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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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10云梦城邦

(2025-10-24 15:38:28) 下一个

因为濯前不久跟着大巫谷来泰民氏送过草药,稻叔和寨子里不少人都认得她。

羽领着濯进了寨门,稻叔立刻迎上前去,他的目光扫过羽,随即落在濯身上。濯脸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干,稻叔关切地问道:“濯姑娘怎么来了?可是芊吉氏出了什么事?”

这一问才知,原来大巫谷从泰民氏回去后,举邑的传令使也前后脚地到了芊吉氏。那信使说举邑的大军已然在路上了,不日即至,更要求芊吉氏一同出兵,围攻“背盟”的泰民氏。濯偷听到大巫谷与族中长老们商议对策,说泰民氏恐难逃灭族的命运,更惊闻羽犯了族规将被处死,便趁着夜色溜出,不顾一切奔来,只求能见羽最后一面。

稻叔吃了一惊,忙追问道:“那…… 你们芊吉氏……出兵了?”

濯喘了口气,摇头道:“小女出来前,听大巫谷和阿爸他们说,召集族兵、准备武器都需要时间,天色已晚,要等到明天才能发兵。”

稻叔和围过来的众人闻言,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芊吉氏若是发兵,一顿饭的工夫也就到了。大家心里都不愿与这个好邻居刀兵相向,能拖得一晚,也总是好的。

就在这时,寨墙上了望的人忽然喊起来:“稻叔,稻叔,快看!水面上……有船队来了!”

众人心头一震,纷纷登高向南边大泽水面望去。只见清冷的月光下,五条双体大船正沿着大泽北岸从东而来,后面跟着数不清的大木筏。船队的火把连成了片,倒映着水面破开的波光。那最前面的大船上,立着一面醒目的大纛,旗杆顶端,是一支巨大的羽饰——举邑的族徽!

夜色中,那突兀的一簇猩红预示着不祥的血光。

举邑的军队,竟来得如此之快!

“羽!趁寨子还没被围,你快送濯回去!然后就去追檀和老族尹带领的大队,告诉他们,举邑的大军到了,让他们抓紧时间过涢水!一刻也不能耽搁!”稻叔语速极快地说道,他抓着羽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大得让羽吃惊。

稻叔吩咐完羽,转向一旁脸色苍白的濯,郑重地行了一礼:“姑娘不顾凶险赶来示警,我泰民氏族人铭记大恩。此地即将成为战场,速去!”

濯想要回礼,未及出声,稻叔已推了羽一把,低喝道:“快走!再晚就出不去了!记住去报信!”

“是!”羽拉着濯的手说道。

而此时稻叔已转过身去,似乎全部注意力又回到了正在靠岸的敌军船队上。

羽不再犹豫,拉着濯迅速翻过北面寨墙,跌跌撞撞地下了高坡,很快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敌军很快陆续上岸,稻叔迅速将寨中留守的族人分成了四组。

人数最多的一组,由大满带领,负责守住寨子东面唯一的大门,那里对着上岗的缓坡。第二组人则分散开来,负责巡视四周的寨墙,警惕任何试图偷偷翻越的举动。第三组人不多,负责在各处点起更多灶火,举着火把在寨内游走、喧哗,制造大量族人尚在的假象。最后是一小队精兵,由稻叔亲自带领,随时准备支援出现危机的方向。

夜风掠过寨墙,火把猎猎作响,稻叔花白的须发飘散、飞扬,他面对众人沉声说道:“大敌当前,族人在逃难的路上。咱们在这里多守一刻,家人们安全西渡涢水就多一分保证。”他抬起头,满含泪水,仰望繁星,虔诚地祷祝,“泰民氏的先祖啊,庇佑你们多灾多难的子嗣吧!”

 

羽紧紧拉着濯的手,向东北方向一口气跑出很远,才在林中停下脚步。

这里的林木高大茂密,只有零星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羽向树丛外望去,只见举邑军队登岸后,巡哨游动的火把很快就散布到了泰民氏寨子的四周,如同萤火虫般在夜色中忽明忽灭,隐隐然将那寨子所在的高岗封锁了起来。他感到汗湿的后背阵阵发凉,喃喃自语道:“再晚走一点儿就真的出不来哩。”

濯一手拉着羽,一手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两腿在不住地抖,裸露的小腿和脚踝被一路上的树枝和草叶划出了道道血痕。只是此时已顾不上这些,她循着羽的目光望去,心中不免也是一阵后怕。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庆幸,但更多的却是忧惧。

羽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扶住濯瘦削的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小濯,我要往西去,通知族人快快渡河逃命,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大难临头,泰民氏每个人都不能退缩。传完信,还要回去告诉稻叔他们……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有了一丝沙哑,“这次,结果难料,凶多吉少…… 这儿离芊吉氏很近,你走吧。”

“不,”濯的双手猛地圈住羽的腰,她仰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语气却异常坚决,“我跟你一起去!”

“小濯听话,我要传信,跑得快,你跟不上的。”羽无力地劝说。

俯首和濯四目相对,羽心中顿时涌起万般不舍,他环住双臂,将濯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濯不住地抽泣,汗湿的长发贴在羽的胸口,柔软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隔着粗糙的麻布衣衫,两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不能自已的心跳。这一刻的紧密相拥,热烈、甜蜜,可更多的,却是离乱之中万般无奈的苦涩与痛彻心扉的难舍难分。

“小濯,你走吧!”

羽用最后的理智,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他猛地放开濯,决绝地转过身,向西边的暗夜中发足狂奔。他怕再多停留一瞬,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羽——别忘了我!”

濯撕心裂肺的喊声从身后传来,在寂静的山林中荡开,那声音如同利箭,瞬间便穿透羽的心窝。

羽全力疾奔,不敢回头。树影向身后飞掠,腿机械地迈动,全然没有感觉,只听到脚踏落叶发出的声响。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没能说出口的话,那是他最虔诚的祈祷,也是最绝望的告别:“小濯,你也不要忘了我!”

黑夜中,夜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更黑暗的密林深处。

 

举邑的大军登岸,巡哨将泰民氏寨子四面监视起来后,便开始在水边扎营。

领兵前来的举邑旅帅奚在亲卫的簇拥下,远远地打量着这座高岗。泰民氏防洪搭建的寨子,本就在地势较高的土岗上。虽然小而简陋、上坡下坡颇为不便,但此刻却成了易守难攻的凭仗。寨墙是用夯土上加竹木构成,约两人高。土岗四周地势低平,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墙内的虚实,只隐约望见寨子里的火光和寨墙上晃动的人影。

奚回头看了看岸边,篝火已经勾勒出初具规模的军营轮廓。他对这种井然有序颇为自得。这是一支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军队。要知道,即便是赤望和举邑这样的大城,也没有成规模的常备军。举邑有几十个不事生产的专职武士,他们自幼接受格斗、射术的训练,是族兵的核心。出征时就以这些武士为骨干,加上临时征召的族人混编成军,所以通常军中只有十之二一是真正训练有素的。族兵千人为一旅,长官称“旅帅”。旅之下,百人为行,三百人为大行,相应的头领称为“小行”和“大行”,多由专职武士担任。

奚不久前在举邑曾见过来访的泰民氏长老。在他的印象里,那不过是三个谨小慎微的倔老头儿,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干出叛变投敌的勾当,真是找死!望着那条唯一的上岗坡道和紧闭的大门,奚不禁皱了皱眉,他心念一动,想起了早先举邑派过来的传令使。“看来泰民氏人是执意与我为敌了。上去问一下,我们派去的传令使呢?为什么还见回来!”奚冷冷地说着,对跟在身边的人一努嘴。

“是!”那人应了一声,便带了两个随从往坡上的寨门去了。

举邑几个信使都被关在寨子里,稻叔自然不可能放他出去说明寨子中的虚实。他站在寨墙上,对着门外的来人正色道:“贵使正与我族中长老饮酒,商谈要事,此刻不便打扰。”

那问话的一听便知这是推脱之词,于是怒道:“我举邑大军已至,这寨子已经被围,你们若是敢对我举邑的使者不利,后果自负!”说完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奚并没感到意外,不过考虑到夜色已深,大军远来疲惫,加之看不清对方寨子里的虚实,他并不急于发动攻击。

寨内,泰民氏族人轮流守夜,无人安眠;寨外,举军的营火星星点点,偶尔传来巡哨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泽畔的蛙鸣虫嘶依旧,似乎要让人忘掉暗夜中四伏的杀机。

紧张的一夜就这样在平静中过去了。

第二天天亮,水面上薄雾散去。旅帅奚才注意到一个不寻常的细节——在泰民氏聚落周围竟然没见到任何船只,他疑窦顿生,立刻派船只四出巡查,同时命全旅在寨子东门外列队。

举军在坡下鼓噪了半晌,坡顶的寨墙上却只有几个泰民氏人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张望。奚感到了一种被无视的羞辱,他不再犹豫,下令发起攻击。

一小行得令,立刻带领麾下百人,呼喝着向东坡上的寨门冲去。

眼看接近坡顶,突然喊声大起,墙头上的守军纷纷现身。紧接着,石块和箭矢如雨点般迎头打来!冲在前面的举兵猝不及防,顿时被撂倒了一片。几个勇猛的举兵顶着矢石冲到了寨门,却被十几条竹尖长矛从寨墙上迎面乱戳下来。那些竹矛都是粗竹削尖,顶端又用火烤硬化,锋利异常。冲过去的几个举兵当即被戳倒,血溅当场。有人躲闪不及,脚下失衡,有人被身边的人带倒,从坡上滚落,寨门前当即乱成一片。后面的举兵看到这景象,哪有勇气再上前,纷纷退下了斜坡,门前的坡道上留下了十几个伤者痛苦地挣扎、哀嚎。

初战受挫,奚脸色阴沉,立刻命令一名大行率领其麾下三百士兵,再次发动攻击。

这一次,举军谨慎了许多。三百士兵排成严整的队形,士兵高举着藤牌,缓缓地向坡上的寨门逼近。那些藤牌连成一片,如同移动的墙壁。走在最前面的是带队大行和几名专职武士,他们经验丰富,步伐整齐。眼看军阵来到半坡,一直紧闭的寨门却突然从里面拉开,拥出三十几名泰民氏族兵,在寨门口迅速排成了一个密集的扇形阵,他们人人手持竹矛,上短下长排列有序。下层的长竹矛高度正指向敌人不受藤牌保护的腿脚。这些泰民氏人个个面色凝重,眼神坚定无比。

最前排带队的大行见状顿住了脚步,正犹豫如何应对,却听对面墙头上稻叔扬声叫道:“对面的举人听着!神明在上,先祖有知,泰民氏人不想多造杀戮。你们可来把地上伤者抬走,我们保证不放箭,不扔石头!”

看着双方军阵之间,那些倒在地上的同袍伤者痛苦地呻吟,而几步开外,一支支泛着青光的竹矛尖,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瘆人的气息,那举邑大行也犹豫了。感受到身后军阵中一阵骚动,那大行终于退开了两步,轻轻一挥手。双方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逼近的举人军阵停顿下来,阵中二十几个人空手上前,连背带抬地把受伤的同伴带了下去。

这边伤兵刚刚被带走,泰民氏那边忽然一阵鼓噪声起。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汉子跳出阵来,只见他将手中那根格外粗长的竹矛往地上一顿,目光斜睨,瓮声瓮气地叫道:“我是泰民氏的大满!对面可有哪个敢出来单独比试的?”慑于大满高高在上的气势,阵前一时没人出来应战。

忽听阵后传来一声高喊:“比就比!让我举邑的武士,看看你们泰民氏有什么能耐!”

随着话音,只见旅帅奚快步走上前来。他本就是举邑有名的格斗高手,一眼看出这自称大满的汉子,虽然身材比寻常人高出大半头,力气恐怕也不小,但身上衣袍倍感臃肿不说,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格斗外行的笨拙。奚断定,这大满绝非本方久经战阵的武士对手。方才泰民氏让己方收治伤员,这巧妙的示好使举军眼见的滋生出懈怠。接下来两军还要交战,气势上绝不能再任由对方占据先机。

奚来到了阵前的大行身旁,抬手一拍他的肩膀,沉声命令道:“去吧!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大个干掉!用他的血,祭我举邑的大纛!”

“是!”那大行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寒芒。

那大行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吧咔吧的两声轻响,然后提着手中那柄骨制短矛便要上前。稻叔见状,连忙声称单挑需保证公平,要在坡下平坦的地面上进行,并要求举人先退下坡道,以示诚意。而奚则提出,退可以,但须先见到完好无损的举邑传令使。

于是,双方又先暴发了一番口水战。

稻叔翻来覆去咬定举使饮酒过多,至今酣睡未醒,但保证他绝对安然无恙。时间就在这来回的扯皮中一点点流逝,眼看着日头渐高,都快接近正午了。奚的耐心终于先耗尽,他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稻叔的话头:“你这泰民氏长老,真是狡黠难缠!罢了,本帅量你们也不敢害我使者。就依你所言,速速比武!莫再拖延!”

稻叔本意就是想着多耗一刻是一刻,见举人答应退了,便点头应允。

寨子东门坡下的平地上立着两人。

大满一手握石锤,一手持藤牌。坡上的泰民氏人默默地注视着他,祈祷着好运。对面的举邑大行则双手握一杆骨制短矛,那短矛经过精心打磨,青白色的矛头上刻有细纹,矛柄缠着防滑的皮条,看得出是件久经沙场的利器。举人士兵在坡下不远处列队,嘴里发出兴奋的吼叫,用兵器整齐地敲击着藤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比武开始了。

举邑大行经验老到,他根本不做什么试探,身形迅捷如豹,手中骨矛划出一道白光,直取大满的胸前要害。大满高大,却并非笨拙,他急侧身,举起藤牌格挡。两人一来一往,战在一起。

那大行灵活如猿猴,骨矛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刺击都精准地指向大满防守的空隙。大满力气胜过对手,但技巧却相差太远,沉重的石锤非但打不中的对手,反而因挥舞过猛,几次让自己失去了平衡。几个进退下来,大满渐渐手忙脚乱,很快就气喘吁吁,左支右绌了。

举人这一边,旅帅奚顶着场中,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其他的举邑武士也纷纷露出胜券在握的轻松神色,仿佛已看到了对手血溅五步的场景。

另一边,稻叔的额头却渗出了冷汗,心中暗叫“不好!”他和大满其实并不懂格斗,两人平日里大多在做着耕种、养猪和酿酒之类的事情,原以为在族人里威武雄壮的大满非常了得,哪知道和系统练习杀人技艺的举邑武士一比,差距还是很显而易见的,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场中杀机已现!

知道自己不敌对手,大满心一横,竟完全放弃了防守,嘶吼一声,拼着同归于尽的心,右手抡圆了石锤,不顾一切地朝着举邑大行猛砸过去!这一锤用了全力,势不可挡。那大行见对方如此悍不畏死,迅捷地侧身闪避,同时用骨矛带住石锤顺势一绞,大满的石锤竟脱手飞了出去。

可大满去势尚在,被那大行已回手一矛刺来,又快又狠,闪无可闪。他抬起藤牌急挡,只听“嘭”的一声,那骨矛尖直透过了藤牌,刺进大满的手臂,鲜血顿时涌出。紧接着,那大行“嗬”的一声,振臂将骨矛一抖,大满疼得再也把握不住,藤牌也应声被挑落一旁。

“好!”观战的举人爆发出齐声欢呼,而泰民氏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大行虽连连得手,可骨矛被藤牌卡住,还是抽回得慢了。大满两手已空,情急之下,劈手抓住了骨矛,往回便夺。

“好!”揪着心的泰民氏人,看到这一幕陡然又燃起了希望,爆发出一声喝彩!

然而,那喝彩声未落,异变再起!

那举邑大行非但没全力去夺矛,反而如灵巧的猿猴般一只手攀着矛杆借力,顺势疾扑,瞬间就欺进到大满眼前,他的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抽出了腰间的骨匕首,狠狠戳了上去!大满来得及看清的,只有那道射向自己胸腹之间的阴冷白光和对手脸上闪现的一抹诡异冷笑。

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啊——!”

大满发出一声嘶吼!高大的身躯猛地一缩。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松开了矛杆,死死抓住了对手的双肩,怒目圆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向对手的面门!

“嘭——!”

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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