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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我的大学 (十五)

(2025-05-15 07:13:41) 下一个

学潮过后的秋季,我们就进入大四了,正好是我们卫生系进入临床实习的那个学期,离开校园了,也就不用继续为学潮做检讨了。我们卫生系的临床实习是在外地,比如大同、阳泉等在山西省比较大的城市,我们班的实习是在榆次市,离太原最近,乘城市间长途公交半小时的车程。榆次市当时是一个县级市,隶属于晋中地区,晋中地区医院就是我们的实习医院,当地人都叫专医院,可能以前的晋中地区叫晋中专区吧。当时的专医院是当地最大医院,有很多学校不同层次的学生在实习,除了我们山西医学院的学生,还有位于晋东南上党地区的长治医学院的学生,还有医科和护理的中专学生,还有来自基层医院的进修医生。

在内科实习时两个死亡病例给我的触动极大,至今记忆犹新。第一个是内一科女患者,来自晋中地区灵石县,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已经面目全非了。只见她方方的脑袋覆盖着短短的绒毛似的短发、圆圆的肿胀的胖脸把双眼挤成两条细缝,短短的脖子后面披着厚厚的一堆脂肪,这被描述成“满月脸、水牛背”,是长期用糖皮质激素的副作用。当时科里一位女主治医生曾给我们介绍,内科治疗常用 “三大素”,即激素、抗生素和维生素,激素就是指糖皮质激素,就是可的松,当时比较高端的是地塞米松。当时患者像个老太太一样瘫坐在病床上,坐在床边的一个黑瘦的老者显见是陪护,见我进来了,他站了起来,向我介绍患者情况。天哪,患者是与我同龄的女孩,老者是她的父亲,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老伴。女孩本来中专护校在读,半年前突然剧烈咳嗽不止,辗转到北京被诊断为胸膜间皮瘤(Mesothelioma)。父亲说这病没有办法,“我也是搞医的,我是我们县医院外科主任,但我也无能为力”。父亲讲话语调平缓,面目慈祥,但眼睛已经无神,已经看不出来是一个外科主任。很明显,年纪轻轻的女儿患了不治之症对父亲打击极大。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胸膜间皮瘤”这个病,“间皮”这个词对我只能说是不陌生,相比于内皮和上皮,间皮则讲的很少。内皮是血管和心脏内侧覆盖着的一层表皮,因为是朝向内侧不与外界相通,所以叫内皮 (Endothelium),能保证血管内壁光滑,不长血栓,毛细血管内皮还控制着血液流量以及与周围组织之间的物质交换。上皮(Epithelium)包括消化道的食管胃肠上皮、呼吸道肺脏气管上皮、泌尿道生殖道上皮,尽管也是朝向管腔内侧,但与外界相通, 所以我们可以口吃肛排、吸入呼出、撒尿、射精、排卵、娩出胎儿。间皮(Mesothelium)是胸膜和腹膜的表皮,胸膜和腹膜分别覆盖着胸壁腹壁以及各自内脏的表面,围成胸腔和腹腔,使内脏表面湿润丝滑,有利于内脏蠕动。男性腹腔是不与外界相通的,但女性腹腔可以与外界相通。解剖课曹连吉教授在课堂上曾举例说,理论上用给自行车打气的打气管是可以从阴道向腹腔打气的,气体通过子宫和输卵管进入腹腔。胸腔是不与外界相通的,形成一种内部负压,有利于自主呼吸。胸腔一旦与外界相通,就形成气胸,造成呼吸困难。胸膜间皮瘤不是肺癌,但对肺脏可造成直接压迫,影响呼吸。

在我们后来上的卫生系专业课《劳动卫生与职业病学》里讲到石棉是胸膜间皮瘤的主要诱因之一。石棉诱导肺癌或胸膜间皮瘤的一个主要特点是没有剂量反应关系。剂量反应关系是药理学和毒理学认定因果关系的一个重要考量因素,意思是当药物或毒物剂量增大,其药性或毒性也会增强,在一定的剂量范围内,这种剂量反应关系是正比的、甚至是线性的,这是群体统计学上的线性关系。比如,给10只小鼠注射一种毒物致使小鼠死亡,在较低剂量时看到个别小鼠死亡,剂量增加,看到3只小鼠死亡,再增加剂量,可看到8只小鼠死亡,继续增加,可使10只小鼠全部死亡,从低剂量时1只死亡到高剂量时全部死亡,这就是一种剂量反应关系,但石棉诱导胸膜间皮瘤则没有这种剂量反应关系,就是说有的人仅仅接触一次低剂量就有可能患病,而有的人终生接触高剂量石棉也没有发病。至于这个女孩是不是因为接触石棉而患病已经无从了解了。

我负责写这个女孩的病历,这也是我第一次写一个完整的大病历。这是一个转院病例,因为她是从北京转回山西的,我需要了解病史。我再回病房了解情况时,患者已经平静地睡着了,父亲也不在,是妹妹在陪护。妹妹也曾去北京陪护姐姐,也了解一些情况。我问她是否做过病理,她问什么是病理?我解释说就是从肺里抠下一块肉送去化验,她说做过,当时病理报告并未确诊,只是疑似胸膜间皮瘤。我在病历里也就如实记录,不曾想在全科的病例讨论会上我遭到严厉批评,就因为我没有问清病理诊断的结果。肿瘤的最终诊断依据是病理诊断,就是从病灶取下一块组织标本,制作成石蜡切片,染色后在显微镜下观察,只有看到了癌细胞才能确诊。可这“疑似胸膜间皮瘤”是个什么鬼?去了一趟北京怎么就弄了一个疑似诊断?当时主持工作的内一科副主任批评我说:“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一个大学生,结果你连一个病历都写不好?”在几十人的会议上,我的鼻子尖快触到前胸了,开完会从会议室出来我都觉得脖子疼,是长时间低头给累的。

在内一科我只实习三周,在我离开内一科前到病房最后看一眼女孩,父亲见我进来,只和我简单地聊了几句,就坐下来用他那枯瘦的棕色大手抚摸着患病女儿肿的像个小白馒头似的手背,当时女孩已经坐不起来,正躺在病床上,口唇有些青紫,面无表情,正内心平静地享受着父爱。我一声不吭,静静地离开病房,把清静留给这对父女。我离开内一科以后没有几周,女孩就死了,别人告诉我说,老父亲流着眼泪,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和大家讲女儿的短暂一生。这个病例对我造成的不好的影响就是,将来不做临床医生也罢,对于这样悲惨的个例,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个死亡病例是在内二科,患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但是看起来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瘦小,行动利索,精神也很好,根本看不出是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老人就是榆次市本地人,当天下午刚刚入院,患者入院时间较晚,医生在下班前匆匆地交待患者和做陪护的患者的女儿:在病床上半卧位,晚上不要去厕所,而是只在病房内大小便。但晚饭后患者要求去厕所,当时还在打着点滴,患者的女儿就一只手擎着点滴瓶,另一只手扶着患者,去了厕所。这不是我的患者,我也不知道医生的医嘱,我不但没有拦阻,却还帮助搀扶患者到女厕所门口,从厕所出来,我又帮助搀扶患者在病床上坐下来。

我刚要转身离开,患者突然站起来,神情烦躁:“不行,赶快打针,快打针!”值夜班的女医生和护士都闻声赶来,认定是急性心衰,立即组织抢救,需要注射强心剂。科里有一个小角落是存放应急抢救药物的一个小柜子,结果护士打开一看空空如也。当时患者眼睛盯着我:“快打针呀?”我安慰说马上就来了,结果转眼之间患者就瘫倒在病床上了,值班女医生跑来立即给患者做心脏按压,试图让心跳恢复,我马上从她手上接过来继续按压,她则用手电筒查看患者眼睛的对光反射。正常情况下,光照会使眼睛瞳孔缩小,移开光线,缩小的瞳孔又恢复正常大小,再照又缩小,如此反复几次以证明对光反射正常,如果是光照时眼睛没有反应了,就称对光反射消失,往往伴随瞳孔散大,临床上就宣布患者死亡。最后,值班女医生告诉我不用再按压了,我心里也就明白了,抬头之间看到她正用右手掳开左袖看手表,记录患者死亡时间。患者女儿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见我停止按压,一边说“继续抢救嘛”,一边学着我的样子继续按压,但很显然是徒劳的。

从这个死亡病例,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瞬间消失。以前我在解剖实验室看到的都是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冰冷的尸体,可这次是还带着体温。从我当帮凶扶患者去厕所,从她自厕所回来,到躁动、心跳停止、意识丧失、对光反射消失、瞳孔散大,这一切就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我也看到了人世间的亲情,患者女儿的反应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但她丈夫的那句“继续抢救嘛”,那种急切地继续给自己丈母娘做心脏按压时的表情,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丈母娘的亲情,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另外我也意识到了医院管理的重要性,如果急救药柜不是空的,是不是患者就会抢救回来?还有就是,医生对患者的嘱咐不够细,只是简单地叫患者别去厕所,根本就没有交代为什么不可以去厕所,去厕所的后果会是什么。如果患者女儿能理解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就不会让患者去厕所了。如果医生就上厕所这事跟她反复讲上5分钟,即使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也不会让患者去厕所。这让我想起来耳鼻喉老师课堂上讲过一个例子,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鼻子一侧长了个脓包,位于所谓的“危险三角区”,医生只是简单地提醒他不要挤这个脓包。过了一段时间,在医院又看到这个小男孩,结果他是刚出院,因为他挤脓包造成化脓性脑膜炎,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我不是告诉你别挤吗?”只是不咸不淡地告诉他不要挤,跟没说差别不大。

除了这两个让我刻骨铭心的病例,还有让我愉快的两次回太原请专家会诊的经历。第一个病例是胸腔积液的患者,不是我负责的病例,具体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一个70岁的老头,有心衰表现。当时负责该患者的周同学应主治医生的请求,要回太原邀请附属医院的专家前来会诊,他就找到我跟他一起去,患者家属单位出车送我们去,患者的长子也随同前往。当时我俩也是两眼一抹黑,周同学当时手里有主治大夫的一封短信,只是简短介绍患者病情的,该找谁,能找到谁,当时也没有预约,心里根本没数。我们对第一附属医院比较熟,因为我们的见习是在一院,上临床课的老师也是来自一院。我们当时就直奔一院。进了医院院内,这么多楼,该去哪个楼?胸腔积液应该涉及心内科或者呼吸科,去病房还是门诊?我们决定去门诊,因为各科的门诊都在一个小平房里,我们就挨个房间看,突然看到大内科主任刘耀华在一个房间出门诊看病人,当时也没有专家诊一说,估计他就是出普通门诊。我们就决定找他了,可是房间里患者太多,我们就在楼道里等,结果我们在楼道看到了教过我们血液病课的权老师。

权老师是个很随和的人,课间休息时总是和我们聊天,说斯大林逝世的时候他们有些同学都哭,觉得这世界要崩塌了,其实缺了谁这世界都是照样。我们看到权老师,他也看到了我们,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说要请刘教授去会诊,他问我们为什么不进去?我们说要等到刘教授看完病人,权老师说不要等,赶紧进去。我们这才勇敢地分开众人直接走到刘教授的桌前,当时他正在看一张胸片,然后只听到他对患者说:“从现在开始,重新再吃半年。” 听起来很可能是一个肺结核患者。趁着该患者离开下个患者还没开始,周同学向他简单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然后将短信交给他。刘教授看完短信,叹了一口气:“没时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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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羊0822 回复 悄悄话 很显然你们和现在的4+4那帮为权贵玩猫腻培养出来的医生大不相同。给认真学医的人点赞,向认真从医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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