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Monica约上陶然一起去看爱华。
Monica从她老公开的超市拿了些蔬菜水果肉类,足够爱华家吃上一周了,然后开车接上陶然,两个人去爱华家。
说起来,陶然对Monica的印象一般,特别是她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作风,似乎很是不体恤他人的难处。陶然虽然不说什么,但在心里还是把Monica划为教养有限的小市民,可以交往但不可以交心。但现在看她那么大方地为爱华家准备了一周的菜色,才突然有种惭愧和领悟,原来每一个人都有她天使的一面。
“我昨天打了电话给爱华,问她要买什么菜,我们今天过去带给她。爱华狂说谢谢,还说要我把小票给她,到时候她把买菜的钱还给我。”Monica开着车笑,“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她的钱。”
爱华家住在一栋比较有年代的公寓里。Monica在后面的停车场停好车,两个人拎着菜准备上去。刚进大楼,在门厅准备按爱华家的铃,Monica就笑了:“爱华怎么住在这里?我想起来了,这是出了名的‘凤姐楼’呢。”
“啥?”陶然一时不明白,“关凤姐什么事?”
Monica 正要解释,大门开了,有一个中年男人也进到门厅里来了,陶然看了看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白人,似乎有点局促,手里还捏着手机。
陶然刚好接通了爱华,爱华听她们来了,就打开了里面的内门。Monica和陶然进去了,那个男人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陶然见状,只好帮他把住门,并问:“你要进来吗?”
那个男人还在考虑,电梯门开了,里面出来了一个身着粉红色休闲套头衫的女人,画着眼线和唇彩,妆并不浓,只是粉似乎有点厚,以致看不出来真实的年龄。那女人一见门口徘徊的男人就笑开了:“Are you Tom?”男人看看她的一脸笑意,也勉强笑了笑,点点头。然后女人就示意男人随她上电梯,刚好和陶然她们同一个电梯。陶然提着袋子没多想什么,Monica却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还有点小讥诮。电梯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那女人问了一句英语:“今天不太冷呢。”男人“嗯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陶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刚好十楼到了,她就和Monica出了电梯。爱华早就开了门,站在门边等她们,做“金鸡独立”状。
也不过才十来天不见面,但三个人那个亲热,特别是Monica和爱华还又搂又抱的,弄得陶然也只有应景给爱华一个抱抱。
“哎呀,”爱华看着她们,眉开眼笑,“想死我了,天天想你们啊。”
陶然看着爱华,心里也暖暖的。
Monica给爱华带了一周的菜;陶然带了些英语碟,都是发现频道和BBC节目中的专题,带中文字幕,爱华在家,看看这些也不会太无聊,顺便可以学习科技英语。
“哎呦,太谢谢你们了。”爱华坐在沙发里,动不动就来个“左拥右抱”,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
陶然才发现,原来没有了每日的忙碌和急迫,爱华其实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啊。而且他们的家,虽然小,但却布置得很雅致,出乎陶然和Monica的意料。
爱华笑着说:“我们是铁了心要过来立足的,所以就把在国内的房子卖了,过来就买了这个两房两厅的公寓,还把家具什么的都海运过来了。”
陶然心里一动,忍不住问:“你这个房子花了多少钱?”
爱华说:“二十三万七。”
“你一次付清?”Monica瞪大了眼。
“哪里?”爱华笑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只付了30%的首付——加上律师费、地税什么的,八万多一点吧。”
“哦。”陶然点点头。
爱华看着陶然:“怎么?你也打算买房子了?”
陶然愣了愣,还是摇摇头,虽然老爸说要给她买房子,但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是不说比较好。
“你要买,就买townhouse(联体别墅),我买的这个公寓,便宜但毕竟有三十多年了,每个月光物业管理费就是六百多。”
“六百多?”Monica惊讶了。
“是啊。”爱华皱了皱眉头,“当时刚来,不懂,看着便宜就买了。现在想想,买个三十来万的townhouse,没有这些管理费,而且增值快,房间多还可以出租,长远说来,还是买house划算。”爱华说着叹了口气:“我也是因为这个区的高中出名,就买在这里了,为了儿子读书。”
Monica说:“真的是,好多人都是为了孩子才狠心移民过来的。我就想不通。说真的,爱华你在国内当妇产科医生,收入肯定也不低;你老公德国读的博士,那么高的学历,也不会差。何必为了孩子把两个人弄到这种地步?”
陶然赶紧看了看爱华,想着怎么岔过话题。Monica就这么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也不理会这很可能是人家的痛处,需要忌讳一点。好在爱华倒是个豁达的人,苦笑了一下:“当时也考虑到了来后肯定有得苦吃,但没想得太具体;若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估计也要再好好考虑过不过来了。”
Monica也是重重出了口气:“还有你那个老公,作为一个男人,不说是赚钱养家,跑去做什么义工,还做全职的!一点都不体贴你。真让人生气。”
陶然见Monica说得有点过了,笑了笑:“不能这样讲,那个义工机会很难得,做好了,对他后面找工作很有帮助。”
“都是这样讲。”Monica不以为然,“你们才都来不到两年,被人哄了都不知道。我认识一个女的,原来在中国也是当医生的,来后也在多伦多大学的一个什么生化实验室当过义工——现在呢?现在在一家美容院做前台。在多大做义工,她也做了几个月,有什么用?她也是为了孩子,弄得和老公两地分居多年。她儿子还不争气,要考试了,还是她去找儿子的同学借笔记,给儿子做功课。你说她图的个啥?”
爱华听着勉强笑了下,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陶然沉默了下才问:“你的脚,现在好些了吗?”
爱华笑了笑:“好了很多,肿消了一半。刚开始完全不能着地,这两天还可以走几步了。”
三个人又聊了点别的,陶然故意说自己不会做饭,于是爱华和Monica就开始大谈她们的拿手好菜,气氛开始轻松快乐起来。
“再过一个月吧。”爱华笑道,“那时我的脚可以站个一两个小时,我就请你们过来吃个饭。”
陶然和Monica也都应允了,爱华还让Monica把两个孩子也带过来,Monica一听就摇头:“那两个家伙,调皮得很。我干嘛没事去上成人高中?就是找个机会把孩子丢给爷爷奶奶。要不,完全没自己的生活了。”
爱华也笑了:“好吧,好吧。到时候,我做点我们家乡的小点心,你带回去给他们吧。”
“对了。”Monica笑着说,“你到时候晚上打我们家的电话请我,那时候大家都在客厅里。要不,那两个老家伙就又要怀疑我故意躲懒跑出来玩。”
陶然听着,也只有无奈地一笑。天底下的婆媳大多如此吧,想着她自己当年对方凌宇的妈妈那么好,到头来方凌宇忤逆了她的意思,她还不是一样怀疑是陶然背后说了什么。
爱华倒是很体谅,满口答应下来。
看着Monica去洗手间,爱华才低声笑着对陶然说:“告诉你一件事,我老板和律师过来了,因为我这个是在工作中受的伤,所以店里要负责。他们给了我一个初步经济赔偿方案,给我六个月工资另外加上人身伤害保险,下来有两万多。”
陶然眼睛一亮:“哇,还不错。”心想,这下爱华不用担心受伤期间的生活了。两万多,全职打工一年也只有这么多吧,怪不得这次见爱华,虽然她还在受伤中,但整个人还神清气爽的。
爱华笑了:“唉,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老实人。”爱华看看洗手间的门,才更加压低嗓子说:“我老公的同学知道后,给了我们一个律师的电话号码让我们去咨询。我把情况给那个律师说了下,对方很高兴的口气,告诉我们,店里的行为出现了严重的安全隐患、督查失职和种族歧视,如果告他们,可以让他们赔偿十万以上。”
陶然看了看爱华,爱华笑:“我是说,平时那么刁钻刻薄的老板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和蔼好说话了,主动给我赔偿,原来是怕我告他们。”
“那你真打算告他们?”陶然问,回想爱华原来说的那些在店里受的气,换了别的人,估计就告了。
“唉,”爱华笑着叹了口气,“我们也不喜欢和人打官司,只要给的赔偿是合理的,我们也就接受了。所以,我老公给对方写了个意见,要求赔偿三万四——都是有依据的,一条条算清楚的。那个律师也是中国人,见我们这样,只叹气,说要打官司,时间是要长点,但百分之八九十是我们赢。实在是输了,也是有四五万的赔偿的。但我老公和我还是觉得算了,没那个必要。我们是吃了苦,可我们的苦不是用来讹人家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陶然也点点头,不禁对爱华有点惺惺相惜。
爱华笑着:“我这个人很想得开。这次看起来是个难,说不定是老天爷在帮我们呢。有了这个钱,我老公也就可以安心做那个义工了;我也有时间好好学英语考护士学校了。”
“是啊。”陶然也笑了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时候,Monica从洗手间出来了,刚好听见陶然的话,皱了皱眉头笑着:“你们有病啊,都这样子了,还说什么福气不福气?”
陶然淡笑一下:“其实,我们人越在困难的时候,越才能领会上天的护佑。”
Monica听着有点发愣,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陶然动不动就用小说里才有的文艺腔调说话,关键是大多的时候她听不太懂。不过她也不在意,直接转到自己的频道上:“爱华,你买房子的时候,知道这栋楼是‘凤姐楼’吗?”
爱华和陶然一样,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什么‘凤姐楼’?”
Monica神秘地笑了:“刚才我和陶然上来时,在电梯里就碰到了一个……”
爱华盯着陶然,陶然莫名其妙:“没有啊……”她努力地回忆,“我们在电梯里……对了,不是就那两个人吗?一个白人,另一个女的……”
Monica连连点头,别有意味地笑着说:“那女的就是凤姐啊。”
看着Monica的表情,陶然突然领会了原来“凤姐”就是暗娼,怪不得当时的气氛有点怪异。
“哈哈哈。”Monica大笑起来,“陶然你好笨啊。还给人家把门,问人家要不要进来……”
陶然也只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从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
爱华也笑着叹了口气:“都不容易,为了活着。”
Monica不以为然:“那些女人,就是下贱。嫖客都还知道在人前有点不好意思,她还笑得出来,还没话找话搭讪,真不要脸。——脸上粉那么厚,跟唱戏的一样……”
Monica还说着,陶然和爱华却都沉默了。这两个人在国内的时候,对这些女人从心里还是看不起的。但生活却是最好的老师,总是在不经意间、在你避之不及的苦难里,让你学会了体谅和宽容。更重要的是让你明白了为人的不易,从而在心底生起一种悲悯,对别人、也对自己。
那个女人,那个在电梯里面对尴尬、依然微笑着说“今天不太冷呢。”的女人从此被陶然深深记住了。
很久以后,在另一个冬天里,陶然在商场里又碰到了她,她的旁边有一个若即若离的男人。陶然远远看到,知道那个男人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终将烟消云散。那个男人是个中年白人,但因日晒雨淋,皮肤变得黝黑粗糙,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在生气;而那个女人行走在他的身旁,没有牵手、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笑着。那时,又是一年圣诞了,应该是快乐的季节。女人笑着,如粉红的桃花。在人来人往的商城里,陶然蓦然一种心酸涌上心头,双眼顿时模糊了。
那些在你生命里出现的陌生人,没有预兆给你莫名的感动,你记住了他们,虽然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也希望他们安好。
非常喜欢这个句子。
关于生命里出现的陌生人,我也有同感。有时候晚上我会和自己做个游戏:闭上眼睛想一想今天遇见了哪些陌生人,他们的脸通常都很鲜明,哪怕我知道,第二天我就会忘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