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航校和浦东塘桥,原本是两个毫无关联的名称:前者是位于上海市区的一所教育机构,而后者则是上海郊区农村的一个地名。然而,几十年前的一次意外经历,却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并由此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误会。以下便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文革”以前,上海市区东北角落有一所航空工业学校,简称上海航校,是一所隶属于航天部的中等专科学校。这所学校有点像座军营,每天清早,学校的广播里就会响起起床号。随后,校门外的马路上便会出现列队操练的学生队伍。学校的广播站每天早中晚三次按时播音,晚上8:00至9:00的新闻联播节目结束后,总会响起一段熄灯号。除了周末以外,平时很少见到学生们进出学校。在附近的居民眼里,这所航校多少带有些军事化色彩。
航校主楼(网上图片)
“文革”开始后,航校的广播站成了政治宣传的工具,播放的都是语录歌和“两报一刊”社论,校内的宁静也被打破。在社会最动荡的那段时期,有一天晚上,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校门前的彰武路上,航校学生与外校来的一群人发生了激烈的械斗。当时的场景真可谓: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耳边传来一阵叫喊声以及金属器械的碰撞声……从那以后,航校在附近居民中的形象急剧下滑。
航校位于市区与郊区的交界处,从校门前的彰武路步行十来分钟才能到达通往市区的公交车站。沿路没有绿化带,在炎热的夏天,走在被太阳光晒软的柏油马路上,那滋味可不好受。学校对面是用竹篱笆围起的T大学职工宿舍。不知从何时起,篱笆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一些贪图方便的航校师生开始从洞口穿行,借道职工宿舍区的林荫小路往返于学校和公交站之间。
时间一长,篱笆上的洞口逐渐变大,来往的人流也日益增多。沿着篱笆,有一条大约一米宽、半米深的小河道,借道者只需跨一大步便越过河道可进入居民区。每年夏天,河道干涸时,部分借道者会一只脚踩入河底,另一只脚踏上对岸,无需跨大步便可越过河道,轻松穿越篱笆。在观察到这一现象后,居民区的一些小学生想出了一个恶作剧,专门捉弄穿越篱笆的航校师生。他们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先在河底浇上几桶水,然后在上面撒上一些干土,故意制造出河床干涸的假象。当借道者一脚踏入河底时,皮鞋立即深陷在烂污泥中,弄得狼狈不堪。
篱笆内有一片空地,那里地势较低,每逢雨天便会积水。穿过这片空地,迎面是一栋三层楼房的山墙,这里是宿舍区里调皮的中学生们碰面的地方。在这个犄角旮旯处,这帮处在青春期的中学生可以无拘束地议论女孩子,或者策划些小小的恶作剧。
来这里的还有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属于老三届初中生,毕业后进工厂当了小工人。他们有时会在晚上来这里聚会,边聊天边吸烟。在宿舍区内,年轻人吸烟被认为是“流里流气”的行为,为家长所不容。为了避开家长的视线,他们选择了这个隐蔽又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放心地吞云吐雾,过一口烟瘾。
某年初的一个晚上,几位小青年聚在篱笆墙旁的山墙边。那一片区域无灯光,他们在黑暗中一边吸烟,一边聊天,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香烟的火光引起了篱笆外“文攻武卫”巡逻民兵的注意。有个巡逻民兵靠近篱笆,用凶狠的语气质问道:“倷是啥宁?”(沪语:你们是什么人)年轻人们并不买账,其中一人不屑一顾答道:“是侬爷叔!”(沪语:是你大爷)这一回答深深地激怒了巡逻战士,他怒吼道:“有种勿要跑!”(沪语:有胆量的别跑)年轻人也立刻回击:“有种侬进来!”(沪语:有胆量你进来)没想到,那个气急败坏的民兵真从篱笆的大洞中钻了进来,猛地就往他们的方向冲去,结果一脚踏进水洼,脚底一打滑,摔了个四仰八叉,而那几个年轻人早已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当时,“文攻武卫”民兵出勤时都身着军大衣,这身“绿皮子”打扮似乎赋予了他们维持治安、抓人甚至打人的特权。那个被戏弄的民兵摔倒在烂泥塘里,虽然人没受伤,但军大衣上却沾满了烂污泥。军大衣一旦弄脏,洗过后不仅会褪色,而且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挺括,这让他愤怒不已。此后,他便开始伺机报复宿舍区里的年轻人。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发小陈家老五正在山墙边聊天,忽然间,身边窜出两个早已埋伏在暗处的巡逻民兵。为首的那个气势汹汹,上来就推搡我们,要求我们随他们去航校。我们那时都是刚进工厂的学徒工,便警告他们不许动手,但最后还是跟他们去了航校的传达室。到了他们的地盘后,民兵要求我们自报姓名和工作单位。因为一时无法脱身,我们只得如实回答了问题。当时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心想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不一会,民兵叫来航校的一位工作人员 —— 他是我们宿舍区的居民二郎。
二郎是干部子弟,他父亲以前是校党委的干部,“文革”期间因受冲击被靠边。他母亲是大学卫生科的医务人员,每年夏天游泳池开放时,她都负责游泳池的保健工作。二郎从小就在游泳池里帮忙管理秩序,空闲时练习游泳,他的蝶泳技术在宿舍区的孩子们非常出色。他是老三届的初中生,后来去了西北地区服兵役,复原后分配到航校当钳工。由于他有部队的经历,大家对他都另眼看待。
二郎首先向民兵们确认了我们的身份,然后便开始责备我们,数落我们晚上逗留在山墙那一带本就不妥,与“文攻武卫”巡逻民兵发生冲突更是错上加错。那个年代,年轻人吸烟被视为流氓行为。为了找出“流氓证据”,领头的民兵将鼻尖凑到我们脸旁,试图闻出烟味。如果不是被困在传达室,我真想趁机对他脸上吐一口唾沫。我们身上并没有烟味,这让那个民兵多少有些失望,似乎又有些不甘心。但没证据不能随意扣留人,于是他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带“册那”(沪语:我靠)的话,为前几天摔在泥塘里弄脏了军大衣出了一口恶气后便放我们走了。
第二天,我们前一天晚上在山墙“碰到赤佬”(沪语:撞到浑人)的事传遍了宿舍区。那几个比我们年长小青工纷纷称赞我们顶撞巡逻民兵,同时指责二郎在双方冲突中偏袒那个家伙,都认为他“阿污兮兮”(沪语:不仗义),有意讨好“文攻武卫”民兵。从那时起,我们都对二郎都爱理不理,即使面对面走过也不愿主动和他打招呼,而山墙一带也被视为不祥之地。为了避免被巡逻民兵找麻烦,大家再也不去哪里聚会了。
后来得知,那晚民兵还给我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编造了我们因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抽烟与巡逻民兵发生争执的假话。接电话的是值夜班的刘调度 —— 一个为人随和的老好人,在听完对方告状挂下电话后,他对在场的夜班工人调侃道:“航校的值班民兵吃饱饭没事干了,小青年抽香烟也到单位告状。”随后他补充了一句运输工人中流行的口头禅:“男人不抽烟,比女人长胡子还难看”。一片哄笑声中,老刘点起水烟枪,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发小那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接电话的是车间负责人。也许由于机器噪声过大,他将“航校”听成了“塘桥”。第二天,他在车间里宣称“小陈出事体了”(沪语:出事了),还绘声绘色地说:“小陈昨天夜里厢在塘桥被‘文攻武卫’搭进去了!”(沪语:抓进去了)接着,他又自言自语道:“夜里厢跑到塘桥去做啥?跟伊一道咯还有一个人,作兴是个女咯?”(沪语:也许是个女的)
塘桥是浦东郊区农村的一个地名,那里僻静荒凉。一个小伙子晚上不好好在家休息,却从市区东北部乘公共汽车到外滩,从那里乘江轮渡过江,然后再坐郊区长途汽车跑去黑灯瞎火塘桥,确实有点不可思议,而且随行的还是个女青年,那八成就是干见不得人的流氓勾当了。发小陈老五被车间负责人的这番看似合理的推理弄得百口莫辩。他长得高高大大,是个翩翩美男子,在此之前,不仅是积极靠拢组织的劳动积极分子,还是不少女青年的追求对象,而子虚乌有的“浦东塘桥”传闻坏了他的名声,让他一时间深感委屈,而不明真相的女青年也开始疏远他。
据一位与陈家老五在同一单位的发小介绍,这件事对陈家老五的职业前途和感情生活产生了不小的负面影响。或许,这正是那个心胸狭窄的车间负责人有意打压年轻员工的一个小伎俩:编造一个“浦东塘桥”的桃色传闻,这样既影响了陈老五的仕途——让他与组织的距离更远了,也可以让女青年们都疏远他——让陈老五变成一个“王老五”。
从此以后,“浦东塘桥”成了一个与航校相关的调侃专用词。每当发小们在闲聊中无意提到“航校”“文攻武卫”甚至“二郎”等字眼时,大家会就下意识地附上一句“浦东塘桥”,然后心照不宣地发出一阵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