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翻云覆雨之后,聂权生率先从浴室中走出来。唐寄瑶还在对着镜子,用吹风机吹干深棕色的长发。聂权生感觉自己的两脚有些轻飘飘的,之前压在心底的巨石消失不见,整个人再次回到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中。他将自己摔进客厅松软的沙发里,享受着精神世界的宁静。
突然,墙上的门禁铃再次响起。聂权生起身走过去,按下接听键。只见一名头戴摩托头盔、身穿宽大蓝色风衣的外卖员出现在屏幕上。他的头盔和风衣上满是水珠,脸色看上去很疲惫。聂权生按下开门按钮,不一会,唐寄瑶家的门被敲响。外卖小哥递给了聂权生散发着温热气息的纸袋,又急匆匆的离开了。
聂权生抱着纸袋走回客厅的桌子上。由于此时心情的轻松,他的动作也变得有些轻佻,在放下纸袋时碰到了唐寄瑶桌上的鼠标。随着这些许轻微的触碰,唐寄瑶的笔记本电脑被唤醒,OLED屏幕徐徐地点亮、发出了幽蓝色的光芒。聂权生毫不在意地顺势扫了一眼电脑的屏幕。但仅仅是这一瞥,他的动作凝固了。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回身凑到电脑跟前,紧紧地盯着唐寄瑶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并排着两个窗口。一个是文档的编辑窗口,另一个是M信的聊天界面。聊天记录停留在主编发来的新闻稿要求上:
注:所有内容应按应急局下发的突发事件新闻标准预案撰写,严禁个人发挥。具体的伤亡数字、现场情况等信息先留空。本稿件为最高机密,请严格保密。
聂权生又看向左边打开的文档,上面是这样写着:“……在这起事故中,暴露出安全隐患排查不到位、安全监管不到位、企业安全主体责任落实不到位等问题。我们将深刻反思、汲取教训,全面深入开展重大安全隐患排查整治2023专项行动,特别是对校园、体育场馆、建筑工地等场所进行彻查,坚决消除安全隐患,切实维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从屏幕上的几句话中,聂权生很确定,唐寄瑶正在写的这篇文章,正是聊天记录中提到的新闻稿。
聂权生就这样怔怔地盯着屏幕,回想起遇见她时的情景。她是市新闻写作大赛一等奖的获奖者,而自己是陪同领导出席颁奖典礼。在那里,聂权生第一次看到了她写作的新闻稿。那种对新闻事实的深入分析,明晰的逻辑,以及从字里行间中流露出的对于真相的坚持与热忱,让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已经麻木的他如痴如醉。他鼓起勇气向唐寄瑶询问了联系方式,两个人从闲聊开始逐渐变得熟悉、相知,进而将对方作为人生的唯一知己。
“调查记者的职责是让社会的阴暗角落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每当说起这个话题,她的眼里总是闪着光。这光芒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让聂权生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多一点期待、一点希望。可是,为什么短短三年的时光,能够这样改变一个人。他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踌躇满志的女孩。他回想起今天下午的鱼水区教育局,和那个被惨白的荧光灯映照着的会议现场:每个人衣冠楚楚,眉飞色舞的阐述着自己意见。他想起王旭,那个每日里和自己说说笑笑,勤奋肯学、任劳任怨的年轻人。在会场中一鸣惊人、沐浴在大家热烈掌声中的羞赧。一个念头张开自己八只毛茸茸的脚,缓缓爬上聂权生的心头:“她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这个想法让聂权生冷得浑身一颤。
“叔叔,你在看什么呢?”唐寄瑶笑嘻嘻的将热腾腾的身体依靠在聂权生的肩上,她的脸与聂权生贴的很近,还带着些湿气的发梢轻挠着聂权生的手臂。她好奇聂权生看什么看得如此痴迷,连自己走出浴室的动静都没能察觉。但在看清聂权生面前点亮的电脑屏幕后,唐寄瑶的笑容突然僵硬了。她走过去,用力将笔记本合上,佯装生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动我的电脑”。不过这生气的表情很快转为微笑:“不过我原谅你!走,我们吃饭吧。”说完,她回过头去,用温热的双手抓住聂权生的手臂,想要将他从电脑屏幕前拖开,结束这个不快的插曲。
但聂权生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的眼睛此刻没有任何的柔情蜜意,冷得像两块精心雕琢过的坚冰。沉默了一会,聂权生问道:“这篇报道是谁让你写的?” 唐寄瑶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便松开了抓着聂权生的手,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微微扬起脸用异常冷静的语气反问道:“是主编点名让我写的,怎么了?”
“怎么了?”聂权生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事情才刚刚开始调查,新闻稿却已经快写完了,你还问我怎么了吗?” 唐寄瑶的眼中有一抹委屈一闪而过,但她的傲气让她没有表现出丝毫让步:“这只是一篇新闻通稿,都是些套话。我不写也会有人写的。你知道现在找工作又多难吗?我只是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听了这话,聂权生的脸上浮现了痛苦的神色:“机会?有谁给那些压在废墟里的孩子们机会了?这样的事故,正是调查记者发挥作用的时候,可是你……”
这句话像是踩到了唐寄瑶的老虎尾巴,她猛的从椅子上站起身,用愤怒的目光直视着聂权生,冷笑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现在调查记者这个职业已经不存在了。这是行业的规则,你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
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这句话如同雷声般在聂权生耳边炸开。他想起了十几年前他与黄迅雪的对话,那时的她也是用同样的口吻在质问他:“权生,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聂权生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晕,胸口也很闷。他用哽咽而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不一样。” 唐寄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瘪着嘴巴,用幽怨的眼神看向聂权生。聂权生本打算夺门而出,看到她这样还是有些心软, 说道:“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冷静的时间。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我们还是先别见面了。”丢下这句话,他走出了唐寄瑶的家。
随着防盗门的关闭,唐寄瑶怔怔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滴、两滴,泪水不停地从她的眼中涌出。她赶忙用手去擦,可是这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这是与心爱的人吵架而产生的悲伤的泪水,却更是栖身于现实后无法言尽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