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的后半段,我在大学担任助教期间,有一次接到教授的委托,前往位于纽约的合作单位工作数周。得知即将赴美出差,我既兴奋又期待:兴奋的是,不久就能亲身接触美国社会、体验异国文化;期待的是,通过这次出差,语言和业务能力都会有所提高。为应对工作及日常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我特意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并向一位曾在加州大学完成博士后的教授请教,初步了解了美国人的工作节奏与生活方式。
在与美国驻德国柏林的大使馆签证处电话联系后,使馆很快寄来了签证申请表。按照要求填完表格并附上邀请函后,我便乘车前往柏林办理签证。使馆的签证官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简要查看了申请材料,用英语询问了几句有关入境目的和接待单位的问题,便让我去缴费,并告知中午休息后可领取签证。那一刻,我不禁感叹:美国人的办事效率真高!
飞往美国途中,我一直在阅读阿瑟·黑利(Arthur Hailey,1920–2004)的小说《Hotel》(中文译名《大饭店》)。此前曾读过作者的其他几部译作,如《超载》《航空港》和《最后诊断》,每一部都情节跌宕紧凑,扣人心弦,这次特意选择阅读一本英文小说,一是为了在飞行途中消磨时间,其次也希望通过阅读英文小说进入英语语境。
飞机临近目的地时,空乘人员发放了入境卡,要求旅客如实填写相关信息,其中包括是否患有某些传染性疾病、是否携带植物种子,甚至还有是否曾是纳粹或某些组织的成员这类问题。而当时进入欧洲共同体国家时,旅客无需回答类似问题。由此可见,美国在保护公共卫生安全(控制疾病传播)、防止外来病虫入侵(保护农业生产)以及维护国家安全方面具备很强的防范意识,值得欧洲共同体国家借鉴。除此之外,旅客还收到一份由纽约市政府官员签署的入境注意事项,其中特别指出:在餐馆用餐后应按消费金额的15%支付小费。这类的硬性规定在欧洲不多见,也让人产生疑问:餐馆为什么不直接将小费计入账单呢?也许这一规定可以降低餐馆的运营成本,也可以鼓励服务人员提升服务质量,以获得顾客的额外奖励吧。
抵达纽约机场时已是夜晚。在机场搭乘出租车,很快抵达了合作单位在白原镇(White Plain)预定的一家旅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早,计划利用休息日熟悉当地的环境。由于旅馆不提供餐食,便去附近一家麦当劳用早餐,然后前往合作单位所在地探路,路上估算了步行所需时间,也认清了沿途超市、餐馆与洗衣店的位置。
随后,我走进附近一家博德斯集团(Borders Group,Inc.)的书店,打算随意浏览各类书籍。书店的面积不大,紧密排放着几十个约两米高的书架,所有书都按学科分类,并按作者姓氏的字母顺序排放在书架上。如果客人有寻书需求,书店员工也会协助检索所需书目。美国书店的特别之处在于,店内设有咖啡区和儿童活动角,不仅方便顾客休息,也为带小孩的家长提供了便利。离开书店前,花了大约80美元买了三本多佛出版社(Dover Publications,Inc.)出版的专业书籍。
中午在一家中餐馆用餐。这是一家由家庭经营的小店,只有女服务员与厨师二人。听口音,他们好像来自浙江地区。店内无其他顾客,饭菜很快上齐,但味道很一般。用餐完毕,我按欧洲惯例将小费留在桌上,并按女服务员的要求结账。她接过钱后立即问道:“小费呢?”我略显尴尬地指了指压在碗底的小费。当她发现小费远超规定的金额时,才平静下来。那一刻,我才明白:在美国,小费应与饭费一并支付,而非单独留下。
下午,去当地一家大型购物中心闲逛,两点特点让我印象深刻:首先,美国的商店在星期天依旧照常营业;而在德国,因受基督教“星期天为休息日”传统的影响(当然这也得益于百年来工人运动争取的成果),除了咖啡馆和餐厅外,大多数商铺通常在星期天歇业。其次,美国商店所标商品价格通常不含增值税(VAT),顾客需在结账时另行支付税款;而在德国,商品标价已含增值税,顾客结账时支付的正是标示的价格。
回到旅馆后,去旅馆的咖啡厅稍作休息。邻座是一对母子正用一种与德国高度相似的语言交谈,请教之后了解到,他们使用的是意第绪语(Yiddish,一种广泛使用于欧洲和美洲的犹太社群中的语言)。从外表看,母亲已年事已高,儿子则是中年人。在与他们闲聊中,当他们得知我来自德国后,母亲的态度立刻变得冷淡起来。儿子赶紧解释:他的母亲在二战期间曾遭受纳粹迫害,对纳粹德国抱有强烈的憎恨。这段经历让我意识到,在国外不宜随意与陌生人谈及德国,以免触碰他们曾经的痛苦记忆。
星期一一早,在去合作单位上班的路上,先到麦当劳用了早餐。因为时间尚早,我在办公楼里随意走动,顺便看了看走廊里的其他几家单位。其中一家单位的名字颇为特别——“Nursefinding”,让我不禁猜测:难道是“找护士”的意思?不一会儿,合作单位的女秘书辛迪便出现在办公室门前。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她显然已得知我将来访,十分礼貌地将我引至会议室等待。
这家合作单位是一家专业的软件开发公司,成立不到十年,已推出了一个广受好评的产品。我此次的主要目的是参加一场培训,了解最新的产品更新。在几天的课程中,公司老板亲自演示了软件的新功能,分享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操作技巧,并应大家的要求,展示了几个具有挑战性的案例。
转眼到了周六。按照事先的计划,一大早便去白原镇火车站,打算乘火车前往纽约中央车站(Grand Central Terminal,1913年建成),参观市内的几个著名历史与文化景点。白原镇火车站不大,大约每半小时一班车足以满足客流需求。虽然这些火车的机械设备和内部设施显得有些陈旧,车厢内的硬座也都已经显露出磨损痕迹,但依然能正常运营。我进入一个乘客稀少的车厢,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一路上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感受这段旅程的别样魅力。
走出中央车站的大厅,眼前便是闻名遐迩的曼哈顿区。这里的宽阔马路,穿行的车辆,以及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共同构成了曼哈顿的标志性景象。与大多数欧洲城市不同,纽约街头的人们面无表情,来去匆忙,仿佛没有人在大街上悠闲地漫步,这一切无声地展现了人们在这座“巨型城市”(megacity)中的独特生活节奏。
第一个参观点是帝国大厦(Empire State Building,1931年建成)。这座庞大的建筑物是纽约市的辉煌地标之一,大厦主体由钢材和砖石构成。那时,在缺乏现代有限元分析技术和电子计算机的年代,能够建造出如此宏伟的建筑,实属不易。帝国大厦从设计到施工,凝聚了建筑师、结构工程师、机械工程师以及无数建筑工人的智慧与辛劳,堪称人类建筑史上的一项伟大成就。我跟随游客的队伍排队进入电梯,直达第86层的观景台,从那里俯瞰纽约市的全景。由于停留时间有限,匆忙拍了几张照片后便随人流下楼。
接下来,前往哈德逊河畔的自由女神像(Statue of Liberty,1886年建成)。以前曾在无数的照片中见过这座高举火炬的雕像,然而亲身站在它面前,心中仍不免产生出一种震动。我仿佛看见那些早期来自欧洲的移民——那些为了摆脱宗教束缚、追求信仰自由的人们——历尽千辛万,抵达这片新大陆,在这里开启了崭新的生活篇章,并迈向了平等的未来。如今,这座百余年前的雕像仿佛上天派来的使者,在这里迎接每一位热爱生活、追求梦想的劳动者。这座女神像象征着自由与尊严,激励一代又一代的移民,给他们带来希望与生机,为他们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下午,前往位于曼哈顿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872年建成),参观珍贵的馆藏物。这座博物馆建根据一群社会名流的倡议而建造,目的是通过艺术教育提升公众的艺术素养。博物馆收集了超过200万件艺术品,涵盖5000多年的历史,每年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500百万名参观者,与英国的大英博物馆、法国的卢浮宫并称为“世界三大博物馆”。
首先参观了古埃文物展览馆,欣赏了几件极具代表性的文物和艺术品,如那座狮面人身的石雕等重要展品。由于时间有限,只能匆匆一览。正在浏览展品时,一位华人模样的30来岁年轻人走上前来,用英语礼貌地问我是否想在此留影。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我们便改用中文交谈起来。他告诉我,他的家长都是大陆人,在台湾当地人眼中,他们一家属于“外省人”。他在大学毕业后进入企业工作,最近被外派到纽约,在公司设在当地的分部任职。由于成长背景不同,我们在交流时使用的术语、表达方式也有所差异,尽管在说到各自的社会时,总会让对方产生陌生感和一种好奇心,但我们始终很友好地交流思想,表达两岸和平相处的愿望。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在麦当劳简单用过早餐后,便乘火车前往纽约市区参观切尔西跳蚤市场(Chelsea Flea Market)。此行并无购物的打算,纯粹是出于好奇,想一睹这个有些名气的集市风貌。抵达现场才真正感受到那里的规模不小——沿街摊位林立,琳琅满目的旧货杂物铺陈其上,甚至还不乏价格不菲的古董。几乎每一个摊位前都有顾客在看货。闲逛至一处旧书摊时,我无意间在一堆书籍中发现了一本德文版的《我的奋斗》。这本在德国被列为禁书的宣扬种族主义的著作,竟然出现在纽约街头的二手书摊上,令人感到吃惊。
下午,前往唐人街(Chinatown)参观。那是一片略显陈旧的街区,汇集了各种华人经营的商铺,周围居住着大量讲华语的移民。街口不远处有一家中文书店,主要出售来自港台地区的书刊与报纸。书架上的书籍可以随意翻阅,但报纸则需先付款才能取阅。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书店里的顾客多为游客,大多只是随手翻看封面,很少有人对书中内容感兴趣。我在书架上找到一本《许家屯回忆录》,可惜书已被翻得书角卷边,而且显得比较脏。我虽无洁癖,但也不喜欢脏兮兮物品,最终还是打消了购买的念头。
沿街漫步时路过一个段路,一股熟悉的鱼腥味扑鼻而来——显然附近有一家水产市场。正值午休时分,街上行人稀少,正好可以趁着这段空闲前去一探究竟。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家菜场,海鲜专柜赫然映入眼帘。此时,一位操着江浙口音的女顾客正请求售货员从水池中捞活鱼,这一幕有点像上海市区菜市场见到的购物情景。由此联想到,华人无论身处何地,爱食活鱼的饮食习惯总会随之而至。尽管售卖鲜活水产常难以保持海鲜专柜的环境卫生,但却可以保证食材的新鲜,也可以满足人们喜欢享用“鲜味”美食的需求。
从唐人街一路走来,给人的整体印象是:这里聚集着一个独特的华人移民群体。许多人依靠经营小本生意或从事服务行业维持生计。对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移民而言,这里生活成本相对较低,对外语的要求也不高,是他们迈出人生新阶段、安顿下来的首选站。这些移民大多勤劳朴实,在这里扎根立足、成家立业,倾尽全力抚养子女成长。他们寄望于下一代能够接受良好教育,成为专业人才,最终走出唐人街,融入美国主流社会。随着移民后代不断离去,而新移民陆续来此谋生、填补劳动力空缺,唐人街特有的低成本运作模式得以延续。可以说,唐人街默默见证着一代又一代华人移民的奋斗与坚韧,记录下了他们的足迹与创业故事。
在接下来的一个周末,利用两整天的时间,走马观花地参观了市区几座著名的建筑,包括熨斗大厦(Flatiron Building,1902年建成)、汉密尔顿美国海关大楼(Alexander Hamilton U.S. Custom House,1907年建成)、以及伍尔沃斯大楼(Woolworth Building,1913年建成)等地标性建筑。这些建筑风格迥异,设计师们独具匠心,不仅令人叹为观止,也让人大开眼界。
此次纽约之行,也带给我几点感想:首先,这座国际大都市展现出非凡的格局与气度,无论街道布局、建筑体量,或是公共空间的设计,都令人印象深刻。纽约的城市规划不仅受益于国土辽阔,更体现出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卓越的建筑工程水平。相比之下,中国在20世纪初期,建筑材料仍停留在“秦砖汉瓦”与木构架的传统阶段,建筑风格也难以突破“大屋顶”一类的设计模式。可以说,当美国人在建筑领域迈出开创性的步伐时,中国人仍然在千年的民族建筑传统中沉睡。其次,美国深厚的移民传统,为这个国家不断注入活力。无数年轻人带着对“美国梦”的向往踏上这片土地,追寻“从洗碗工到百万富翁”的梦想(这是德国人心中对“美国梦”的典型想象)。在这片充满机会的土地上,他们以辛勤劳动开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 这里不仅有尚待开垦的沃土,劳动者也能通过自己的耕耘享受劳动成果。
短暂的工作很快结束。在飞离纽约的航班上,我俯瞰窗外,目送城市轮廓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此刻我思绪万千,急切地想记录下这次出差的经历,于是拿出笔记本,在“纽约印象”几个字下,陆续写下几周的见闻与感受 —— 希望随手写下的零散文字能在日后唤起记忆,还原此次纽约之行的一些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