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去一家运输车队当装卸工。一年以后,车队里分配来了一批新工人,来车上工作的是一位不爱说话的高个子。为叙述方便,姑且叫他小王吧。
小王是家中的老二,他的姐姐几年前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郊区农场工作,按照当时的毕业分配政策,小王得以留在上海,进入工矿企业。学校在毕业生分配时曾向他家长承诺,运输公司是最好的工作单位。怀揣对未来的期待,小王来到了公司报到。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失所望:车队的办公室、调度室、财务室、工人的更衣室以及一个大厅都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工棚里。厂区东北角有一间小草房,被称为“东伯利亚”,这里队长和负责车辆安全和维修的办公室。除此之外,厂区内只有一个能停放50多辆大型载重车的露天停车场、一个加油站和洗车站。这里既没有厂房,也没有车间,与小王想象中的工厂模样相去甚远。
报到活动结束后,车队负责人带着新工人们到工具间领取劳动保护用品,包括工作衣裤、工作鞋、雨衣、安全帽和手套。随后,在更衣室的一排点像鸽子笼的木柜上,每人分得了一个小格更衣箱。负责人嘱咐大家第二天早上7点准时来车队上班,这一天的工作就此结束了。
那一年,分配到车队的中学生有近二十人,其中三分之二是男生,三分之一是女生。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分配到不同的平板车上,成为大型平板车的装卸工。小王万万没想到,学校老师当初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会被安排到最好的工作单位,如今却要每天早上7点开始上班,开完一小时的工前会后,无论酷暑严寒还是刮风下雨,毫无例外都要外出装卸货物,而且中午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和用餐地点,晚上只有在完成当天的作业单后才能下班。期望与现实的反差实让他难以接受。
大型平板车每天运输的是工业锅炉、大型变压器、机床等体积巨大、重量在10~20吨左右的大型机械设备。在大多数情况下,装货和卸货现场没有起重设备,工人们只能依靠随车携带的简易工具完成装卸工作,这些工具包括撬棒、滚筒、钢缆、卸夹、千斤顶和卷扬机等。每辆货车除了驾驶员外,还有五名随车装卸工。装卸货物时,工人们必须密切配合,保持工作节奏一致。如果有人出工不出力,不仅会影响装卸货物的进度,还可能引发安全事故。
小王在工作时总是无精打采,经常一个人坐在车棚里发呆,嘴里时不时地哼着“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的小曲。当其他人忙着做准备工作时,领班工人常常会不客气地招呼他:“小王,勿要唱了,做生活了!”(沪语:干活了)由于他反应迟缓,有人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个“戆大”(音:港督,沪语的傻瓜)。实际上,他除了体形比较消瘦和力量不够大外,并无智力方面的障碍,他的消极工作态度完全来自思想上的疙瘩。
小王在学校时是个文艺积极分子,在文艺宣传小分队担任小号手,曾经为学校挣得过一定的荣誉。这样的学生本当分配个好单位,谁料到,最后竟成了运输公司的一名装卸工。小王感到自己成了学校花言巧语的受害者:运输公司根本不是“最好的单位”,装卸工更不是“最好的工作”,而是一个既没有正常午餐和下班时间,又有高度安全风险的露天工作。事实上,又有哪位分配到这里的学生不是被学校老师忽悠来的呢?
小李家离工作单位较近,乘坐公交车大约只需20分钟左右。相比那些住得更远的同事,他的通勤条件可以算是相对不错的了。其他新来的工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他们中有人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6点出家门,需要换乘三趟公交车才能在7点前赶到单位上班。晚上5、6点下班,洗澡换上干净服装后,尽管已经筋疲力尽,还得挤着公交车回家。一天奔波十几个小时,疲惫不堪。虽然大家心里满是怨气,但却也无处宣泄。
不少刚入职的中学生在面对这种艰苦的工作环境和高强度劳动时,往往会流露出不满情绪。然而,经过一段短暂的抵触期,大多数人不得不接受现实,开始学习使用各种装卸工具,并且逐渐提升体力以适应工作。除此之外,他们似乎别无选择。但小王却始终无法克服心理落差,内心充满抵触情绪,除了哼“花篮的花儿香”的小曲外,几乎不怎么与其他人交流。
车上除了驾驶员和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工人,其他随车装卸工都只有短暂的工作经历。车长小陈也是个年轻工人,参加工作仅一年多。他是上海市区人,平时干活卖力,善于与老工人打交道,因为头子活络,虽然工龄不算长,却当上了车上的青年工人的领班。他有一个不良习惯,说话时常带一个不文雅的口头语“册那”(沪语:我靠),比如,他会说出类似的话:“阿拉爷,册那,大闸蟹也买好了!”(沪语:我爹,我靠,已经买了大闸蟹)。工作中,他时常用这样的语气催促小王:“小王,册那,侬快点呀!”(沪语:小王,我靠,你快点呀)。然而,小王似乎总把这些话当成耳边风,依然我行我素,干起活来慢慢腾腾。
多次催促无果后,小陈决定与小王的家长沟通,希望家庭能够帮忙做些思想工作。一天下班后,小陈和另一位年轻工人一同上门家访。那天小王恰好不在家,他的父亲接待了来访者。在得知儿子在单位的表现后,小王的父亲显得有些吃惊,当场表示会劝导儿子端正工作态度。临了,他还提到,最近儿子在家中常说单位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人必须抽烟,而且单位里的人都说“男人不抽烟,比女人长胡子还难看”。他怀疑儿子在单位里偷偷吸烟,小陈肯定了这位父亲的怀疑。
小王偶尔会抽烟,但主要是抽同事给的“伸手牌”香烟。他没有吸烟经验,更谈不上有烟瘾,平时只是随意吸上几口,然后便把烟掐灭。为此,他的一位同学经常用一句不知出自何处的歇后语“乌龟吃大麦——浪费粮食”嘲笑他糟蹋香烟。没想到家访之后,小王竟开始自己买烟,并且吸烟成瘾。如果当时小陈没有向他家长“告状”,小王可能还不至于破罐子破摔,变成了一个地道的“烟民”。
不久后,小王在工作时因心不在焉被重物砸伤了腿骨,只得打上石膏回家休养。几天后,小陈等几位同事去他家里探望。见到大家来访,小王露出一脸愧疚。这时他显然已明白,平日同事们在工作中对他吆五喝六并无恶意,而是出于保障安全的考虑。毕竟,从事这样高风险的工作,稍有一点疏忽就可能引发严重的工伤事故。
小王身旁坐着一位相貌姣好、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从二人的亲昵举止不难判断,他们应该是恋人关系。在大家慰问小王时,女孩却出人意料地开口,希望单位领导能为小王安排其他工作。这一提议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颇感尴尬。大家心里都清楚,调换工作岗位并非易事,一般说来,小青工只有表现出色,在熬过数年装卸工后,才有机会争取学习汽车驾驶,从而改变装卸工的身份。
离开小王家后,小陈嘟囔了一句:“咯只戆大的女朋友还蛮漂亮的。”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时,同行的几个小青年忍不住嘲笑小陈心怀不轨,并劝他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在那个被文明遗忘的社会角落,青年工人的谈话就是那么粗俗和直白。
一个多月后,小王休完病假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他似乎认清了努力方向,开始主动融入集体,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与同事们熟悉之后的一天,他当着大家的面抱怨小陈曾把他在单位里抽烟的事告诉了他的家长,害得他被家长狠狠责骂了一顿。他气呼呼地指责小陈是个“阿污驴”(沪语:不仗义的人)。小陈有些心虚,但也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便尴尬地反击,说小王以前吹号时伤了身体,有“小肠气,大驴泡”(沪语:疝气,下体肿胀),自己不想和不健康的人吵架。听到此话,小王大为光火,上前就要和小陈动手,幸亏被众人劝阻,才没有酿成肢体冲突。
有一年春节前夕,车队接到了一次去外省的运货任务,目的地是一家上海的三线工厂。那天清晨,在市区内装车完毕后出发,下午抵达中途的一个小镇。货车停在一处专为长途运输车辆提供服务的停车场后,大家便去附近的小旅社登记入住。
天色尚早,工人们趁着暮色去镇上逛街,随后找到了一家小饭馆吃晚饭。饭菜端上桌后,几人边吃边喝起了当地特产的土烧酒。酒酣耳热之际,小陈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讲述起他以往的出差经历,并大肆吹嘘自己尝过的各种地方风味。说到兴头上,他突然问大家:“倷晓得我最欢喜吃啥个酒伐?”(沪语:你们知道我最喜欢喝什么酒吗?)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众人一头雾水,谁也答不上来。这时,小王吐出一个烟圈,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37度黄酒。”(粗鄙之语:尿)这句冷幽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餐桌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回到旅社,驾驶员师傅、小陈等人围坐在一起,边抽烟边喝酒,玩起了扑克牌游戏“争上游”。临近年关,大家商量趁出差机会买些副食品和年货带回去。在牌桌上,驾驶员师傅开始安排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并与大家讨论如何采购紧俏物资以及规避沿途检查站,将这些年货运回上海。
小王不太会玩牌,没人愿意和他搭档,只能在一旁观战。同事中的一位文艺青年此时正低头读诗,小王凑也过来向他讨教。在他给小王讲解“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的含义时,小陈调侃道:“侬咯是对牛弹琴。”文艺青年听罢一笑置之,而小王却感到受辱,立刻怼回去:“侬咯只戆驴!”(沪语:你这个傻驴子)。一时间,烟雾缭绕的旅馆房间里充满了笑骂声,显得热闹非凡。
这次出差后不久,因去驾校学习,离开了车队,此后再也没有与小王共事。多年后得知,运输队在90年代的企业改制中解散,大部分职工被买断工龄。领了一笔钱自找出路。一些运气较好的年轻司机和熟悉装卸技术的工人进入私人企业,继续从事老本行;而年纪较大的职工却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工作。
几十年过去了,回忆起在工厂的岁月,总会想起这位比较特别的同事。企业改制时,他大概也就四十岁左右,遇上国企职工下岗潮也够倒霉的。改制后当年的同事都各自另谋生路,不知了去向。很想知道:小王下岗前是否调离了装卸工岗位?是否已抱得当年的美人归?又是否还会哼着“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的小曲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