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在故乡应该是杂花生树、莺飞草长的季节;而在多伦多依然是冰天雪地、万物萧索。
陶然已经给三所大专的会计专业提交了申请,只等着她成人高中五月底的成绩报上去就可以了。搞笑的是,申请大专居然还要她当年高中的毕业证和成绩单。她当时把自己大学的毕业证和工作后的各种证书倒是翻译好做了公证,可现在入学要的是高中成绩。
好在爸爸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收得好好的,她在视频里才和妈妈提到这个事情,老爸就直接找了出来,还在摄像头前秀给她看。当年的自己粉嘟嘟的脸笑得一脸阳光灿烂,那个女孩就是自己吗?那么可爱而灵秀,陶然忍不住对比了一下视频中自己现在的容颜,心里不由升起一种歉疚,几乎要对那个女孩说:“对不起,我亏欠了你。”
那个女孩子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是她让这个女孩经历了不必要的坎坷和磨难。我们很多人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由着自己性子来,其实站在另一个时空的立场上,如果你见到过去和未来的自己,你也是要对他们有一个合理的说法的。
现在陶然看到了高中时代的自己,心里的愧悔极其的微妙和复杂,她不由长叹了一声。是啊,她对不起年少的自己,对不起那个孩子当年的才情和灵气;不过后悔也于事无补,她能做的,就是要对得起未来的自己。她要让十年、二十年后的那个陶然,回首今日会对此刻的她说:“谢谢你,是你成就了我。”
自己也许应该再次考虑未来的路。读会计不过是为了生计,但人生在活着以外有更广阔更宏远的天地——她要去那里。冰封在心底的年少的梦想,会在未来的某年某月再次萌发新芽并开花结果的。
爸爸把高中毕业证和公证书寄了过来。陶然拿到毕业证,立刻把照片翻拍了下来,当天就去Walmart的自动洗照片的地方洗了两张小的和一张很大的。大的她挂在了自己的墙上,小的放进了钱包,从此她会时时看到当年的自己,她亏欠的,她会加倍奉还——即使那个人就是自己。
下午,陶然刚从成人高中回来,杨萧一听到门响,就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一见杨萧这个德行,陶然就知道,这家伙又有作业急着要自己帮忙了。
果然,杨萧半哭半笑地对她求告:“今天上课,大家都交作业,我傻了——啥作业?旁边的人才说月初老师布置的两千字的文章啊。我当时想,不还有四个星期吗,长着呢,谁知道今天就要交?我只有跟老师说我忘了带——老师就让我明天带去。啊啊~~~~,两千字啊……”
陶然听了,只有无可奈何地笑,问了一句:“什么作业?”
杨萧一听陶然的口气,知道陶然是帮定自己了,立刻也不那么慌了,说:“是Marketing,做市场规划的。”
陶然想了想,有点哭笑不得:“市场规划?我一点都不懂,怎么帮你写?还两千字?”
“哎呀。”杨萧立刻说,“很简单的,你英语那么好,就随便写。”说着拉着陶然就去自己的房间。“我还让几个同学把他们的文章发过来给我做参考,你先读一读,模仿着写,没问题的。”
结果从下午四点到半夜一点,陶然就在那里生搬硬套了一篇两千字的关于市场营销的文章。陶然没有任何Marketing的常识,只有先看杨萧的课本。那家伙的课本崭崭新,估计上课都没翻开过。
杨萧弄来的那些参考文章都是中国留学生的作业,那些孩子的英语表达很有限,而且似乎专业也一般。惟独有一篇还不错,一问杨萧,是个“三十五岁大叔”的。
“这个Peter大叔,长得那个寒碜,还小气。没事还追小美眉,全面撒网,见谁都献殷勤……”
“你还说,”陶然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说杨萧,“你还不是在利用人家。”
“不错,我是在利用他。”杨萧倒是坦白,“他也知道我在利用他——只是他愿意。”
“你这家伙。”陶然此刻没有功夫和她理论,只有简单说了一句:“记住,玩物丧志、玩人丧德。”
听得杨萧直翻白眼,关上门出去,到厨房里哼着小调做晚饭去了。
陶然最喜欢吃她做的黑椒牛扒,配上蘑菇烤芦笋,外带她自己开发的黄瓜清鸡汤,主食还是蒜蓉面包吧……呵呵呵,杨萧自得其乐地忙着,就如同弹奏世界名曲的钢琴家。
多做一份给那个Peter大叔吧,利用人总是不好的,况且她杨萧也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只是这个Peter,给他点好脸就想东想西,现在专门做饭给他,说不定他还乐出心脏病呢。杨萧想着,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杨萧正在忙,红姐就上来了。按照惯例,每个月底都要交下一个月的房租,陶然和杨萧从来都是提前亲自下去给红姐。红姐上来不过是想看看Mary和Tina在不在。Tina回中国了,还没回来;Mary出去打工了,红姐就在她们的房门上又贴了个条子。
看见杨萧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红姐看得好是羡慕:“杨萧啊,以后谁娶了你,那真是福气。”说着不由感慨,一感慨声音就更大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做饭的就很少了,更何况还做得这么好。人也长得漂亮,家境又好……”
杨萧赶紧打断:“我个性差,到谁家都是祸害。还就呆在家里,专业祸害我爸我妈好了。”
红姐也听不出来杨萧的敷衍,反倒乐得笑呵呵的:“哎呀,你的个性啊,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就看你以后碰到什么人。你对人好,那是往死里好;你要对人坏,那也是往死里坏。”
杨萧从来没把红姐的话当回事,可这几句不知怎的就打进了她的心里。等红姐下去了,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发愣。确实,要看她碰到什么人了。若是那个人,她会很好很好很好;但若是别人,想她不坏都难。
记得陶然有次和她聊天,说我们要找寻的不是一个好人,而应该是一个让我们变得更好的人。而这世界上,可以让她杨萧变得更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妈妈,另一个就是那个他。
他在哪里?此刻又在做什么?他是否知道我在这里想着他?杨萧就这样想着想着,眼泪渐渐漫出了眼眶。
子微,这是他决定成为“他”的时候自己改的名字,那时他十三岁,读初二。杨萧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生活,连她自己的人生也只局限于当下。关于童年,她杨萧不想回忆;关于未来,也毫无规划。但她却喜欢听子微讲述他的故事,那个像男孩子一样洒脱而奔放的小女孩的各种困惑和反思,以及毅然决然对自我的选择。这些深深地打动了杨萧,她以为自己够叛逆,相比子微,自己的反叛不过是闹脾气而已;而子微的一切却是理性而清醒地选择和担待。就这样喜欢上了他,在她杨萧心里,子微就是一个他。
那时,当杨萧告诉子微自己喜欢他的时候,子微半天没做声。最后,杨萧忍不住吼了一句:“什么意思?你倒是放个屁啊。”
子微看着她,很认真很细致地看着她,然后温和地说:“我是自己决定要做一个男生的,而且我一直都是很坦然地去做着,不因为别人的眼光和看法而困惑和难过。如果你想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也可以做到坦然。我的感情应该是放在太阳之下的,我不会去隐瞒。因为那样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杨萧看着子微没出声,确实她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概念里这样的交往应该是隐蔽的,因为这是有很大风险的,而她杨萧愿意为他担这种风险。可是没想到子微并不领她的情,他要的,是光明正大坦荡自如的恋情——她做不到。
子微也知道她做不到,于是微笑着看看她,然后离开了。
妈的!居然被这个家伙小看了。杨萧看着子微的背影,心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怨愤和失落。
那时是高三,没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正是紧张的时候。子微还是抽空去滑滑板、游泳跳水、打电玩、看漫画……他学得很轻松,而且总是班里前三名。怎么会有这样的奇葩人物?估计老天爷造别人的时候都是批量产的,对子微却是亲手手工打造,只是手工制作出了点Bug。
子微似乎也忘记了他和杨萧之间有过那样的对话,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这更让杨萧心里不是滋味——这家伙原来真没把我当回事儿呢。然而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是她杨萧没这个胆让子微把她当回事儿。
但杨萧也绝不是那种把玩幽怨和惆怅的人物,她压根儿就没有作为怨妇的任何特质——你不把我当回事儿,好啊,我还更不把你当回事呢。
可是杨萧所做的,就是许多女孩子在恋爱中赌气做的行为,她直截了当和另一个男生交往了——她要故意气一气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别看杨萧蛮横,可喜欢她的男生倒是真不少,她就故意挑了个本班的帅哥——既然要气人,那就索性恶心到底,天天在你眼前和另一个男生晃悠,看你闹心不闹心,看你还当没事!
至于子微,面对了杨萧这样的行为,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触动,只是偶尔课间他和别人聊着天,突然会有几秒钟的失语,因为看到了杨萧和那个男生在一起说笑;他脸上也有一种失落,不过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了两三个月,然后就是子微的生日了。子微邀请了一群同学朋友下课后去KTV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邀请了杨萧,因为毕竟两人的关系一直都还不错。
杨萧看着子微,无可无不可地“哦”了一声,调侃:“可以带‘家属’吗?”
子微看看她,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挑衅”。子微于是淡淡一笑:“有多少带多少。”然后走掉了。
杨萧看着子微的背影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还“有多少带多少”呢?老娘今天就真跟你杠上了。
说是生日,子微一天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晚上,大家都到KTV包厢里给子微过生日了,可杨萧还没出现。她不出现,子微的心就一直悬着。按杨萧的个性,谁惹了她,那她绝对会报复到让你去年的年夜饭都可以吐出来。
子微受杨萧“虐待”已久,两人最后还成了朋友,彼此的个性和心地真的是相互吸引的。普通的女孩对于子微来说真的很“普通”,而杨萧的蛮横刁钻、无所顾忌、无所畏惧早已经在子微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作为朋友,子微毫不犹豫;可是要进一步,子微不得不考虑。他对杨萧说的那番话,关于他的恋情必须是在阳光下的,那是他早就思考过的。十三岁时,当他决定做一个男孩的时候,从此他就在思考这些问题。他不会忘记当时杨萧的表情,有惊讶、有失落,还有佩服,甚至还有对自己的一种惭愧。
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而现在看来,有些事情不是事先可以预想的,也不是所谓的正确和错误可以定位的。
一句话,他受不了杨萧和别的男生在一起——尽管他完全了解那家伙是故意这么做的。
似乎才突然发现,杨萧原来果然是美女。有时,她刚洗完头发,阳光里有几缕发丝被风吹到了脸上,她似乎无意中用修长的手指抚过;或者,她面对超出了自己小宇宙能力的解析几何题,只有瞪大了无辜无能的双眼,然后从小巧红润的嘴唇里吐出一个自我解嘲似的“QIE~~~~~”;还有她虽然和自己一样常穿中性服装,可那些小花的围巾、精致的发卡、还有若有似无的芳香提醒你她作为女孩的内在……这一切,只要想想就让他砰然心动。
原来,自己其实是喜欢杨萧的。子微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百无聊赖之中只有一口接一口喝着啤酒,直到自己半迷糊。
杨萧终于出现了。在一群人惊叹中,子微转过头,然后他看到了门边的杨萧——那家伙穿着天蓝色的公主裙,外套白色纱织小外套,脚蹬一双高跟鞋,挽着发髻,露出了修长的脖子,提着一个小皮包,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比熊犬……
太意外了,子微一点也没想到杨萧会用这么隆重的造型出现——不过,还真好看。他还在发呆,杨萧就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丢给他一个小礼物盒子,随便说了句:“生日快乐!”
子微机械地回答了句:“谢谢!”再看看门口,并没有别的人。杨萧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句:“今天你生日,就不恶心你了。”
一句话,子微的心里立刻阳光灿烂、春暖花开。
杨萧看看他,冷笑了一下:“可是,如你所愿,我怎么还是得带家属的。”
子微愣了愣,心里一寒,脸上也有点生硬了。
杨萧突然坏笑了一下,拍了拍怀里的狗狗:“嘟嘟就是我今天带的家属。”
子微才心里一松,看着杨萧的坏笑,也不由笑了起来。她是他的克星,她怎么使坏,他都不会见怪,相反,只是觉得很可爱。
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了,也谈不上是在阳光下还是在星光下,两人不刻意隐瞒,也不刻意宣扬。那时就要毕业了,高考重压之下,似乎没有人在意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子微考上了财大,杨萧的成绩实在太差,最后一个外地二线城市的工专给了她机会。她妈妈想了想,决定让她花两年学英语,然后送她出国自费留学。杨萧倒是很开心可以去外语学院读补习班,因为外语学院离财大很近,她和子微那段时光真的是很快乐——直到她妈妈发现了他们的交往。
后面的事情就毫无悬念了,杨萧和妈妈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打骂不是杨萧害怕的;经济封锁和断绝关系她也可以承受;就连妈妈跑去找了子微的父母,双方家长合力做了各种怪事,她也无所谓;不过妈妈最后住院了,而且不再理她,只是一个人流泪……那时,她才觉得愧疚。反思之中越发觉得对不起妈妈这么些年的养育,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她的妈妈为自己牺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多,没有了她,妈妈会崩溃的。而子微还年轻,他可以再去找别的人;他会受伤,但时间长了,总是会慢慢好的。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也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彻底。
那天她回来告诉妈妈自己和子微分手了,然后就关上手机、关上电脑,倒头就睡。过了一会儿,妈妈进来,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守着她。过了好久,妈妈才似乎无意中问了一句:“你是下定了决心吗?”她不做声。妈妈沉默了一下说:“下定了决心再说,要不反反复复,大家都难受——伤一次,就够了。”
“伤一次,就够了。”杨萧品味着妈妈的话。确实,如果无法在一起,那么就断得决然吧。妈妈也看出了她的心意,第二天就送她回千里之外的外婆家,让她在那里静心学英语,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就这样呆了六个月。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把留学的事情办的差不多了,她几乎足不出户呆两个多月,就得到签证出国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了哪里,就这样消失了,和以前的生活完全断绝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子微从任何人那里打听到她的消息,就会不顾一切来找她。她怕见到他——怕见到他受伤的样子,也怕自己一旦看到他就无法下定决心……
为了让妈妈放心,也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杨萧把以前的QQ号和邮箱都给了妈妈。只是她最终还是保留了一个电子邮箱地址,果然,子微不停试图联系她,只是她从来没有回复过任何消息。不仅对子微,连以前的同学、朋友,她都断绝了往来。她来到加拿大,没有了过去。
妈妈也很决断,让杨萧毕业前都不要回国,也是怕万一回去碰到了以前的熟人,让别人了解了她的近况和联系方式。妈妈是个奇人,她凭直觉就知道子微是个非常有毅力而且非常聪明的人,和这样的对手过招,你必须非常小心。她封锁了杨萧去加拿大的消息,除了几个至亲的家人,她对外一律说杨萧去了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妈妈的苦心果然奏效了,子微确实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杨萧的下落,最后从不同渠道得到的消息都是,杨萧去了墨尔本。
墨尔本,这个陌生的城市从此成了子微心中最温馨的地方——杨萧在那里呢。不由自主,子微开始渴望了解墨尔本。他时常在网上查看这个城市,看那里的街道和风景。杨萧会住在这里吗?那个街边的背影会是她吗?看着看着,子微叹着气笑了——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的。
墨尔本,等着我。
=========非常有哲理是我一段话。有句话是说:现在的你,是三年前的你塑造的。
一会儿回来拜读大作。
“记住,玩物丧志、玩人丧德”,子微被玩,谁丧了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