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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第三节 滨大

(2024-07-24 05:56:18) 下一个

 

其他宾客倒是没觉察出主桌的异常,照例过来敬酒。在场的人基本都是滨大出身,很清楚老爷子从来不过生日,今天突然摆一桌寿宴必有深意。但刘先生的出现,让很多人都认为是老爷子选择支持刘先生,开这个寿宴是为了表明态度。几乎没人留意到,老爷子专门着重介绍的即将成为原省滨大经济研究所副教授的赵墨。

几乎所有人都来敬老爷子的酒,赵墨也只能作陪,赵墨酒量不好,桌子上的酒才下了一边,便有些酒力不支,便和李翟说,一道回去。李翟今天知道一定会喝不少,便提前从公司借了辆车,借了个司机。赵墨实在是多饮了几杯,酒力不止,去到厕所呕吐了,李翟便去找老爷子耳语,说赵墨喝多了,带他回去睡。

“我让阿姨打扫了房间,送黑蛋去我家吧。”黑蛋是赵墨的小名,赵墨从小又黑又瘦,所以家里起了这个小名。

“哦。”李翟愣了一下,怔了一下,又旋即说道,“啊?”

“我说送他去我家,住我那里。”

 

老爷子家在滨大旁边,三百多平米,平时就老两口还有个保姆。老爷子有个女儿,但是很早就出去了,一年难得来一次。赵墨读本科的时候其实也来住过几次,那时候给老爷子的课题项目干活,收工晚了,宿舍关门,索性就过去了住了。后来李翟买了房子,给了赵墨一把钥匙,赵墨就没去住过了。

赵墨是半推半就过去了。晚上喝的是茅台。这种白酒入口柔,但是后劲大。这会赵墨的酒劲上来了,正处在难受的时候,管他哪里,有张床睡就可以了。

第二天早上酒醒了,赵墨才发现自己睡在老爷子家里。

赵墨是被保姆喊醒的,已经是八点钟了,赵墨该去学校报到了。

早饭是师娘让保姆去隔壁菜场买的,蒸气豆腐脑到加油条。师娘虽然是北方人,但吃不惯这些,看着赵墨吃,自己端起一碗豆浆慢慢呷。

“别急,慢点吃,别呛着,江平是有事要早到。还有一个小时才上班呢,家里走路去滨大也就五分钟。”

师娘叫做赵琳,是某位去了台湾的大佬的庶出后人。也是从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所以对晚辈格外的好。

赵墨吃完早饭临出门的时候又被赵琳叫住,特意叮嘱他,上班第一天,不管见什么人,脸上都有点笑。赵墨读本科的时候,没少到家里吃饭,这个关门弟子的脾气,赵琳可太了解了,一脸与世无争的背后,是刻在骨子的傲慢,因为傲慢,所以不屑,因为不屑,所以与世无争。赵墨像个第一天上学的小孩子一样的点点头,脸稍稍有点红涨。赵墨有点莫名的感动,印象中,就是自己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的父母也没有这么详细地交代。

赵墨的办公室就在老爷子办公室的正对面,四个青年教师公用的办公室,行政的人自然知道赵墨是谁,暗暗自忖这么不会得罪赵墨吗,但是赵墨一副坦然的样子,安之若素。

办完手续已经是下午了,赵墨想出去走走。天气不错,微风扑面,让人不由得感觉清爽。他很喜欢这种天气,上学的时候赵墨每次碰到这种天气都要出来走走。“要是有个车就更好了。”赵墨心里暗想,那时候,赵墨想买个车,没事的时候出去兜兜风,骑出去。没错,赵墨想买个捷安特自行车。

上学的时候赵墨就喜欢在学校里面散步,有时候一走就是三四个小时,戴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去思考一些事情。

滨大的校园不算大,是一个长方形,南北三四公里,东西大概两公里。东西有一条中轴线,是学校的正门,中轴线南向是理工学科和自然学科的学院,北向则是社会学科的学院。

滨大是一个综合性大学。社会学科和理工学科基本没什么往来。而且由于政策的原因,理工学科总是要压社会学科一头的。如果不是因为社会学科出了老爷子这么一个人物,北院怕是永无出头之日。在老爷子之前,北院只出过几个学校的处长。十二个副校长以上的人,北院出身的一个都没有。赵墨有一次去科研处申报课题,听到科研处的人戏谑北院,三十万的课题经费还跑来值得跑一趟。

安之若素。笑笑而已,却不响。

确实,社会学科在学校里面出了名的没钱没人没权,纯纯三无学科。赵墨大二的时候,被师兄叫到南院,南院和北院素无来往,赵墨也不知道为何。到了现场一看,原来是物理学院淘汰了一批空调,等他们拆完以后,经济管理学院的人把这批二手空调拿回去再装上。当时经济学院不少人觉得委屈,都是滨大的学生,怎么差距这么大。这批物理学院淘汰下来给经管学院的空调,是北院所有学院第一批安装的空调。赵墨却觉得没什么,就事论事,平白无故教室里装了空调,为什么还要抱怨。能用上南院淘汰下来的空调,已经很不错了。不知道老爷子下了多少功夫,才拿过来,毕竟这些空调都是用南院的科研经费买的。

白嫖,还有什么委屈!

赵墨南院的朋友不少。赵墨中学六年都是在滨大附中,虽然没有太过热络的关系,但不少师兄同学都进了滨大,其中不少都在南院。赵墨高中在理科班读了一年,高二才转去文科班。在这个滨大录取率百分之二十七点八的中学,自然是认识不少人。赵墨读本科的时候,南北两院都是经常来往的,虽然他并不热衷交际,整个本科四年,赵墨只有李翟一个朋友,甚至同一个班的同学在毕业的时候,有不少赵墨都没说过话。但是赵墨的人缘是很好的。赵墨从不开口找人求人办事,但是只要是有什么事求到他,即使是间接关系,能帮忙他也会帮。

旁的不谈,就连中学时候的那些校霸们,也不免要欠赵墨的人情,赵墨当时在学校的学生会当副会长。校门口记录迟到的执勤生都是学生会派的。但凡是找到赵墨这里,赵墨都会把名字从迟到名单上面删掉。而事后这些人的答谢,不管是请赵墨吃个饭或是送点小礼物,赵墨都是一概谢绝。

总而言之一句话。“兄弟,你既然都找到我了,就别说谢字,谁还没个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

赵墨对很多人说过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记住了,但是阿跛记住了。

天刚刚擦黑的时候,院里的电话打来了,是一个姓张的青年教师,其实就是老爷子的秘书,问赵墨跑到哪里去了,让赵墨赶快回学院,老爷子找他。赵墨正在南院游泳馆旁边的新疆菜馆坐下,准备吃饭。黄面已经上了,五个烤肉也都快熟了,赵墨只能付完钱往北院走。

到了老爷子的办公室,老爷子招呼他坐在沙发上,“我处理完事情再找你。”

赵墨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等了两个小时,其间来了六个人。这六个人当中,有两个人,在滨大都是不容小觑的存在,一个是去年刚刚晋升为滨大国家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的张玉学,一个是在在经管学院呆了二十年的王庆。

这两个人见到赵墨都颇为意外,连连说到江校长您先谈事情,我等会再来。老爷子却道,这是赵墨,刚回来办完入职,不用避讳。对方也只能称是。张玉学明显有些不自然,但是王庆在听到赵墨的名字后,反而向赵墨打了个招呼,说到,“小师弟,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今天第一次见。有空多去老哥那里坐坐。”

王庆这个态度,反倒是让赵墨有些不知所措了。王庆是赵墨爸爸的师弟,而且关系很近。

其实两个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赵墨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个人。赵墨当年上初中的时候就是拜托王庆进的滨大附中,当时还一起吃过饭。时过境迁,赵墨也入了同门,赵墨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只能尴尬的微笑点头。倒是老爷子晓得其中的门道,“他刚回来,办完手续,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有的是时间 。”又正色到,“什么师兄师弟,都是同事。”

见老爷子说话,王庆这种老油条自然是连连称是,贴笑到,“对,对,同事。同事不也要多来往吗,是不江老师。”

“油腔滑调,什么时候你这个毛病改掉,什么时候我就不用再管你管的这么紧了。”

“那还是别改了,江老师还是多管着我点好。”

老爷子没搭话,给了个眼神示意他出去。王庆自然心领神会,忙说自己还有事情便出了办公室。

到了晚上八点,院里的人基本都下班了,老爷子也做完了手上的事情。赵墨还在发呆,猛地被老爷子惊断,“想吃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都行。”

老爷子爆了句粗口。“扯淡。去厕所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不是都行的人。”

贪嘴这个毛病,三位一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墨确实好吃,最传奇的就是,胃溃疡住院,病号饭实在是难以下咽,便让人飞到西安,买了两个腊牛肉夹馍,一碗肉丸胡辣汤带回滨城。当然,旷了一天课,自掏路费,还被赵墨吐槽肉丸胡辣汤不够热的大冤种也只可能是李翟。

赵墨讪讪,不响。

“小张,让老孙把车开进来。”

不一会,一辆商务车开到了楼下。

“走,康庄。”老爷子扭头对赵墨说道,“瘦成什么样子了,昨天小赵唠叨了了我一晚上,说怎么就能把孩子扔到美国这么多年都不管,都要瘦脱相了。”

小赵就是赵墨的师母赵琳。经管学院有个笑话,赵琳五十四岁的人被人叫小赵,经济史学系副主任陈震三十六岁被人叫老陈。

无他,赵琳二十二岁本科毕业留校任教,来的时候就是小赵。陈震三十四岁才来经管学院,来的时候就被人叫老陈,自然也就叫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论学历。有江湖的地方就要讲资历。就像赵墨虽然年轻,但是也是和老资格的王庆称兄道弟的。

“那边课题组太忙了,有时候顾不上。”

老爷子直接戳穿了赵墨的谎言,严肃道,“托德我们每年都要见两三次,我怎么不知道他们的课题那么忙。”又好像是猜到了什么,“他就一点都没管过你?”

赵墨当然知道老爷子说的是谁,但不知为什么突然提起那个人,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微微点头。

看着赵墨逃避的眼神,老爷子也能猜到个大概,眼神中带着怜惜。用手摸了摸赵墨的额头。“带你去吃点好的。补一补,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虐待你了。”

 

康庄生态园是南城有名的饭馆,占地就有一平方公里这么大。这种地方,赵墨自然是消费不起的。唯一去的一次是李翟大一时候的生日宴。滨城这个地方的规矩是人这一辈子要办六宴才算圆满。满月,十三岁,十九岁,头婚,六十,七十。十九岁的生日宴,在滨城是很重要的。就算是经济不太富裕的家庭,也要好好摆上几桌宴请宾朋。当然,这六宴里面,赵墨只办过一次满月酒,当时赵墨也不知道,只是听叔叔伯伯们说,当时光皇冠车就来了七辆,排场在滨城也数得上号了。

李翟的十九岁生日宴就是在康庄生态园办的,当时康庄生态园是全滨城前三的馆子。虽然李翟在家里不受待见,但也是风风光光办了十九桌,规格颇高。但是让赵墨印象最深的是,那天他们两个人都没吃饱,最后是让后厨炒了一盘走油肉,一个人要了三个馒头,坐在宴会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才吃饱。俩人因为这件事互相埋怨了一个礼拜。赵墨说李翟,那么多好吃的,怎么不知道跟餐厅的人说打包点剩菜,放在学院办公室的冰箱里,怎么也能吃个三四天。李翟说赵墨,谁让你一下子随礼随100块钱,一个礼拜伙食费都没了。赵墨回嘴道,你家那么大阵仗,礼金还要当场登记,随礼给条围巾,不戴上围巾会场都不让进,我能怎么办。李翟回道,那你随个五十啊,至少现在还有五十块钱,能去食堂吃十顿小炒肉。

“我身上就三张钱,一张一百,一=一张一块,一张五毛,你让我怎么随。”赵墨突然歇斯底里,旋即又低头下去。带着颤音说到,“你说有澳洲龙虾和干鲍.......”

“我很多年没吃过了。”赵墨带着颤音,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委屈。

他知道他没错,他知道他不是贪嘴,他知道他只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他知道他只是想体验一下以前的生活,即使是短暂的一瞬,他知道他不该责备他什么,他知道.......

这种生活,李翟过了十年。

可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些钱,是他们两个人一周的饭钱。

月亮和六便士。可能,月亮永远不懂六便士有多重。

他懂他,他多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可哭,买不来食堂里的一顿饭。

两个人,因为五十块,五十块人民币,而争执起来。五十块人民币。两个外人看来天之骄子的人,竟为此发愁,恍然,争执。

滑稽!

那半个月,两个人一天只吃一顿饭。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就去学院办公室里接水喝,也算个水饱。

晚上饿醒的时候,李翟发现上铺赵墨还没睡,便问怎么还不睡。赵墨有气无力道,饿醒了。

“他娘的,等老子有钱,生态园咱俩炒两本,一本咱俩吃,一本扔在那里看。”

“别说话。”

“?”

“省劲......我想吃个馒头。”

“......”

“睡吧。”

2006年。两个吃不饱饭的年轻人在晚的对话。谁能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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