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向阳处的花海》（27） 第三章-掩日遮天-1 实话

  随着话筒接通时发出的尖锐嗡鸣声，嫩河市第一医院的广播系统被接通了。走廊上原本骚动着的人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很快的安静了下来，向着悬挂在墙壁与天花板交接处的扩音器望去。他们的眼神似乎在盼望着什么，盼望着在电子线路的另一侧传来救世主的声音，能够化解他们眼前这场危机。
  在昏暗的指挥室里，控制板上用粗重的黑体字显示的——“正在广播”的字样，显得极为耀眼。聂权生看向这红色的灯光，用缓慢而沉重的语气说道：“各位23中的家长、亲属，我是嫩河市教育局的一名工作人员，现在希望大家能听我说两句。”人群听了这句话立刻骚动起来，却又很快的安静了下去。
  聂权生继续说道：“今天在23中体育馆发生的灾难，是一场巨大的悲剧。我也是一位父亲，我的女儿也是一名23中的学生。在今天下午的体育馆坍塌后，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孩子在尘埃中踉跄着满身是血的走出体育馆，那一幕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情景。我不敢说自己理解大家的心情，因为我知道，大家此时的心情一定比我更痛苦百倍千倍。苦苦的等待，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复；想要见生死未卜的孩子，却被告知必须要签署什么协议。”
  说到这里，聂权生感觉自己的身后传来了尖锐了目光。看来刚才自己的几句话，已经触动了身后领导们紧绷的神经。毫无疑问地，自己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将决定这漫长的一天将如何结束，也将决定自己仕途的走向。
  但此刻的聂权生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他受够了虚伪的官场套话，受够了对眼前残酷的视而不见。他语气镇定地继续说道：“事情发生以后，市委省委对此事高度重视，并立刻协同市消防队、市应急管理局封锁了现场并主持营救工作。在之后召开的联合调查会议中，市里提出要坚决遏制这起事件的恶性影响的一系列方案，目的是把这次事件对嫩河市形象的影响降到最低。现在要求大家签署的这份保密协议，就是基于这样的目的而草拟的。”透过监视摄像机可以看出，这番话说完，在现场的人群立刻激愤起来。有的家长们对着在走廊上执勤的政府工作人员、警察是破口大骂；更有人打算朝着那个“领导”扑过去，却在这关键时刻被一旁的两名家长拉住。
  聂权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双眼又继续说道：“但这份协议只是我们工作的很小一部分……我们通过网络信息办公室密切监控着大家的网络平台账号，通过从市公安局调取的身份信息和面部数据，可以追踪到你们每个人的工作单位和每一日的行动轨迹。调取这些信息，是为了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也是为了我们嫩河市的城市形象不受到任何人的损害。媒体也已经被下达了管制令，直到指令解禁，任何平台都被禁止报道事故有关的信息。”
  随着聂权生的说明，医院走廊的骚动渐渐停止了，只有些家长低下头，或是靠在医院惨白的墙壁上失声痛哭。
  “之所以告诉大家这些，是希望大家能够明白——除了签署这份协议，你们大家别无选择。我说这些，只是不希望你们为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也不希望那些受伤的孩子忍受着伤痛、苦苦等待家人的到来，不希望那些停尸间里的孩子们孤零零地躺在那样一个冰冷阴森的地方。作为嫩河市教育局的一员，我非常抱歉。”
  说完这些，聂权生看向一旁的操作员，操作员立刻明白，关闭了广播的开关。控制台上夺目的红色灯光熄灭了。随着这红色灯光的消失，聂权生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大屏幕的方向。他不敢看那些家属，那一尊有一尊灵魂被抽离了的僵硬蜡像。
  聂权生看向围在自己身后的一众领导们——教育局副局长王行川、公安局的马局长和市卫健委主任常玲。即使隔着有一段距离，聂权生还是感受到了那种不信任的目光。聂权生知道，自己的“审判”已经近了。但他早已经做好了觉悟。
  常玲那尖锐的声音传过来：“聂处长，你……”话音还没落，一旁王行川已经一个箭步冲到聂权生的跟前，他怒目圆睁，脸涨的瞳孔，向着聂权生愤怒的吼道：“聂权生！你他妈是疯了吗！”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王行川的这一嗓子，把包括聂权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吓得愣住了。常玲更是毫无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得一哆嗦。
  王行川似乎还怒气未消，一个箭步冲到聂权生的跟前，伸出右手揪住了聂权生的衣领：“竟然敢向无关人员透露关键的会议机密！你眼里还有教育局吗？还有我这个领导吗？”
一旁的王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上来劝架：“王局长，你息怒，别气坏了身体。处长您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至少也该跟领导请示一下。咱们王局长平日里，一直教育我们遇到事情要多请示、多汇报，谨言慎行。可是你却在这么大的事情上，独断专行，我拦都拦不住你！”说着看向王行川，王行川则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在一旁的黑影里，突然想起一个掌声：“哈哈哈哈，好一出苦肉计啊！哈哈哈哈，好。”一边鼓掌，李辰骏从黑影中再次走入众人的视野当中。他一边鼓掌，一边笑盈盈的迎面走向王行川，两眼紧紧地盯住王行川，仿佛是意有所指。但他的脸猛地转向了，在一旁站的聂权生道：“聂处长这出苦肉计使得漂亮。看似是暴露了会议的关键信息，但实际上做的却是威逼和利诱。”
  王行川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外的表情，似乎是他也没想到，李辰骏会这时候站出来为聂权生打圆场。李辰骏继续说道：“而且，刚才大家都听到了。聂处长提供的情报，不过是我们会议信息中的很小一部分。这些学生家属们即使知道了这些信息，也没法求证其真伪，甚至连讲话的人到底是不是教育局的人都不清楚。这是做到了，以最小的代价换到了我们最大的利益。”说着，李辰骏的眼光扫过众人:“说这是最棒的苦肉计，不过分吧？”
王行川的脸上还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可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方法有没有用？”李辰骏点点头，说道：“所以我们也不能着急下结论。如果这些家属依然不肯签字，那我们再处置聂处长也来得及。”
  一旁的常主任、马局长和姜院长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张地窥探着李辰骏和王行川的脸色。王行川冷着脸不说话，李辰骏以平和的语气说道：“常主任、姜院长，你们卫健委和医院的同志在现场开始安排家属排队签字吧，马局长，你也安排人注意维持继续。其他人就先休息一会，等等事情的结果。”说着，李辰骏似有似无的看了一眼聂权生。
  王行川一听，立刻铁青着脸下达命令道：“小聂，你跟我出去一下。”说着就率先打开门，走出了中心指挥室。在路过王旭的身边时，还不忘记给王旭使了个眼色让他盯着现场的情况，王旭立刻以眼神示意自己明白。
  聂权生机械地跟随在王行川的身后，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般，在被牵着往前走。但他的脑海中，并没有在思考一向温文尔雅的上司为什么吼自己。他只是在想他在封锁线处遇到的那位老太太。她是否听出了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不停地咒骂着他。他发现，他心中的担心、忧虑、恐惧都消失了，支撑他的只有一个信念——做正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