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文革是这样开始的;一天读中学的姐姐放学回来,在家中大叫,"造反,造反!"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齐上来喝止她,“造反不能乱叫的。” "要坐牢的。"可第二天,哥哥放学回来时也叫造反了。几天后,父母也不再制止,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过了一个星期,家里买了一张毛主席像,挂在客厅正中央。两天后再买一副对联,贴在毛主席像的两旁。"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再过了一个星期,读小学的我也不用上课了,老师说,今天不用上课了,现在可以回家。以后什么时候再回来上课,等学校的通知。同学们一哄而散。街上已可以见到穿着旧军装或蓝衣服,手臂上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袖章上写着"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红旗上写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歌跳舞地号召造反。街上喇叭不断地播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在马路边走过时天上有时会"呼拉拉"地掉下一大堆传单,上面写着揭发谁谁,打倒谁谁。我们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捡张传单看两下就扔到垃圾筒里去,但看到大人们也是乱哄哄地在争抢传单的。
同学们都住得很近,走个五分钟十分钟就到了。在家呆了两三天,一些同学就闲不住了,来家里串门说也要组织一个战斗队。在小勇同学家外边的楼梯上开了个会,算是战斗队成立了。第二天一个同学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大堆传单来,叫我们代替散发。我们就走上小勇家四楼楼顶的天台,向马路下面撒传单。看着下面的人抢呀抢呀地拾传单,觉得真好玩。过了两天,战斗队又开了一个会,说我们的战斗队要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有同学问,为什么要改呢?毛泽东思想不是挺好么?回答是,主义比思想高级一点,厉害一点。毛主席和马克思,列宁一样厉害,马克思,列宁叫得主义,毛泽东也可以叫主义。我是晕呼呼的,管他叫什么, 我不懂,没有参加他们的讨论。其实那时侯大家都是小孩子,懂得什么?都是从他们的哥哥姐姐那里听回来的。过了几天,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就不参加他们的活动了,那战斗队无疾而终。
然后全国范围的大串联就开始了。读初中二年级的哥哥也要去,虽然乘火车都不需要买票,但听说火车上挤得水泄不通,根本没有办法上去。只好退而求其次,几个同学组织了个"长征队",要走路去北京。从广州走路去北京?我们都抱有怀疑。但他坚持要去,就让他去吧。读初中一的姐姐则每天回学校,学校成为接待站,接待那些从全国各地来串联的年轻人。那时广州的街头上,到处都可以看见穿着蓝衣服,操着普通话的北方人。那时侯的中国人,绝大部分都没走出过省的地界,广州的一切对串联来的年轻人都很新鲜。他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座到处都是骑楼的南方大都市。看到菠萝,问"这是什么?"看到香蕉,问"能吃不能吃?” 还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有趣的笑料。例如知道了香蕉可以吃,就一口咬下去,蕉皮也不剥掉,等等。大串联起到了全国大交流的作用。
哥哥走了,姐姐也经常不回家。虽然她的学校很近,走路不到五分钟,但她仍要住在学校的红卫兵接待站,接待那些从全国四面八方来的新朋友。我则跑到巷子里和小伙伴一起玩弹棋子,拍烟纸三角等游戏。后来看到一些小伙伴家里养着热带鱼,什么红剑,黑么,孔雀鱼,很是漂亮。受其影响,我也热心地养起热带鱼来。白天到处跑,去越秀山脚,去西门口,去珠江边到处找那些养鱼、卖鱼的人家。那段时间,广播电台经常播的毛主席语录歌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 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现在回想起来,忽然明白。那是为那些造反派打人,杀人制造舆论呀!社会开始动荡起来,大字报到处都可以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在街上玩,爬树,爬旁边中学的围墙,翻墙过去玩,在校园里追逐奔跑。还喜欢养金鱼,养鸡。虽然不用上课,但我们不会感到无聊,寂寞。说起养宠物,那段时间我养过金鱼,热带鱼。还有鸡,鸭。有的时候我会和小伙伴去三元里捞红虫给金鱼吃,捞浮萍和小鱼给鸡鸭吃。那时侯三元里农村路边的田基旁,小溪中有很多螃蟹和小鱼,用罩箕一捞就一大把小鱼。文革后期开始使用农药,那些小鱼,螃蟹就不见了,至今消失无踪。家里还养猫,乌龟。乌龟平时躲在枱下,床底。但下雨天它会爬出来走去天井,抬头望天,接受雨滴。
我们巷里有一个大朋友叫启明,是个中学生。他挤上火车去了北京,接受了毛主席的红卫兵大检阅,那时侯叫伟大领袖。回来后我们去见他,问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感觉怎样,他说,"好幸福呵,好幸福呵。"可只是重复这一句话,多一句都不会说。傻傻耕耕,我在心里说。虽然我还小,仍然觉得他说的不是真心话。那时的宣传,无论是收听广播,或是看报纸讲述看到毛主席后的描述说的都是"好幸福呵",是不是真的?其实他离毛主席几百米远,只看到个影子。
小孩子都是很喜欢模仿的。大哥哥姐姐们去了串联,我们也想去。但我们这么小,能去哪儿呢?几个同学就想出来了,串联去佛山!现在还记得去佛山的路线。小伙伴集中后乘汽车去黄沙,然后在黄沙坐轮渡跨过白鹅潭去石围塘,在石围塘火车站买票,好像还要凭学校介绍信买票的。还在车站看着火车头加水,加完后火车开动,半小时就到了佛山。到了佛山后走路去祖庙,参观祖庙之后买了几个小陶瓷乌龟等艺术品,再和同学们一起去买了一碗粉作为午餐,吃完就坐火车回来了。
接着,破四旧活动开始,家门口也要刷对联,"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每个家庭里有关文化的旧东西,书籍,报纸杂志,唱片,佛像神像,都要砸烂或烧掉。我们家里也有很多关于爱情的抒情唱片,也只好砸烂。妈妈的一个朋友知道,说太可惜了,冒险拿了一些回去收藏。(这些唱片文革后再拿出来播放,不知多么珍贵,播放时家门口会有一群人站着听。)过了几天,一个街坊也被揪出来批斗。批斗的罪名很奇怪,她家门口的大字报标题上写着"科学怪人张君庭"。我们小孩子不懂为什么斗她,到现在也不懂。"科学怪人"算是个什么样的罪名呢?但那个时候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红卫兵说你有罪就是有罪,大概就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的情况。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哥哥回来了。他的"长征"队只走到湖南长沙,天气渐冷,知道不能再走下去,只好掉头回来。带回来一盒卤猪耳朵,一股骚猪耳油味,我只吃了一片就不吃了,但家里人却说好食。哥哥回来后没有参加战斗队,而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在家里玩电烙铁,买些零部件装配收音机,或者打打纸牌。像他们这样待在家里不参加运动的人那时侯叫"逍遥派"。
就这样扰扰攘攘了几个月,整个社会都动荡起来了。街上到处都是大字报,人们分成两派在辨论爭吵,都认为自己才是最忠于毛主席的,是最革命的。爭吵到头脑发热,就产生肢体冲突,就打起来了,这就是“武斗”的开始。各个单位都揪斗单位的领导,厂长,局长,校长,市长省长,统统都变成牛鬼蛇神,都要被批斗。以前挺威风的领导人物,现在都老老实实,低头哈腰地站在台上接受批斗。工人、农民每天都要用很多时间开会,聆听讨论"毛主席语录",后来就改叫"最高指示”。不再把精力放在生产上。人们的争吵打架被叫作革命, 革命是高于一切的,生产可以放一边。全国的工厂很多都停止运行,让位于辩论爭吵打架,文斗武斗。不久之后,老师,演员和一些知名人士也被揪出来斗争。这就是1967年的中国。那个时候,姐姐参加了一个派别的组织《红卫兵战歌》,每天晚上去文化公园宣传表演,十一点多钟才回家。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在武斗成风,没有秩序的社会半夜回家,是多么危险。姨妈是和我们在一起住的,她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守候在门口等她回来。后来,形势日益紧张,广州到处都有武斗,姐姐的《红卫兵战歌》宣传表演也就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