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权生的脚步并不慢,但老妇人的脚步更快,仿佛是在跟谁赌气一般的,直挺挺地快步向前走着。始终跟聂权生保持着距离。但随着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医院的院墙,到达封锁线看不到的视野死角,聂权生看到老人的身躯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整个人失去了力气 ,在原地晃了几下,险些要摔倒在地。
聂权生知道不好,赶忙几步冲了过去,扶住了即将摔倒的老人。并托着她的身体走近医院的墙根,扶着她坐在了人行道的地砖上。只见老人双眼微闭,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似乎整个人处于一种眩晕的状态。聂权生连忙呼唤:“大娘,大娘。”过了有一会,老人才缓缓睁开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挣扎着想要起身。聂权生说道:“大娘,您先坐一会吧。我们现在在医院,我去给你找医护人员过来。”说着就要站起来。
老人用力的将聂权生抓住。她看上去干瘪的手,力气大的让聂权生感到手腕发疼。老人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我这是老毛病了。没事……休息一会就好。医院里忙,可能正在抢救……”聂权生的身体顿住了,他当然明白老人的意思。她的孙女可能正在手术室里抢救,她不想耽误医护人员的哪怕是一分钟的时间。但看到老人坐在地上痛苦的神情,聂权生同样从心底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老人用缓慢的说道:“年……轻人,虽然不知道你跟那个警……察说了什么,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又,我无以为报。”聂权生一听这话赶忙说:“大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应该的。”老人叹了口气:“年轻人,能看出来,你是个好人。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聂权生沉默了,老人也沉默了。她抬起头看向天空,此时天空中的乌云消散了许多。连日的阴雨洗去了空气中的尘埃,星辰点点,上弦月散发着温暖而又明亮的淡黄色光芒。
老人就这样怔了几秒钟,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小伙子,你相信这个世界有报应吗?”聂权生听到这问题先是一愣,摇摇头道:“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世界有什么报应。”老人缓缓说道:“有的,这个世界是有报应的。”
老人的眼神变得苍茫,仿佛眼中闪现而过的是那个红旗飘飘,凯歌高唱的时代。她的语气变得沉着而又沧桑,像是在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那是我17岁时候发生的事情。当时,大革命已经发展到了武斗阶段,我当时是嫩河铁路一中造反小组的红卫兵。我们的学校里啊,老师大多已经被打成反革命、资产阶级走狗。只留下几个错误性质较轻的右派分子,留在学校里由造反小组的学生看守。”老太太说到此处,声音又有些颤抖:“这里面一个人啊,是我的班主任。她被自己女儿揭发出来,但因为性质较轻,只给定成了右派分子。那时的我也是小孩子不懂事,本以为闹革命就可以不用上学,写写大字报、搞搞文斗,看大家都这么干,自己也觉得是好玩。
可真闹到武斗,跑到军队里去抢武器,我当时就害怕了。对自己干的事情开始觉得后悔。当时学校里还有几个同学也不想闹了,大家就合起伙来,晚上偷偷的翻进墙头里给那些被关着的老师们送点吃的,希望能弥补我们犯的错误。可是这事情啊,很快被别人发现了。把我们几个人抓到了造反小组的批斗大会上,说是涉嫌间谍罪、通敌卖国。必须要通过武斗来证明自己的造反意志。”
老人的语气变得更加低沉,仿佛是朽坏的水车发出的吱嘎声:“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们在领袖的画像前面摆了张方桌,有两个红卫兵把老师按在桌子上,给了我一条皮带,说是必须要用皮带打反革命分子100下,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还告诉我,只准打腿,不然会坏了他们的好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认出来,那个被按在桌子上的人就是我的班主任。他们一定是知道我们是认识的,才故意这样安排。我哆嗦着把皮带拿起来,他们告诉我,拿倒了,必须要用有铁扣的那边打才算数……”聂权生听着老人的话语,双眼望向第一医院主楼顶端在深夜里闪烁的高处的红色警示灯,脑海里想象着那个血腥的岁月。他从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景象,但眼前老人讲述的亲身经历,让他看着这灯光感到毛骨悚然。
老人继续说道:“我就这样一下下的打啊打啊。才几下,原本雪白的大腿就变得血肉模糊了。我就说不打了,在那站着哭。所有人就在旁边指指点点, 哈哈大笑,说我打轻了,刚才的都不算。老师很快就昏过去了,他们就用凉水把她浇醒,让我再接着打。就这样从下午折腾到了深夜,褐色的皮带都染成了黑色。所有人都乏了,扔下我和老师就走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只是手还不停地在做着抽动的动作。在黑暗里,老师挣扎着从地上爬过来,我以为她是来找我报仇的,索性双眼一闭,打算让她把我掐死,也算是还债了。”
老人说到这里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但是,她只是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用温柔的语气跟我说:‘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不怪你……’”听到这里,聂权生的眼睛也红了。老太太缓缓说道:“那之后我就昏过去了,一睡就是两天。等我醒来之后,他们告诉我,老师在前一天晚上被另一个学生用铁梳子梳头,活活折磨死了。从那一个瞬间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手上的污秽是一辈子也洗不清乐。无数个晚上啊,我梦见浑身是血的老师来向我索命。从那时候起,我就一心向善,只希望有个什么神灵保佑我的家人无恙,把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在我这个罪人身上。就这样战战兢兢的过了50多年,今天我听到23中体育馆坍塌的消息,我知道这报应终究是来了。”
老人说到这里一顿,叹了口气:所以,小伙子,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是有报应的,苍天有眼,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聂权生沉默无言的看着老人,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沉痛,但是她的表情却是那么的平静,仿佛已经预知到了这样一个必然降临的结局。这种平静让聂权生从心底生出一种恐惧之感。
过了不一会,老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她一只手扶墙,另一只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聂权生赶紧走过去扶住老人,并搀扶她缓慢的向着嫩河市第一医院的急诊栋走去。
进入急诊栋大门,聂权生立刻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虽然说时间已经接近深夜,但作为市内最大的医院,这里也显得太过空空荡荡。除了安检门附近有几个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整个大厅中只有服务台附近站着一名负责接待的护士。连平日里急诊收费处、药房等夜间应该值班的部门,都看不到工作人员的身影。
在接受了随身物品检查后,聂权生带领老人走向了那名在服务台值班的护士。聂权生向护士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然后向她解释了这名老人的身份。护士看到他们这种奇妙的组合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说:“事件相关的家属都在二楼的手术区等候,你可以将这位家属也带过去。聂权生点了点头,扶着老人想要离开。护士趁着老人不注意,递给聂权生一个纸条,聂权生点点头将纸条抓在手里,又与老人一同乘上扶梯来到了急诊栋的二楼。
聂权生将老人扶到手术区门口的家属等候区。这里的灯并没有点亮,整个等候区空无一人,沉浸在一片静默的黑暗之中。手术区的走廊与这片等候区被一扇厚重的玻璃门分隔开,犀利的白光透过玻璃从另一侧倾泻过来。可以远远的看到,在门的另一侧狭窄的走廊上聚集着许多的人影。这些人的神态样貌各异,有的愤怒并且激动,有的严肃而又冷漠。即使隔着玻璃门,都可以听到剧烈的争吵声不时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可以看出,相比于这里的宁静,门的对面是灯光照耀下的战场。
聂权生为老人选择了一处离门不远的位置坐下。这里能够透过钢化玻璃,清晰地看到对面走廊上发生的事情。借着微弱的光芒,他看向老人,老人的精神状态比刚才好了不少,只是脸色还是有些惨白。聂权生安慰老人说道:“老人家,现在手术区那边情况比较混乱,我建议您就先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等到你的身体稳定下来,您再过去。这里能够随时观察那边的情况,如果有什么变化,您再起身也来得及。”老人向着对面的走廊望了一眼,一切的确如同聂权生所说。
于是,她点了点头,感激地对聂权生说道:“谢谢你了,年轻人。多亏了你,我才能够进到医院里面。”聂权生连忙摆手:“是我应该感到惭愧。如果等会有什么变化,我会来……”正说着,聂权生注意到了老人的神情,她目光肃穆的注视着玻璃门的另一边,神色依然黯淡,仿佛生命的火焰已经在风雪中孑然飘摇,只差最后的一阵烈风将它熄灭。聂权生说到一半的话停住了,沉默了几秒钟,他对老人说道:“老人家,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报应,我想您五十多年来的忏悔早已经将罪孽还清了。如果真的有报应,上天一定会感念您心灵至诚,保佑你孙女无恙的。”老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告别老人,聂权生站在黑暗中,双目注视着被光芒照亮的手术区。他想着自己从来不相信什么报应,如果真的有报应,这整个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真的有报应,被压塌的应该是下午开会时的会议大厅,而不是学生训练的体育馆。有报应,这个世界就不会处处充满了讽刺,就不会让人的性命比蝼蚁都要贱,比纸片都要轻。但是命运就是这样的无情,这样没有丝毫逻辑可循。但面对老人,聂权生还是说出了一些自己不相信的话,希望这些话能够给老人的心灵一些安慰,也希望在自己心底深处的黑暗中,看到由希望碰撞迸发出的零星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