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生若只如初见
沿街的法国梧桐树飘起了细细的绒毛,在每一个暮春时节,温暖而湿润的风中传来远方的汽笛。再一次,我踏上了曾经熟悉的地方。
那间越野酒吧依旧,墙上依然挂着他们越野车队各次探险旅行的照片,在高原、在沙漠、在山岭、在荒村……自由的灵魂需要无拘束的阳光和空气,每一次的出发对他们都是回归故乡的行程。
我又看到了他,在众人之中,仅仅只是见到他当日的容颜,我的泪就再次涌起。不论我如何恨着他,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而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我的生命里。
他让我思考的问题,到如今也没有答案——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那时,他常和朋友同趣在这里聚会,他毫不避讳地带着我,而众人对我也是极其关照。时常也有各种女人在那里,其中有那么三两个,才思敏捷、见解独到,让我诧异世间原来真的有这般奇女子。我很喜欢那样地氛围,即使在嘈杂中看书写作业,也并不觉得打扰。记得一个下雪天,大家聊着什么慷慨激昂忘却了时间,很晚了,我实在熬不住,就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人把我背了起来。我睁开眼,原来是他正背着我走在雪地里回我们的小屋。
“激情燃烧完了?”我睡眼朦胧中打趣。
他笑笑,然后认真地说:“很想,但不敢。”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他叹了一口 气:“这是一个动荡的世界,每一个人心都在风浪中颠簸,于是产生了各种的思想和行为,只是这个世界却还是一样混乱。”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一些人心开始放弃,于是沉沦,沉到了海底,就没有风浪了;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沉沦,因为无作为的沉沦是最容易的。只是,沉沦虽然不用直面风浪,却将失去光明,永远活在夜的黑暗里。”
我一时无语,因为不确定究竟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才故意笑问:“那我的心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知道我在打岔,笑笑不语。
我也笑了,从他的背上跳下来,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说:“我的心,是美人鱼,无所谓风浪还是深海,都可以自由地往来。”
他细细打量着我,半天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伸手把我抱住,然后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的心沉下去了,请你把它送回来。”
泪果然可以如泉涌,伴着回忆从过去汹涌而来。
“你回来了啊。”酒吧老板,也是越野车队的老大看到我,走了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
下午时分,酒吧里极其冷清。我们坐在靠窗边的位子上,他给我一杯以前我常喝的咖啡。我看了看那只咖啡杯:“还是我原来的那个么?”
老大点点头:“本来就是你的专用杯,他也说让我们保管好,说不定有一天你还会回来。”
我闻言又是泪流不止,老大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对面开始抽烟。
等我稍稍平静下来,老大才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有一句话,其实我当时就应该告诉你。”他说着,把烟用力压在烟灰缸上灭掉,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寻找适当的字眼。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关于我们,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终于,老大眼看着别处,很艰难地说了一句:“你,对他,太狠了。”
我听着,一时无以应答。老大说完,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目光很深很静,里面有着痛心、有着愤恨,甚至有着漠然的质疑。我是第一次看到身为大哥的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小小抖动了一下。在他眼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伶俐的小女孩了,我是一个需要防范和规正的存在。
一直以来, 我其实都在等待他和他的朋友对我反目;但事实上,和他接近的人没有一个与我为难。是他在那时依然维护着我吧,尽管我做出那样恶俗低劣的事情来伤他。现在他不在了,我也终于要面对这样的冷漠和怀疑,我以为我心里早有准备,但其实,仅仅只是老大的一个目光,就让我的心理几乎崩溃,脊柱升起一股寒气——我才明白,我做了我担不起后果的事情。
这只是开始吧,还会有别的人——我曾经喜爱和亲近的人,他们也会表露对我的不满和鄙夷吧。这才是让我真正害怕的地方:被自己所看重的人离弃,被遗留在无边的空虚和蛮荒里,从此独自活在愧疚、悔恨和恐慌的折磨下。
他离去了,再也没有人来维护我那卑微的人格。
在潜意识里,我其实早就明了,他是我的守护,无论是相守还是离异,他一直都是我心灵的守护,所以我才能对他那么无所顾忌地任性着。
“他,有他的不得已。他也说过,也许不该对家里坦白你和他的关系,让你受了那些委屈。”老大叹了口气,“但,这就是他的为人啊。”
我低下头, 那些事情过去了,我也不想提及了。爱是简单的,而家庭是复杂的。我以为我面对的是爱情,只是最终卷入了家庭抑或家族的问题之中,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很受伤,包括他们的家人和我的父母。我正统保守的父母因此要和我断绝往来,他妈妈不能忍受任何人提到我的名字,她的兄长找到系主任要求处分我,外界压力几乎让我无法从大学顺利毕业……流言蜚语、众叛亲离,我从没在乎过,我在乎的是他的犹疑不决。
我一直记得他对我说的:“我不想让她再伤心了;本来,她为我流的泪就太多了。”这一句话,真的如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让我怀疑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特别是了解了他们两家的世交渊源、对方的显赫学历和家世背景之后,我的心就开始冷却,更加以为他的犹疑里有着某种权衡。
爱意因此而崩坏。
我开始恨他。
其实恨,也是无能为力而自卑的一种表现吧。只是我,拒绝去认识这一点。
“他对你,是真心的。”老大看看我,目光不再那么凌厉。我转过头,看看窗外,对面街边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用手机打电话,眉目间都是欲说还休的笑意……那个春天,当我认识他的时候,我也只是那个年龄吧。
云天黯淡,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四月,我和他初次相逢。
他是我们学校新闻系的毕业生,他最好的朋友留校执教,大家还经常约着周末一起到体育系的专业篮球场打球。那时,我刚好选修了体育舞蹈,周五的晚上也在体育馆上课,所以开始时,他一直以为我是体育系的学生。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我包里掉出来的《爱伦·坡小说集》,好奇地问了句:“体育系女生还看这个?”我一边换鞋子一边白了他一眼:“哪里哪里,体育系女生都看《十万个为什么》。”他被我抢白得笑了起来,看看我,眼里有点奇异的光。
后来他说,自己就是那样开始留意我的。而他越留意,就越发觉我有趣。一次晚上下课,下起了大雨,我没带伞,只有呆在门口,边看书边等雨停。他看见我在等,便给朋友打了个招呼先走,要开车送我回宿舍。我直接拒绝了,他问为什么。我说:“不想让人误会以为我在傍款。”那段时间,我们学校的文科女生楼下,一到周末,车水马龙全是迎来送往各位有主名花的。这一景观还上了报纸电视,成为当时的社会热点问题。
他听完,笑了笑,说:“我的车很一般,没有到那个档次。”
我看看他,故意恶狠狠地说:“那就更不行,免得坏了本小姐在众人眼中的格调和人品。”
他笑着叹了口气,冲进雨里,从车上取了一把伞给我:“这样就不用担心你的格调了吧?”
我伸手去拿,他却缩回手,让我抓了空,然后看着我笑了笑:“其实,你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你的宿舍在哪里。”
我看看他,面无表情一把夺过那把伞,撑开就走。走出了老远,才回过头,见他还站在门口,便忍不住恶作剧起来:“喂!你来追我,追上了,我就告诉你我的宿舍号码。”说完哈哈大笑。笑完才惊恐地发现他真的一跃跨过门边的护栏向我奔来。啥咪?我大叫一声,转身也跑,举着的伞变成了个绝对累赘,我只有脱手扔掉伞, 在雨里狂奔,边跑边回头看他是否追了上来。毕竟他一直都在做体育运动,体质很好,跑得飞快。我眼看着他越来越近,吓得只有尖叫,居然让到一边哭开了。他走过来,浑身都是雨水、气喘吁吁;我也浑身是雨,边哭边说:“你不要过来啊。我会打人的,我真的会打人的。”
他别过头笑了起来。
“你还笑。”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混蛋、败类……流氓……”
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着我说:“喂!其实你根本不会骂人——但跑得倒是挺快的。”然后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边喘气一边笑。
我从惊吓中回过神,也觉得自己的滑稽,于是也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抹眼泪。
不知笑了多长时间,他走了过来,抱住我,我还在诧异中,他就深深俯下身来,如同叹息一般,在我的唇上吻了下去。
那是我的初吻,而且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