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把车停在那棵老槐树下时,手指还在微微 发抖。其他几个表姐的车紧随其后,排成一列,像是来参加什么庄严的仪式。
"记住啊,千万别提医院的事。"大姐周丽又一 次叮嘱,她今天特意穿了件鲜红的连衣裙,嘴 唇也涂得红艳艳的,像是要去赴宴。
"知道了,都说八百遍了。"二姐周芳摆弄着手里包装精美的点心盒,"我就说这是老字号的核 桃酥,她最爱吃的。"
周敏低头看了看自己特意换上的鹅黄色连衣裙,又摸了摸心口准备好的话题清单——都是 些家长里短的轻松事。她深吸一口气,槐花的 香气混着某种熟悉的炊烟味道,那是二姨家特 有的气息。
院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周敏的心提到了 嗓子眼,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可能的场景——卧 病在床的二姨、满屋药味、压抑的气氛…
"哎哟!我的姑娘们来啦!"
一个洪亮的声音炸响在院子里。
周敏抬头,只 见二姨正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把剪刀,脚 边堆着刚剪下来的葡萄枝。她穿着那件熟悉的 藏蓝色碎花衬衫,头发比上次见时白了些,但 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
"二姨…您…"周敏呆立在原地,准备好的开场白 全忘光了。
"愣着干啥?快进来!“二姨大步走过来, 一把抓住周敏的手腕。那手掌依然有力,粗糙的茧 子磨着周敏的皮肤,"正好赶上葡萄熟,我剪几 串给你们尝尝。"
表姐们面面相觑,手里精心准备的慰问品突然 显得多余又可笑。大姐周丽最先反应过来:“二 姨,我们给您带了核桃酥… "
“放堂屋桌上吧。”二姨挥挥手,转身朝厨房喊,"老头子!孩子们来了,多淘两碗米!"
周敏鼻子一酸。 一切如常,就像过去二十年的 每一次探望。二姨还是那个二姨,院子里晒着的玉米,墙角堆着的南瓜,屋檐下挂着的红辣 椒,什么都没变。可明明什么都变了。
"站着干啥?坐啊!"二姨拖出一排小板凳,"敏 丫头,去里屋把那个电扇搬出来,天儿热。"
周敏机械地走向里屋,路过二姨的卧室时,她 忍不住瞥了一眼——床头柜上整齐地摆着几个 药瓶,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冷的光。
等她们都坐定了,二姨挨个打量她们,突然笑 出声:"你们这是约好的?一个个穿得跟要过年 似的。"
表姐们低头看看自己鲜艳的衣服,尴监九尬地笑了。
周敏注意到二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 了几秒,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让她心头一颤——是了然,是感动,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平 静。
"二姨,您…身体还好吧?"三姐周婷小心翼翼地 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好得很!"二姨响亮地回答,顺手从篮子里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刀刃在果皮上划出长长的 弧线,"不就是癌吗?医生说得吓人,我自己感 觉没啥。该吃吃,该喝喝,阎王爷要是现在叫 我,我还嫌早呢!"
苹果皮断了,二姨啧了一声,又从头开始削:“孩子们非要我治,我说随你们便吧。老大 在济南找了最好的专家,每周三趟车拉着我去 做治疗。花钱如流水啊!"她摇摇头,但嘴角带 着笑,"我说你们这是白费钱,他们不听。"
周敏看着二姨削苹果的手-—那双手曾经一上 午能包两百个饺子,能同时抱起三个哭闹的孩 子,能在寒冬腊月里洗完全家的衣服而不生冻 疮。现在它们依然灵活,只是皮肤下隐约可见 青紫色的针眼。
"小强在英国挺好的?"周敏转移话题,想起二 姨最得意的大孙子。
"好着呢!"二姨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苹果刀 舞得更欢快了,"上个月视频,说找了个澳门姑 娘,家里开酒楼的。我说你小子有福气,以后去澳门吃点心不花钱了!"她哈哈大笑,脸上的 皱纹舒展开来,"老二家那小子也不错,在青岛 搞外贸,上个月刚提了副总。"
二姨突然放下苹果,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你 们别这副表情。我七十有三了,儿孙个个有出 息,这辈子值了。人哪有不死的?早死晚死都 是死,我这是喜丧!"
"二姨!"大姐周丽红了眼眶。
"哭啥?"二姨把削好的苹果塞给周敏,"我跟你 们说,昨儿个我还去村口打了场麻将,赢了老 张家二十块钱呢!"她狡黠地眨眨眼,"他们都不敢胡我的牌,怕我一生气病情加重。"
大家都笑了,但笑声里带着哽咽。周敏咬了一 口苹果,甜得发苦。
二姨突然转向周敏,"你妈最近两天咋样?上周 我去看她,看见我还掉泪,挂念着我。"
周敏一愣:"您…上周去看我妈了?"
"啊,咋了?"二姨满不在乎地说,"坐公交车去 的,方便得很。给她带了点土鸡蛋,非不要,我硬塞她冰箱里了。"
周敏和表姐们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癌症晚 期病人坐两小时公交车去给姐姐送鸡蛋?这完 全颠覆了她们对"病人"的认知。
"你们啊,"二姨摇摇头,又开始削第二个苹果,"就是把病看得太重。我年轻时候在公社干 活,那才叫苦呢… "
话题就这样自然地转到了二姨年轻时的故事。 她讲起1966年农业学大寨,她是如何带领"铁 姑娘队"一天挑两百担水,肩膀磨出血也不叫 苦;讲她如何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水渠清淤,冻 得嘴唇发紫还在唱歌鼓劲;讲她入党时如何在 党旗下发誓要一辈子带头吃苦…
"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娇气?"二姨拍拍自己的腰板,"癌?算个啥!我们那会儿疟疾伤寒都不 当回事,发着烧还下地呢!"
阳光透过葡萄叶斑驳地洒在地上,周敏看着光 影中二姨生动的脸,恍惚觉得疾病、死亡这些 可怕的字眼,在这个小院里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二姨用她特有的方式,把一场她们想象中 的悲情探望,变成了热闹的家庭聚会。
厨房飘来饭菜的香气,二姨站起身:"老头子做 饭太慢,我去炒两个菜。敏丫头,来帮我剥蒜。"
周敏跟着进了厨房。狭小的空间里,二姨的动 作依然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是个病人。
只是 在弯腰拿油瓶时,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右 手下意识按住了右腹。
"二姨…"周敏忍不住伸手扶她。
“没事儿,"二姨摆摆手,“就是治疗的后遗症,过会儿就好。"她往锅里倒了油,等油热的工夫,突然转头看着周敏,"敏啊,二姨这辈子没 白活,真的。"
周敏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傻丫头,"二姨用沾着油的手抹去她的泪水,"人哪有不死的?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是 不是活得明白,死的时候,是不是没有遗憾。" 锅里的油开始冒烟,二姨转身把切好的葱花扔进去,"刺啦"一声,香气四溢。周敏透过泪眼 看着二姨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一 个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即使面对死亡,也能 活得如此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