好。除了我们的邻居老太太有点不礼貌。”她的转折让我吃了一惊。丽娟的性格比我直爽,也比我强韧。我有时很服她这种脾气。
Lisa不太吃惊的样子,问:“是Jane吗?”
“她说她叫Natata。”我说。
Lisa放下筷子,低垂着银灰色的脑袋,过了几秒钟,她重新换上很夸张的笑容说:“我很抱歉。听说Jane自从儿子去世后一直不开心,上帝保佑她健康。希望不要破坏你们的心情。”
告别时,Lisa看到坐在前院的Jane,大声和她打招呼,Jane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甚至眼珠都没转动一下。要不是她把脚从宽大的裙子里伸出来,我几乎怀疑她得了什么不能动弹的病。
Lisa好脾气地对Jane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朝我们和她分别挥手,坐进了她破旧的白色本田车里。
丽娟撇撇嘴道:“看吧,我说对了吧,这老太太不太正常。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受刺激了,看样子就她一个人住,也怪可怜的。咱别跟她一般见识。”
妞妞去幼儿园后,我们俩轻松许多,一人一间屋子,疯狂学英文。中午随便吃一口剩饭,下午我俩走路去接女儿,陪她到附近的小公园玩耍。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丽娟,有时候一家三口去公园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再边走边聊着回家。日子悠闲从容,小城宁静安详,这种生活方式是新鲜的,让人丧失斗志的。我们按照计划,用半年时间学英文、寻找方向、陪伴女儿、享受生活。我们在希望的田野上奔向希望的未来。
我Google了一些加拿大原住民的信息,也看了些英文网页。我对丽娟说:“加拿大早期欧洲移民没有大肆屠杀过本地原住民,他们对欧洲人带过来的天花没有抵抗力,死了90%的人口。大部分的土地是英国人和法国人从原住民手里买的。加拿大原住民有自己的保留地,实行自治,政府还给他们很多钱的。他们的福利是超国民待遇。哼,他们当初的人口总共不到一百万的样子,大部分土地都没人住。要不是欧洲移民,他们还在原始社会,哪能享受现代文明?人类历史本来就是一部侵略和反抗的历史,互相争夺地盘嘛,太正常了。侵略和被侵略者之间,胜利和失败之间从来都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在现代文明之前,这很正常。在加拿大的原住民是人类历史上最幸运的,他们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之后才被侵略的,所以没有杀戮,也没有灭绝他们,新移民从他们手里购买土地,一百多年了,一直补贴他们。啧啧啧,有什么不知足的?”
丽娟第一次同意我的意见,她比我还讨厌Jane的不友好。
“哦。对了,明天你送完妞妞记得买桶牛奶,都说加拿大牛奶品质最好,你也多喝点,那么便宜。”丽娟比我大几岁,有时候她像个小妈妈似的照顾我,用十倍的体贴照顾我们的女儿。她因为照顾我而获得批评我数落我的资格。我不能抱怨什么,她跟着我受苦了。
丽娟是国内一个211三本学校的会计生。怎么说呢,就是俗称的学渣,当初她很崇拜我,很快,她就流露出对我这个博士除了有张不值钱的文凭之外一无是处的失望。她的仰慕令我很快沦陷,两家人都催促我们尽快结婚,双方都怕过了这个村儿没找个店,担心好不容易到手的鸭子飞了。结婚后,她才知道我的月薪比她低,单位除了中秋节发盒月饼,端午节发盒粽子,春节发壶花生油,再没任何福利,她气闷了好久才算过去。她的公司也不大,节日一般是现金500块、春节发2000块,我拿着大红礼盒回家,她会不屑地说:“还不如发一百块钱呢。哪怕一百块钱也行。”
有一次,老家一个亲戚到单位找我借钱,我卡里仅有一千多块钱,给他取了一千。亲戚站在自动取款机前不相信地看着我的余额说:“我家老二不喜欢念书,我看也不赖,去深圳打工能赚五六千一个月,他每个月能存下来三千。”
丽娟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你一个人类社会学博士看不出来你家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永远不会还这一千块吗?你不能说你没带卡都被老婆没收了吗?装妻管严有什么丢人的?读书越多越傻,还研究人类呢,楼下那个下岗大妈都比你懂人类,比你懂社会学。钱被拿走了,还被人笑话一顿,你傻不傻啊?”
丽娟对原住民毫无兴趣,Jane的乖戾与她无关,丝毫没影响到她的情绪,她并不知道我辗转反侧时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Natata的面容,否则她不知道会讥诮些什么。她好像觉得越是羞辱我,越是能激发我打拼的劲头。
或许不怪她。如果我年薪百万,她不用为金钱担忧,会成为西方电影上浪漫的娇俏的总是甜言蜜语的爱人。不知道为什么,获得她难得的体贴却让我想起这些事。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里惭愧了一下。书生气,就是这样,想的太多,做的太少,百无一用。
我提议去看看《第一滴血》拍摄地点,那个著名的一百多年前的隧道。
峡谷,激流,隧道,因为领队热爱莎士比亚而用他作品命名的隧道里,有一百多年前的铁路,早就废弃了荒芜的这个景点,几拨游客都是华人。而且还是和我一样的第一代移民。我们都有相似的穿衣习惯,走路姿势,外族人觉得长得都差不多的面容。
我们来这里才四个月,我已经可以从衣着、举止、表情准确分辨出华二代和华一代,甚至可以看出哪些年轻人是留学生、哪些是本地长大的华裔小孩。
大家擦肩而过时或者对同胞微笑点头,或者视而不见,每一拨游客都讲中文,都喜欢拍照,然后带着点失望驱车离去。说是著名的景点,十五分钟能走两个来回,慢悠悠读完一大篇介绍文字再拍几张照,一共可以消磨掉三十分钟。
我给妞妞讲(也顺便给丽娟讲):这里的铁路是华工们修建的,因为地势危险,死了几十个华工。华工就是和咱们中国人的意思。
“那,爸爸,你可别来这里修铁路。”妞妞关切地说。
“现在咱们中国人再也不用来加拿大修铁路了。那个时候的中国很穷,很多人是被卖到这里的,也有一些人在老家吃不饱饭才来干活。现在不会了。”
丽娟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还是一样,这里的好工作还是轮不到咱们。”
回程的路上,妞妞问她妈妈,他们是怎么死的?丽娟敷衍她:“可能是不小心掉进山涧里,所以妈妈让你一定小心,不要去危险的地方,离那种地方远一点。”
“别这样吓唬孩子,搞得胆子太小,什么都不敢做不敢尝试。”
“难道鼓励她冒险才对?万一出事怎么办?不去看山涧爬瀑布有什么损失?出了事什么都没有了,胆子越大越容易出事。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她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丽娟莫名其妙又心情不好了。
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宁愿少说一句。她高龄生女,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丽娟最近精神高度紧张。她找到了一个读会计证书的职业培训学校,二个月就能拿到证书,在加拿大找工作必须有职业技能证书,大学毕业证书都不行,何况还是国内的211大学。学校离这里快200公里,每天往返回家住是不可能的。我们在网上论坛发出很多求助信息,终于找到一个单间合住单位。这又是一笔额外开支。她一个人去那边上课,没驾照,也没车,公交车月票不便宜,她查了地图,决定每天步行,就当是运动。离家在即,想到即将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环境,还不熟悉的新的国度,与人合住的种种不便,离开女儿的担忧,对我们经济状况越来越差的不满,林林总总,这几天动不动就发火,我无论说什么都不对。
我找了份在超市里整理货架的工作,最低时薪。这没什么,我做好了从头开始的思想准备才出来的,为了女儿有个更快乐轻松的童年,还为了这里免费教育医疗小孩牛奶金等诸如此类的福利。
Jane,不对,是Natata,嘲讽我们华人是淘金客。一百多年前,华人偷渡过来或者被骗到这里为矿主淘金,为政府修铁路,做这个国家最苦最差的劳役,就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了吃饱饭。今天,除了少部分我这样的技术移民,大部分华裔移民都是投资移民,他们财务自由了,过来享受安静和田园风光,我们华人是加拿大的金主。她凭什么瞧不起我们?
这人啊,千万不要想起谁,人类的脑电波是一种能量,会产生链接,发送电波。好巧不巧,我一边在心里反驳Natata一边推着大纸箱到货架前,爬高上低、手脚麻利地整理货品,推车前站了一个人,我说“excuse me”,那人不动,我抬头看人,更大声地说“excuse me”,“me”这个词含在嘴里吐不出来,被Jane,错了,是Natata堵在口中了。
这是我工作的场所,所以我很努力地给了她一个最大的微笑,语气亲切地打招呼:“hi,Jane,how are you?” 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知道为什么,Lisa才给我讲了一次这个老太太叫Jane,我就根深蒂固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或许这个名字太容易记忆。Natata纠正我两次了。我慌乱地改口:“Hi,Natata。”
她冷冷地看着我,没认出来似的,眼神并没有像以前看我时聚焦,明明直直盯着我,却没看到我似的,眼珠涣散清冷。她嘴里慢慢地清晰地对着我旁边的货架吐出一句话:“你应该回你的中国。”
“谢谢。这不关你的事。”我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怎么怼她了。
“你会后悔的。”
“谢谢。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这一天过得非常慢,仿佛每个动作都放大放慢了,成倍地消耗着我的体力,也成倍地折磨着我的心。我一遍遍地给自己做心理疗愈,一次次告诉自己别为了垃圾人生气,加拿大人淳朴友好善良,总是笑吟吟地,有礼貌也有修养。奇葩哪里都有。60年代盖的简易筒子楼里的上海老阿姨也是这样。越是底层越是狭隘偏激没教养。他们总是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发泄到更弱小的人身上,踩踏比自己还要弱势的人群来获得一点点快感。
4
周五晚上,我带着妞妞去教堂查经活动时,祷告时间比平常多了二倍不止,Lisa小声地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其他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唯独我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谈,也闹不懂他们互相之间极快地对视一眼再装作不在意、小事一桩的掩饰。
选择人类学不是我的志向,也不是我的兴趣。我必须说出来,那是我的出生带给我的不公平。我出生在一个不富裕省份里最不起眼的小县城,父亲是老实的基层员工,母亲是工人,无权无势。我谨记穷人的孩子要学数理化,高考志愿填报的都是实用学科,通知书发下来,我却被西安一所学校录取。我没有报过这个学校。去学校招生办问,一个推一个,谁都说不知道,招生办主任在敏感时期的惯例是不露面。托人打听到他家地址,在门口蹲守了三天三夜也没见有人出入,这才知道人家早就有其他秘密住宅。我从大一就准备考研的功课了,经常去计算机系蹭课,大四时,我找了个计算机系的熟人请教,才知道专业课过线的可能性很小,报专业时忍着眼泪改成非热门专业人类学,靠着看了上铺兄弟上百本人类学书籍的底子,只求考上公费研究生。读了硕士读博士,读着读着,就像盲婚,逐渐培养起了感情。或许是因为换专业的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不可再生,也负担不起了。
我半被迫半自愿地爱上了这个专业,对各种人群的历史都要有兴趣。我对宗教没兴趣的,但这是可以接触到本地人的机会。除了练习听力口语,还能带着孩子一起融入社会。查经活动时,我介绍了自己家族的源头,请教他们的来历,得以知道都讲一口地道北美英语的加拿大人里有波兰后裔、徳裔、塞尔维亚人、意大利人,也有原住民和苏格兰人混血,还有一个男孩子有四分之一菲律宾血统,我们都是外来人,我们是平等的。
他们早就变成了加拿大人,祖先们只存在于他们的血液中。多元文化并存,互相尊重,这是我们扔掉一切奔来这里的原因。新移民手册里这样说。
有人小声说了句原住民如何,被Lisa的眼神制止,表情是善意的,也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心照不宣。我感觉到这是因为我。Lisa作为教会内部人士,有教化(监管)教民的权利和义务吗?我暗自奇怪。那天,所有人都怪怪的,极力假装正常,更觉气氛古怪诡异。
临睡前刷手机,看到加拿大本地中文公众号媒体推送了关于原住民儿童遗骸的新闻。就在我们附近的一个城市,已经被废弃的原住民儿童寄宿学校旁边探测到了200多具儿童遗骸,最小的才五六岁。
我给丽娟说起这件事时,她制止我:“别在孩子面前提这些事。”
孩子睡着后,我又对丽娟说起这件令我震惊且新奇的事,她嗯嗯两声,毫不掩饰她的漠不关心。她在刷小视频,五花八门的一些内容。自从智能手机普及,我们交谈的越来越少了。
丽娟关心国内新闻甚于加拿大本地新闻。虽然背井离乡离家一万公里,文化心理上她依然是中国人。加拿大只是她的肉身暂居之地,她对这里的文化历史掌故统统没兴趣。我也刷了一会儿微信,新加入的几个温哥华华人微信群里倒有人转发,文章扔进群里,和每天的海量信息一样,如同一朵微小的浪花,没有一丝涟漪。群里人热衷于聊种菜种花,处理二手物品,多少文章都被无视。只有明星出轨的消息才会让有的群热闹几天。
我知道北美的原住民已经有一万二千年历史了。最晚可以追溯到四五千年之前从亚洲迁徙过来的痕迹。近几千年,白令海峡不再是广袤无际的冰原,冰川逐步退后,曾经连接欧亚大陆和北美大陆的大陆桥淹没在大海里,亚洲人不能追随猎物经由西伯利亚轻轻松松跑过来之后,两个大陆之间在大航海时代之前一直是隔绝的,彼此不知道对方存在的。
但原住民的面容依然是亚洲人种的脸,除了脸比较大,身材更高大,咬肌更发达这些因为饮食气候而造成的不同,他们蒙古人种的脸庞,黑黑的直发,给我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但不是Natata。
网上好多关于原住民儿童曾经被政府强制寄宿虐待致死的新闻,说是因为经费不足、教会严苛,加上政府监管不力,也有说政府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教会和教职员工虐待、性侵致使儿童死亡率比普通儿童高六七倍,逃逸频繁发生,抓捕回来后惩罚加倍,一代甚至二代原住民家庭饱受骨肉离散的痛苦,幸存者终身活在严重的精神创伤中。直到1965年,在多方面压力之下,寄宿学校才逐渐关闭,最后一所学校1996年才关闭。我看得心里很难过,激愤起来。
丽娟用脚踹了我一下,我兀自给她念着网上东抄西抄互相抄的中文报道中提到的信息,她又用脚踹了我一下,不耐烦地说:“别说这些事了,听着都心烦,那是以前的破事,咱们现在不会被宗教迫害种族灭绝就行了。我最不爱看历史,都是杀来杀去,你死我活打来打去的,别说儿童了,整个民族都被灭掉的多了去了,感叹得过来吗?我给你说啊,跟我合住的那女的给人家打扫卫生,说她只拿现金,不用交税,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呢。她说去超市打工一个月才一千多,她问我拿到证书后找到出纳的工作一个月能不能赚到五千,我问了老师,说平均工资3000左右。还不如人家做小时工的。哪里都是脑体倒挂。咱们在上海的时候,保姆一个月起码一万了,你才五千。我吃不了那个苦,要不然真想去做小时工。室友说找个住家保姆的活儿也行,不那么累,拿的钱不少,她不愿意做饭,可我也不愿意离开孩子。现在这样周末回家已经是极限了。哎,真想找个赚钱多还能带孩子的事儿。”
我的思绪被丽娟扯回到现实中,被她的焦灼烫到,我伸出手抚摸她的后背,说:“你就安心上学吧,等你拿到证书找到工作我就去学制图或者电工,等我找到正式工作咱们就熬出来了。”
她返身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处,她鼻子里呼出的空气热呼呼的,我怀抱里的这个女人和小床上熟睡的女儿是我沉重的责任,也是我为之奋斗的动力。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互相依赖。
曾经,我想过好多次离婚,好多好多次。我厌恶丽娟的世俗和市侩,记恨她对我家人冷淡的态度,却要我把她的家人当成家人,让我视她父母为父母。她挑拨我和父母的关系,耍小心眼阻拦我家人之间的联系,暗示我父母自私,吵架时一定会说起我父母第一次见她不够热情的招待,某句话让她不舒服。这些琐碎的小事一点一点侵蚀了我的耐心。
后来,女儿出生了,我决定努力经营小家庭,挽救我的失望和痛苦,而丽娟因为女儿的出生变得宽厚了、宽容了,因为爱女儿而体贴我这个“无能的”丈夫,对我家人也客气了些。妞妞是我们婚姻的纽带和胶水。我俩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不惜背井离乡吃苦耐劳。
或许丽娟是对的。我何必沉浸在别人的痛苦往事里,何苦为陌生的人群悲叹,我连独善其身都没做好,哪里有资格管闲事。在生活领域,丽娟总是对的,我从来都是错的。
我不想碰到Natata。每次出门或到家前都警惕地看看她家门口。生活却充满了事与愿违,我假装没看到她,牵着妞妞的手低着头朝自己家走,故意指着路边的花草转移妞妞的视线,以免她跟那个老巫婆打招呼。
“喂,我需要你帮我做点事。”
我看着颤颤巍巍走到我跟前的邻居老太婆,她又重复了一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又讲了一遍。我只好说”sure”,没有笑容那种。
“请你加油的时候给我灌两桶汽油。这是钱。”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递给我一张绿色的崭新的20元纸币,让我等一下她。
当我从她手里接过两只洗过的牛奶桶时,我问:“您还能开车?”
她不耐烦地看看我,很不情愿地点头:“是的。”
我也不想和她多说话,拿着桶一边往家门口走一边说:“我明天去加油站。”她很重地道谢后就转身离去,晃晃悠悠的样子令人担心。她为什么没住进养老院?加拿大的老人大部分都住养老院的,这个年纪还独居,也太奇怪了。
我和教堂里一位看起来不是很老的老人聊天,问他,是不是加拿大的老人院很难进,或者很贵。老先生说需要排队,他退休后就去登记了,估计排到他需要五年。他等了三年了,养老院说大概还有一年多他就有资格搬进养老院。他说养老院的费用根据收入按比例交,退休金高的老人会去高档养老院,一般收入和低收入就进政府的纯公立养老院,收入很低的人几乎免费。老人很为自己国家自豪,他说,我们加拿大是全世界最好的国家,有全世界最好的福利制度。你们来到加拿大,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了。
我说,我的邻居快九十岁了一个人独居,看样子生活自理都很难。老先生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政府不会这样。我说Lisa认识老太太,她告诉我邻居快九十岁了。老先生问正在给大家沏茶的Lisa是不是这么回事,Lisa笑说,是的,但是Jane不是不能住养老院,她不肯去。她对一圈好奇的脸吐吐舌头,小声说,她说她可以,虽然我不那么认为,但她过得不错,我每周去看她一次,她有个亲戚隔几天去帮她做点事,政府社工定期去看望她。
“加拿大是个自由的国家,我们得尊重每个人的自由选择。”
我真希望她哪天想通了自己去住养老院,有这样一位邻居真的好烦。
丽娟很喜欢Richmond,她在视频里说那边都是移民,本地人很少,几乎不需要英文,倒是可以学点粤语,有很多早期香港移民喜欢在那个城市养老。我说,如果住在一个不需要说英文的地方,我们干嘛背井离乡来这里?在国内不就好了?丽娟不耐烦,让我把电话给女儿,她只想和妞妞说话。
5
起初,睡梦中我以为家里的鸣笛水壶响了。迷迷糊糊中我反应过来,上海的家里有一只鸣笛烧水壶,买了很多年,结婚也没舍得扔,一直在用。做博士论文时喜欢半夜写论文,丽娟清晨烧水吃早饭,我常在梦中听到鸣笛,有时候翻个身继续睡,有时候被吵醒后索性起来吃个早餐看会资料再小睡。那是一段幸福的新婚时光。笛声忽近忽远,我几乎要爬起来去厨房关火,猛然惊醒,那只水壶早就在离开上海前挂到闲鱼上算做沙发的赠品给处理掉了。在希望镇上的新家,我们用的是电水壶,水开之后自动弹起,是没有声音的。
是救火车的声音,一辆接一辆地从家门口开过去了。我伸手关上窗户时觉得远处的光亮不像晨曦是一条线,更像是落日余晖,只映红地平线的一个点。困意完全消失了,我终于搞明白那一片在着火,刚才接二连三的救火车笛声就是去那里。不知道是民宅还是仓库或者商铺,真倒霉。
送妞妞到幼儿园时,家长们凑在一堆聊天,和往日嘻嘻哈哈寒暄似乎不同,他们像是在讨论什么,还挺严肃的。
大概昨晚的火灾有死伤吧,西人的同情心有时候比较泛滥。我也很同情遭遇失火的人,但我们亚洲文化是喜怒不形于色。我们应该入乡随俗,为了孩子不被孤立、不会被视为奇怪的群体,我假装不着急离开,想看看有没有合适搭讪的家长问问情况,以示关心社区的态度。我们镇很小,和大温地区的城市各族裔新移民居多不同,这里的人互相之间都很熟,有些甚至好几代人都是邻居或者亲戚。
有个小朋友妈妈对我微笑点头,看着她的目光从她儿子身上挪开后,我已经展开了微笑打算和她说话,但她急匆匆走开,把我的笑脸晾在朝阳里。
我搬了几车货物码放好之后到超市后院的角落里喝咖啡。几个同事一边开着千篇一律的玩笑,一边用从未出现过的那种忧郁的眼神看看远方。昨晚没睡好,我有点疲倦。如果是我的母语,即使我不听,旁边的话语也会扑进我耳朵里,或者说钻进我的大脑里。而非母语,必须刻意地去听才能听到。我累了,不打算和往常一样聊天气聊土豆总理最近去了哪里。
我还是听到他们说起孩子和寄宿学校。我问:“加拿大还有寄宿学校吗?我都没听说过,小孩子也能寄宿?”
他们突然沉默了,奇怪地看着我,又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有位大叔从嗓子眼里干咳了两声对我说:“麦克,教堂被烧掉了。教堂,那个一百多年的教堂。”
“啊,怎么着火了?”
他们纷纷站起来打算去干活,白胡子大叔也跟着他们走了。
我无聊地拿出手机刷微信,一眼就看到了一篇公众号文标题为《希望镇百年教堂被烧,数百孩童遗骸牵出历史悲剧》的文章在好几个温哥华生活群里。我连忙打开,很快扫读完。
我们镇失火的教堂是人为放火,被人在半夜里浇了汽油后点火的。
多可惜。教堂就在镇子东头,我们去参观过,不大,也不豪华巍峨,反而有点寒酸,尖顶的十字架好像是新换的,外墙只是白色油漆,和一些著名教堂用石头,起码用青砖垒成的豪华不一样。丽娟很失望,觉得又小又旧,没花玻璃,也没壁画,我说西部开发得晚,从东到西用了几百年,最后到达西部的基本上是伐木工、淘金工人,东部开发得早,那时候还是奴隶制,欧洲战乱时,很多工匠过来赚钱,不少欧洲大陆的贵族和冒险家来北美大陆拓荒发财,有了钱之后自然想复制出自己家乡的教堂,等开发到西部,天主教已经衰落,这个伐木工们的社区教堂不算简陋了。
我很喜欢那个原汁原味的小村庄教堂,与富丽堂皇的大教堂有不一样的味道。
我接了妞妞步行快走到家门口时,看到几个警察在我家附近,妞妞不怕,拉着我的手要过去。我本能地想离他们远点。警察就意味着有麻烦。妞妞的幼儿园组织过孩子们去警察局参观,和警察们拍过照,她也摸过枪,拿回家一张站在警车旁边和几个咧大嘴笑的很亲切很热情的警察们的合影。
有警察冲着我们走过来,我抓紧了妞妞的手,她感觉到我的紧张,身体僵硬地靠近我。身高超过190公分的年轻警察笑着问我是不是住在这里,我指了指他身后的房子,他点点头,微微一笑,问我在这里住了多久,社区怎么样。我说我们刚来加拿大不到一年,搬到这里不过半年多,他拿出纸笔记录了下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没说话,侧过身体让出人行道给我。远处几个警察严肃地看着我,我拉着妞妞的手快步走回了家,直到关好门我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真够倒霉的。
丽娟也看到了我们镇的新闻,我煮饭的时候她和我视频说起这件事,口气是新奇的,带着点兴奋的,事不关己只管吃瓜的兴奋,我烦躁地说:“警察都到咱家附近调查了,你笑什么笑,昨晚我在家里睡觉,可是妞妞能给我证明吗?”
“怎么会跑咱家?都问了你什么问题?你有没有好好解释?你要是说不清楚就要求找翻译,千万别随便说话。电影上都说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哎呀,你打听打听为什么警察找你问话。”丽娟急了。
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丽娟毫无理由的瞎着急,简简单单的肉片炒西兰花却被我炒焦了,妞妞挑食,味道对还不肯好好吃饭,有点糊锅的菜她更不会好好吃。我快手快脚切了一只西红柿打了两颗鸡蛋再给她炒了碗番茄炒蛋,幸亏这道菜她百吃不厌。
妞妞问我警察叔叔为什么来,我不想多说,打开电视找了个动画片给她看。妞妞吃完饭继续看动画片,我躺在沙发上刷了几篇文章,总算搞懂教堂被烧是怎么回事。
接二连三在加拿大境内发现的原住民寄宿学校里的遗骸已经有一千多个了。这些上上个世纪开始,一直到1996年才完全关闭的所谓学校,由于疏忽、虐待等系统性强制措施,死亡率是普通儿童的六倍,更有大批没有被登记的死亡。原住民们积压的仇恨被这件事点燃,我们镇上这一座教堂是被烧毁的第六座。
这时,丽娟打视频电话问我有没有去看烧毁的教堂,是烧干净了还是烧掉一部分,情况怎么样。说着说着,她突然问:“为什么听到警车声?是你那边的还是我这边的?我怎么听着像你那边的?”
果然,我家附近又来了警车。我拿着手机趴在窗户上看到警车停在旁边房子前,几个警察站在Jane,不,Natata家门口。我好奇地走出去,看到两个警察正夹着Jane从房里走出来。Jane穿着一件很长的长裙,有点隆重的那种款式,一件华丽的披肩裹住她的上身,她脖子上的孔雀石项链硕大又鲜艳,稀疏的发髻上系的是贝壳做的发箍。她打扮得像是参加婚礼,或者是她自己的寿宴。我从未见过本地人穿得这么华丽正式,也没见她穿戴过像样的衣饰。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丽娟在手机里问我:“为什么抓那个老太太?”我压低声音让她别再说话了。
七八个警察,四辆警车。附近的邻居们都出来了,我假装自然地拿着手机摄像头对着人群让丽娟满足好奇心。
邻居们都往这边走过来,警察站在两边形成一道人墙阻挡住人群。几个老人围住一个头目模样的警察小声说着什么,他们摇头摆手地用身体语言表示着什么,我猜不出他们说了什么。Jane走得很慢很慢,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的一切,押解她的警察很耐心,站在她身边随着她的目光打量她熟悉的一切,带着复杂的表情,像是在保护她,又像是来请她出山。
Jane的目光对上我的目光,我下意识想回避她炯炯的眼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转动眼球,和她对视了几秒之后,她移开目光,很留恋地或许也可以说是很欣赏地看看我家的房子,一点一点地她又看向另一座房子,仔细看每一个围过来的邻居,面无表情却带着万语千言似的看每一个人的脸。
我从未见过这么安静这么缓慢的逮捕现场,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个世界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吸了音,安静极了。丽娟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地下室里都被这种安静镇住了,一丁点儿声音都不再发出。
Jane终于走到警车旁边,有人打开车门,那个人像对待自己祖母那样弯下腰搀扶着她慢慢地跨进去坐好,高大的女警察俯身替她系好了安全带。女警察对Jane很温柔很小心。
警车开走了。没开警笛,安静地一辆接着一辆开走了。邻居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去的警车,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交谈,也没有人离开。很久很久之后,人群沉默地散去。
第二天茶歇时,我听到有个人说汽油泼得很仔细,所有的门窗上都泼到了,用完的牛奶桶就在旁边草地上扔着。我突然想起Jane给我两个牛奶桶让我灌上汽油,如果是她干的,我不就是协犯吗?还是提供犯罪工具和犯罪材料的罪犯。我吓得手脚发抖,心脏砰砰砰乱跳。
我给主管请了假,去幼儿园接了妞妞去她最爱的麦当劳吃了晚饭,回到家,我给她打开电视让她看动画片,这才浑身瘫软在沙发上,一身又一身虚汗出个不停。妞妞看烦了,自己关了电视过来找我,看我闭着眼睛,她一声不响地坐在我脚边玩起给娃娃喂奶换尿布的游戏。我努力地、费劲地、反复地安慰自己: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只是帮忙,我不知情。
6
收到我们一家三口崭新的枫叶卡那天,丽娟破天荒提出去餐馆吃饭,庆祝我们拿到新身份证,成为加拿大永久居民。我们都很高兴,就连妞妞都手舞足蹈地捧着自己的枫叶卡傻笑了半天。她不懂为什么,她只是觉得爸爸妈妈都喜欢的东西一定很好。我什么都没说,假装很开心,丽娟没看出来我有心事。周日晚上,我送她上了长途巴士才松懈下来。
我们抛家舍业来到这个新大陆,我们放弃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家族朋友,和一切一切,我们期待更好的生活。我们在自己的祖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来到这里的途径合法,主动学习新的规则,努力适应新生活,我绝对没有犯罪动机,更没有犯罪意愿。我如果知道Jane要汽油是去犯罪,我不会帮她的,无论她怎么说,给我多少钱。搜索了好久,我终于确定我这种行为不是协犯。如果我是,卖打火机的超市也是。
我为自己的胆小懦弱感到羞愧,从沙发上爬起来问妞妞要不要喝牛奶,想吃什么水果。妞妞说想吃蛋糕,我把冰箱里剩下的所有蛋糕都拿给她。她的喜悦让我心情好了许多。
丽娟到出租屋了,临睡前发了几句牢骚说,这些原住民真烦人,都多少年过去了还不依不饶的,总理都道歉了,还下半旗了,他们拿着那么高的补贴,可以什么都不做,干嘛还捣乱呢。我心里有愧,她说什么我都说是啊对的。如果丽娟知道我干过那么没脑子的事就麻烦了。会很麻烦。她的唠叨会让我的精神崩溃。
我说我和妞妞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我不喜欢丽娟这种论调,她读书少,只顾着眼前的生活,她对原住民曾经的历史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了解。她在乎原住民因为血统身份天然拥有更多福利,她还没开始纳税,就已经抱怨自己将来要交的一点点税莫名其妙给了莫名其妙的人。我只敢在心里反驳她原住民曾经遭遇过种族灭绝、种族迫害,强迫原住民信仰天主教说英文,虽然不是在肉体上消灭这个种族,却是在文化上精神上灭绝一个少数人口的被占领土地原住民。所以,仇恨是必然的,报复是必然的,补偿和谢罪当然也是应该的。
丽娟不会认同我的意见的。不管能不能听懂,她早就不认同我的任何观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并不是无迹可寻,我清楚记得是从我们俩结婚开始的,从她的工资比我高一千多块之后开始。她好多次从鼻子里哼出声说:“多读了七八年书,到头来还赚那么少,送外卖的初中生从18岁赚到29岁,起码也能在老家买套房子了。”
她小声说的,无意引起争吵的那种抱怨。她说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像是半开玩笑,你如果认真就会变成小心眼,小气鬼,脾气差。而我因为羞愧,因为在校园里被驯养多年而养成的懦弱习惯,任由她一点一点扩大地盘,耐心地持续地试探我的自尊心,零敲碎打地打击我,结婚不过一年多,家里的大事小事再也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直到她想移民,逼着我考了雅思,递了申请,由于我的资格而实现梦想,她才主动地、恩赐一般地把一家之主的位置假装让给我坐了几天。结婚这么几年来,只有来希望镇买房子是听了我的。可能这件事会是日后抱怨几十年的罪状吧,家门口的教堂被烧掉,咫尺之遥的废弃校舍里埋葬了一百多个儿童的尸骨。
希望镇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丽娟如果多读几年书,她会这样说。但她说:“看看你选的这个地方,竟有这种不吉利的事。”这句话让我很难受。
我不是难受她对我的态度差,也不是对希望镇的希望幻灭。我突然对自己在这个国家必须用英文生活,适应这里的规则,并且让孩子从小接受这里的教育变成地地道道的加拿大人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原住民是被迫同化,而我们是自愿主动过来同化自己。他们的伤痕是他们民族的烙印,我呢?我们这样迫不及待地过来洗掉自己原本的烙印,是在寻找希望?什么样的希望?
丽娟会嗤笑我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她也听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大家都说外国好,很多人羡慕出国的移民的,她也要人羡慕。
我不否认我也想要更好的生活才答应移民的。已经这个时候了,再想值不值、对不对,实属自寻烦恼。明天还要搬货,一箱一箱的货物,一个小时十几块钱的收入,这是很多像我这样没有家底的新移民必须走过的路。
丽娟大部分时候都是对的。她总能用很少的钱让生活看起来还行,也能用最少的时间学到谋生的技能。来这里后,她先找到出路。她对我越来越不耐烦,而我,一个只能做体力活儿赚微薄收入的男人,没有底气和她谈我们即将放弃的文化和语言。文化和语言能当饭吃吗?能当房子住吗?能养得活孩子吗?
妞妞闭了一会儿眼,翻过身子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你为什么想回上海,咱们这个家不好吗?这个房子又大又新,比上海的家好。”
“我喜欢原来的家。”
我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强迫她闭上眼睛。我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串烧歌,我希望妞妞尽快睡着,别再想这些毫无意义、也不可能实现的事。我的想念更具体,也更多,但我是成年人,懂得克制掩盖自己的欲望期望。
妞妞喜欢教堂的唱诗班,她喜欢所有和别人在一起的活动。周日早晨,丽娟和我学着本地人的样子穿戴整齐,一左一右牵着妞妞的手走路去教堂。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妞妞和一群不同年龄孩子参差不齐地站在台上跟随手风琴的曲调唱歌。他们唱了好几首,比平日多多了。
孩子们散去后,牧师开始讲话,我和丽娟看看周围肃穆的人群,对视一眼,知道这不是离开的好时机,只好垂首听牧师布道。其实我们俩都听不太懂。
牧师说完后,人群中许多人的胳膊无声地抬起来,放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们在擦眼泪。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但只有擦眼泪的动作,没有一丁点儿哭泣的声音。丽娟用眼神问我怎么了,我摇头。她的脑袋伸过来伸过去的,左看右看,动作略微夸张,周围的人很努力地掩饰他们不满的神情。丽娟感觉到了,不再东张西望,她用胳膊肘戳我一下,对着我撇了撇嘴,我知道她想说她很烦,想离开。
我们去游戏室里找到妞妞,随着沉默的人群慢慢朝门口走去。Lisa站在门口的位置和每一个要离去的人拥抱,交谈,再次拥抱,或者紧紧握着手悄悄说着什么。人流很慢,我们只好等待。终于轮到我们和Lisa告别时,Lisa说:“让上帝保佑我们,还有Jane。”
丽娟不喜欢Jane,回家的路上,她说这个老太太一定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即使小时候在寄宿学校呆过,可她借机吃了一辈子救济,原住民获得了那么多赔偿,多少年过去了,不感激政府就罢了,干嘛把镇上历史最悠久的教堂给烧掉?人应该往前看,老是纠缠历史,没完没了沉浸在过去,自己这辈子没过好,也不让别人过好。要不是基督教,原住民只是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丽娟有点过分了,被人听到这种话会被起诉的。当然她是用中文讲的,我不想与她引起争吵,只好由她去。
丽娟不是喜欢那个教堂,她只是讨厌有一个这样的邻居。得知教堂是Jane放火烧的,她说这个老巫婆幸亏去烧了教堂,没烧自己的房子,要不咱的房子肯定受影响。我们为了省钱没买房屋保险,这让丽娟后怕不已。她讨厌Jane是有理由的,我也不喜欢她。可我出于人类学的知识也很同情她。丽娟第五次唠叨时,我替Jane辩解,或许童年创伤影响了她一辈子,丽娟反驳:“谁童年没点创伤,就是加拿大政府软弱,惯坏了这些人。” “我外婆家里三进宅院被没收,外公被游街被剃阴阳头,几个孩子不许读书,拨乱反正后他们谁也没纠缠过去,抄家拿去的房子和财物也都不提了,如今还不是过得好好的?他们这是看人家好说话蹬鼻子上脸。”丽娟或许是对的吧。即使她说的不对,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搬货时,我扭伤了腰。因为工作时间太短,没有领取失业保险的资格。超市对我很好,让我在家里休息,按照我上个月的收入发二个月的薪水给我。二个月后可以选择辞职或者继续上班。腰伤几天就好了,但我不打算继续做这份工作。从来没有做过体力劳动的我,还会受伤的,虽然能领工伤补贴,可这样的一辈子,移民的意义在哪里?
我打算用这两个月去读社区学院里的护理专业。这是我不多的几个选择里性价比最好的一个方向。我想了很久很久之后决定的。
丽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可她比我更沮丧。从前,她给朋友们言若有憾、实则炫耀我什么都不懂,成天研究人类学,懂得非洲远古人类与现代智人的关系,不会煮饭,我只会给她讲阿富汗的几个民族构成,告诉她突厥人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印度婆罗门。她以后不会用景仰的口气损我白读那么多书但生活能力极差了,我以后是劳动阶层了,还是不体面的那种劳动。而她可以继续做财务工作,她的证书还没拿到,已经有公司承诺会雇佣她做正式员工,有各种保险和牙医补贴。
Jane的家里搬来了一个中年女人。除了头发是黑色,五官一点都不像是原住民。她很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说她是Jane的孙女,继承了这座房子,她离婚了,正好可以搬进来住。她一边说一边笑,像在说一件很快乐的事。我们也只好笑眯眯地说欢迎新邻居。
Jane的院子长满了杂草,还有一些早已变成野生的花在高高低低的杂草里随意散落。她的院子里放了很多年代久远的各种大小各种材质琳琅满目的花盆,里面或者是草或者是花,活着或者死去。中年女人很麻利,只用了几天工夫都清理掉了。前后院变了样子,整栋房子看起来也像是变了样子,再也看不出这里曾经放了很多旧物,有过很多岁月的印迹。
我很想问问Jane怎么样了,她那么老,会被送去监狱还是老人院。但她每天在院子里干活,看到我们进出会聊几句,但从来没提到过她的祖母。我嘴笨,没找到机会问,时间久了就没好奇心了。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希望镇里会埋葬那么多孩童。
丽娟鄙视我的好奇心,她决定离开希望镇,到那个叫Richmond,中文意思是富裕之地的城市去。在那个城市,华裔是多数。那边,赚钱的机会遍地。她说那边的人和中国一样,大家只聊怎么赚钱搞钱。她喜欢那边。那才是我们应该住的地方。
丽娟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意思。加拿大的房子突然涨价了,就连偏僻的希望镇也小涨了一波,趁着行情好,我们卖掉这里的房子可以换一个Richmond的公寓。她的口气很笃定,不容商量。(完)
编发:应帆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1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