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黄河不会倒流

开直言,广视听,理之萌也;甘谄谀,蔽近习,乱之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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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向阳处的花海》(18) 第二章-4 出租车

(2024-06-29 05:38:28) 下一个

  站在自己的车前,聂权生抬头仰望嫩河市夜晚的天空。此时,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被厚厚的黑暗覆盖,看不到任何光亮。他想,她就像天空中遥不可及的星辰,总是静静地闪耀着。而他是那个为她明媚人生制造了朵朵乌云的人,一点点的侵蚀着她的世界,直到天空中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10点。聂权生知道是时候到嫩河市第一医院与同事汇合了,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想到这里,他回到车上,转动钥匙打算启动轿车。但在车子通电的一瞬间,聂权生发现油量表上耀眼的红色叹号。原来在他浑浑噩噩回家的路上,油箱里的油已经完全耗尽。聂权生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

  等了不一会,一辆银色的家用轿车划破夜色,停在了不远处的道路旁。聂权生拿上了从办公室里带出的档案袋和自己的随身物品,锁好车门向出租车走去。

  走近车子,司机把副驾驶的车窗降下,使劲向着副驾驶座的方向扭头看向聂权生:“6180 是不是?”借着夜晚的灯光,聂权生看出司机是一个50岁出头的中年人,他的身材很魁梧,庞大的身躯整个挤在银色轿车的驾驶室里,看上去很是滑稽。聂权生赶忙凑到司机能看到的地方,点了点头。

  两人的目光交汇了,那司机咧开大嘴笑了:“大兄弟,你是要去第一医院吗?”聂权生点头回应。司机面露难色说道:“俺得先跟你说说,那边今晚上到处都限行了,路可不太好走。你要是没着急的事,就听老哥一句,明天再去。你要是有急事呢,就上车,俺能把你送到封锁线外面,有段路你自己走进去就行。你看咋办?”

  聂权生点点头:“我有点急事,还是麻烦您走一趟。”“好嘞,上车吧!”

  聂权生从右后侧的车门上车,关上车门后又随手系好安全带。司机将车启动,银色轿车稳稳的在公路上行驶着。

  车子才刚开出没多远,司机立刻称赞道: “大兄弟,一看你就是个文化人?”聂权生听了微微一笑:“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嗨,这还不简单。做俺车后座还系安全带的,就两种人。要么是文化人,要么是领导。看你这岁数还这么清瘦,应该不太可能是领导。那肯定是个文化人了。俺猜你是在学校里教书的。”聂权生听了,脸上露出笑容:“哈哈,差不多。”

  司机继续说道:“但是话又说回来,大兄弟,你今晚去第一医院干什么啊?你不知道吗?今天那边不太平啊。”听到这话,聂权生轻轻一挑眉,追问道:“不太平?”司机叹了口气:“哎呀,你还不知道呢。俺司机群里正传着呢,说是今天下午23中的体育馆塌了。当时,群里有个人正好开车经过门口,还拍了个视频。当时下雨都还到处是土呢。”聂权生的脑海中立刻联想起在办公室窗户里看到的巨大烟尘。他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群里的视频就打不开了。俺就后悔没存一下,现在还能给你看看……”聂权生摇摇头,焦急的问:“我是问你,之后有什么新消息吗?”司机听出了聂权生语气的变化,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说道:“哦,就听说是有学生在体育馆里打篮球。唉,你说说,小男孩暑假在学校玩玩,都能遇到这种事。”听了这话,聂权生微微一眯眼。如他所料,市里的信息封锁非常快速有效,即使泄露的部分信息,也都是残缺不全、缺乏准确性。

  司机继续说道:今天下午,我们群里就在那讨论,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好好的体育馆怎么就能突然塌了。有人说听见声音之前看到过一道白色闪光,说是美国间谍用超声波武器干的;还有人说是海里的核污染随着雨水飘到了嫩河,腐蚀了体育馆的钢梁……”聂权生一时语塞。

  司机大哥略为顿了顿,郑重地说道:“不过,俺觉得不是这些事……”他的眼睛盯着道路上前方车子在夜色里时亮时灭的红色刹车灯,自顾自的说道:“大兄弟,你别看俺现在是在这跑出租,以前是在煤矿上干过的。”“哦?”聂权生好奇的问道:“我都不知道咱们嫩河还有煤矿。”“不是咱这,是在三凤市的三乾煤矿。但你别看都在白水省里头,当时是忙到只有过年时候才能回来,过完年又得立刻出去。”轿车稳稳地尾随前车,在路口的信号灯前停下。

  聂权生问道:“挖煤很危险吧?”司机道:“是啊,起早贪黑的,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但是挣得多啊。你现在坐的这辆电动车,还有俺家在嫩河市郊买的房子,都是用俺挖煤挣的钱。”说到这里,司机叹了口气:“结果今年过完年,矿上的领导突然说要整他娘的环保,让我们45岁以上的就不用回去了。我就在家里闲着了,本想着在家里也能休息休息。结果没想到俺儿也不待见俺,婆娘也嫌俺窝囊。俺在家受不了这个气,才出来跑出租的。”聂权生坐在后座,看着司机那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而锻炼成的健壮身躯,也理解了为什么感觉他的身材和驾驶室的大小看起来特别不协调。

  司机大哥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出来开车了我才知道啊,俺以前在矿上的活啊,那真是连头驴都不如。你知道就现在这个天气,矿下面能有40多度,汗珠子像河水那么淌啊。而且每天是,天没亮就下矿,黑了天再上来。俺现在就是做梦,都能梦见四下漆黑一片,眼前有个小红灯在那亮啊亮的。你说说,这么拼死拼活为了什么?所以现在俺想开了,每天睡醒了就出来开开车,也不指望能挣多少钱,为的就是自己心里舒服。下午太阳太毒了,俺就把车放在鱼水公园那边的停车场充电,自己去公园里躲躲太阳,看看老头下棋。就这个……”他说着,指了指车前方面板上呜呜作响的车载空调,“你不在车上,我也一直开着。多花点钱无所谓,自己舒服了最重要……” 聂权生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路灯与霓虹灯交汇而成的光带,静静地听着司机大哥的叙述。这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人生,但聂权生却仿佛看到了他在矿井的深处擦汗,和在鱼水公园里拿着汽水看老大爷下棋时的愉快。

  司机大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用右手抓了抓脑袋:“哎呀,大兄弟,不好意思,俺这一说就跑题了。”聂权生微笑道:“没事,这样闲聊就挺好。你想聊什么都可以。”车子又经过了几个路口,司机眼睛注意到前方路口的绿灯转黄,不慌不忙的将车子停稳。右手将档位推到N档后说道:“以前俺在矿上的时候,见过当官的来检查安全。那叫个什么狗娘的检查安全,在井里呆不到五分钟就走了。班长给俺们讲,这是当官的打着检查的名义来要钱了。钱给够了,人就走了。哪有人真的在乎俺这帮泥腿子的死活。”聂权生感觉自己呼吸一窒,司机大哥的语气变得很沉重:“俺之前工作的是二号井,里面的排气扇就老化了。到了夏天就喘不动气。很多安全用的支撑架也都是些废铁做的,锈的不成样子。跟矿上的领导反映了很多次,从来都是同样的回复——‘爱干干,不干滚’。”聂权生表情肃穆的看向车窗外,车子驶入勤奋路,从勤奋湖横穿过去。夜晚,黑洞洞的湖面与湖边商铺的霓虹闪烁、远处高层住户的万家灯火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但聂权生却没有心情欣赏这壮美的夜景。他脑海里仍然在回放着今天下午时23中那冰冷的操场,和那个呼唤自己为“爸爸”的女孩。

  “所以俺觉得,现在不干了也挺好,至少睡觉睡得踏实了。只是有些为矿上的兄弟们担心,俺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被赶走了,剩下的可都是些年轻人,很多连个媳妇都没说上。这要是出点事可咋办……”大哥说着又一拍脑门,“哎,大兄弟,你看俺又说远了……”聂权生回过神来:“没事,你讲的这些我都爱听。”

  司机大哥嘿嘿一笑:“哈哈,俺这人就是自来熟,见人就喜欢聊。俺的意思是想说,俺太知道这些当官的是些什么玩意了。这23中的体育馆塌了啊,八成也是那些做安全检查的当官的收了人家的钱,最后这体育馆才塌了。这些教育局、建筑局的这些官儿,都是王八蛋。凡是跟这事有关系的,都应该拉出去枪毙。”

  聂权生避开了司机从后视镜中看过来的目光,他怕自己目光闪躲的样子被司机大哥发现,怕他知道,自己正是他骂的王八蛋之一。他怔怔地看着车窗外,口中喃喃自语道:“是啊……都应该枪毙。”

  两人就这样聊着,车子驶到勤奋路的尽头右转进入家幸路。又向前直行了一段距离后,轿车稳稳地在一片小区前停了下来。司机大哥很抱歉的说道:“大兄弟,这条路再往前就是封锁线了。俺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聂权生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地图,车子停在距离嫩河市第一医院的后门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他随即解开了安全带,又检查了下自己携带的文件袋后走下车。

  司机大哥还有些不放心,再次降下副驾驶的车窗对聂权生道:“你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就能看到医院的急诊楼了。”聂权生点点头。司机继续道:“大兄弟,不管你今天晚上是去医院干什么,祝你顺利。”聂权生轻轻嗯了一声,司机大哥爽朗的摆摆手。银色轿车掉转车头,在聂权生目光的祝福下消失在夜幕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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