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陶然要去打四天工,周一到周四,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每天去上班,陶然就像所有打工的人一样,自己带上饭盒和一些小水果零食。
第一天去training,陶然没带饭。老板娘见了,故意说:“你明天来,带个杯子,我们里面有开水;另外还有微波炉,你可以热饭吃的。”陶然一时没领会过来,直到后面老板娘又说:“如果你饿了,今天可以吃几个bit。”说着指了指货架上最便宜的一块钱六个的一种小甜球。陶然才明白,她绕了这么大个圈,为的是防止自己白吃白喝店里的东西。
于是陶然笑了笑:“不用了,我不怎么吃甜食。”
Jane在一边默笑。
Jane是江苏人,热心快肠的。她原来在国内是护士,来了三年,在这家店打了两年工。她整天乐哈哈的,顾客们都很喜欢她,给的小费也很多。
第一周,她知道老板娘不给陶然工钱,叹了口气:“唉,就欺负你们读书人啊。你们读书人,也真好欺负。”
当天结账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小费分了一半给陶然。陶然连连推辞,她直接塞到陶然手里:“拿着,拿着,就十几块钱的事。说是train你,你还不是帮我做了这么多事?应该的。”
Jane是当着老板夫妇的面给的钱,说得又很大声。老板夫妇有点尴尬,但又不好说什么。老板娘最后才故作笑意打趣:“我的Jane真是心善呢。”
Jane笑着回答:“唉,什么心善,不过求个心安。”
就这样,陶然开始喜欢Jane的开朗、真诚和——勇敢。而Jane也像老大姐一样,在店里照顾着陶然。
陶然的工在下午,午后三四点钟是下午茶时间,很忙。好在Jane的工时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两个人在忙的时候有个帮衬。过了四点,Jane就回家去给老公女儿做饭去了。偌大的店里,只剩下陶然一个人照看。除了看生意,陶然还要忙着洗杯盘刀叉、拖地、擦玻璃——老板娘要求每天擦一遍所有的玻璃:窗户的、柜台的、墙上镜框的。还要求拖两遍地,中午一遍,晚上收工前一遍,还要清洁厕所,收垃圾……
怪不得红姐说,加拿大的钱,一分一毫,都是血汗钱啦。
第一次拿到工资是两周之后,店里是月中和月末各付一次工钱。老板娘终究没好意思把第一周全部记为training,还是给了陶然120块。但一天八小时工,只算作七个半小时,因为“半小时吃晚饭时间,不是工作时间,这是常规。”陶然也没争执什么。
算起来,一个月工钱加小费也有一千多一点,陶然的心里稍稍安定了点。
周末,林俐约陶然去她家帮忙看David。因为她要考G牌,请了教练来学车。
“Paul去了Los Angels 了。”林俐在电话那边说。
“哦,”陶然回味了一下,“洛杉矶么?”
“你为什么总要翻译成中文呢?”林俐不知道为什么心烦了,突然很大声地斥责道,“这个习惯很不好!怪不得你总只能在华人的圈子里混。”
陶然脸上泛起一丝苍凉的微笑,她现在这样,似乎谁都可以视她于无物。果然是一步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了。
她和林俐这么多年的关系,原来只知道林俐很好胜。在国内时,大家虽然在同一个院校教书,自己的能力、职位、工资等各方面都是青年教师中的佼佼者;自己的个性也还好,所以人缘还不错。林俐大她五岁,比她早几年分到学校。她去时,林俐刚离完婚。两人曾经住在同一栋单身公寓里,正好对门,平时交往不多,但都还友好。
六七年过去了,中间人事纷纭、变幻起落,最后是这样一个情景。
陶然拿着电话,静立在窗前,看着窗外高旷的云天,突然想起了一句宋词:二十来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过去的,真的如梦如幻了,就算是当日的人,有时也似乎并不认识了……
“哦,对了。”林俐还在电话那边说,“你知道吗?我今天早上去中国超市买菜——我们家总是去西人超市买菜的,现在Paul不在,我就想吃点饺子,去买饺子皮。付钱时,才发现收银员居然是两年前我刚来时一起上Linc(政府办的一种免费英语学习班)的同学。她居然在超市里收银,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来了两三年,也没找到个像样的工作,还在华人超市收银,真是的。”
陶然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可能有什么原因吧。就像和我一起上班的那个Jane,她来了三年,一直都在咖啡店打工,还不是为了支持她老公读书。现在她老公毕业了,找到工作后,下半年她也要去读护士的。”
“就是那个帮你说老板娘的女人?”
“嗯。”
“这女人真还不错。”林俐感叹,“心好,还上进。”
陶然也叹:“是啊。”
其实她有些话并没有告诉林俐。Jane的丈夫是清华毕业的,学的是机械电子,来了一年,都找不到专业工作;又毕竟是四十多的人了,英文不好,要重回大学读书也不现实。先后在很多地方打labour,后来找了家电子厂的工作,一做就是两年。因为电子厂待遇十一二块一小时还过得去,工作又轻松,她老公也不想换工作了,最后还是Jane发了脾气,逼着她老公拿EI(失业救济),又逼着他在六个月内学完了电工课程,考了个电工证。
Jane说:“我这人脾气大,但很少发火,那次真把我惹烦了,给他好好一顿数落。要不,这会儿他还愁眉苦脸地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呢。说起来,他学电工什么的,还不是我从店里客人这里得到的信息?我去给他弄来资料,他开始还不想学,说什么学出来也还是当工人。你说气人不气人?现在学完了,证拿到手了,又回过头来谢我。刚找到一个工作,一小时二十几,比电子厂强多了。”
Jane说她老公来后,在工厂打工,从来不提自己是清华毕业的,和过去的同学也很少往来。“我知道他好面子,但我无所谓。人就这么几十年,自己自在就行了。如果他在电子厂做得很开心,我也不会去逼他做什么。但看他整天闷在那里,还不知道怎么做,我也心疼呢。”
“现在终于好了。”Jane说着露出了笑容,“他自己都说,‘我们家以后当家的就是你了。’以后什么事情,他都听我的。”
苦尽甘来的笑容纵然是淡淡的,也让人动容。毕竟,那笑容背后,有太多太多艰辛的付出。
每个周末,陶然都会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陶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离开父母这么远,也从来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自己从小就生活的城市。当初办理出国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婚姻,希望在全新的异国他乡,自己可以和方凌宇过下去。而最后,也没能挽回;反而是给了他时间来转移财产,最后逼她自动消失。
现在,她在这万里以外,只是因为这里没有那个人。
离婚协议上,她放弃了所有对财产的要求,只要方凌宇承诺,永远不再登陆加拿大,让她一个人安静地生活。
她知道,在很多人眼里,她就是个逃避者。她不否定,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被动地来到这里,被动地活下去。
终于,老爸问起她未来的打算。她几乎无以回答,她就没想过,只是那样匆忙地从故乡逃了出来。未来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
“先学好英语,再去大学学个专业,出来找工作。”她敷衍着回答。
老爸没再问,只是叹了口气:“不行,就回来。等你到了我和你妈这个年纪,就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狠?”
她没说话,只是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爸妈都这么大年纪了,自己还让他们不得安生。
她知道自己是不会回去的了,她的人生就在这片土地上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在这里,她将重新开始。
虽然,她还不知道如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