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
李嬷嬷是个被作者塑造的很有意思的人物。主流红学对于批宝玉的那两首西江月的解读是“似贬实褒”,不过笔者并不认同。倒是作者写李嬷嬷这个人物,似乎用了“似贬实褒”的笔法。
早年读红楼,不去追究背后的故事,觉得李嬷嬷甚是可恶,倚老卖老、控制欲强、玩忽职守、排挤新人。比起她的同僚赵嬷嬷、赖嬷嬷,这个李嬷嬷要令人厌恶得多。
所以当通过茜雪的原型刘兴祚,联想到李嬷嬷的原型可能是指向袁可立的时候,连笔者自己,也不大愿意相信红楼的作者会用这样一个形象来影射袁公。直到再次注意到,李嬷嬷骂骂咧咧的传话,带贾芸进大观园的这个细节,才算两相印证。之后再回去细读有关李嬷嬷的故事,才发现作者在写这个人物时,留给读者的初步印象,与其实际行为并不相符。至于作者这样写作的目的,我们放到本文最后再讨论。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正面的故事。在宝玉探望宝钗的那一回中,被薛姨妈留下吃晚饭,李嬷嬷出来约束着宝玉,不让他多吃酒,甚至打出贾政的名义来吓唬他。其实,作为贾府里公子的乳母,李嬷嬷的做法符合她的身份和职责。这些乳母奶妈,除了要照顾公子小姐的生活起居,日常管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李嬷嬷在相劝无果后,索性找了个托词回家了,“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到这里,李嬷嬷反而是有玩忽职守的嫌疑了。所以宝玉醉后,回到绛芸轩,贾母不悦地问为什么李嬷嬷没有跟着,显然提前回家才是李嬷嬷失职的表现。
宝玉随后说她“比老太太还受用”,以及因为包子和枫露茶的缘故,对着茜雪骂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宝玉的话放在红楼的背景里是很没有道理的,像李嬷嬷这样奶大主人的乳母,除非有大的错误,否则不会真的被撵,因为贾府的规矩是这些早年服侍过正经主子的老仆,比低辈分的年轻主子还有脸面,即使真的想让他们离开,也会让他们正式退休出去,即所谓“告老解事”,而不是撵出贾府,此其一。
其二,以故事发展到此处来看,李嬷嬷也并非如宝玉所说:“比老太太还受用”、“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下雪天陪宝玉出门,对一个年老之人,应该是个苦差事,而且宝玉来梨香院的时候,为了避免碰到父亲贾政,还想绕远路。到了梨香院这里,本来正常行使职责,还会被黛玉挤兑,被薛姨妈拦阻。因为提前回家了,还有可能被贾母责问。宝玉之所以生气,李嬷嬷之所以招人讨厌,究其根本,也不过是因为几个包子一杯茶,至多是后来的一碗酥酪。虽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也确实令人生厌,但是对比赵嬷嬷给两个儿子求职(需知大观园工程上的活,偷手很大,贪污的机会很多,看贾蓉贾蔷两个和凤姐贾琏的对话可知。);对比赖嬷嬷一家靠贾府而富贵显达;对比迎春的乳母偷拿主人的贵重首饰去赌钱。李嬷嬷的缺点只能算是小节,有些馋嘴、有些好面子,却于大节无亏。
及至后文,宝玉想见贾芸,李嬷嬷即使不情不愿,也是拄着拐完成了这趟差事。
而且,对比赖尚荣,和赵嬷嬷的两个儿子。李嬷嬷的儿子李贵跟着宝玉,更是属于没什么油水、却不少跟着挨骂的差事。第九回中宝玉要和秦钟一起去上学,临走前去给贾政请安,“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弹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
综上可知,李嬷嬷在贾府不但没有“比老太太还受用”、“逞的他比祖宗还大”,面子和实惠甚至还不如赵嬷嬷、赖嬷嬷。
再说到李嬷嬷对袭人的排挤,最初总以为,那不过是老年昏聩的失势奶妈,对新晋年轻同僚的羡慕嫉妒恨。可是后面的故事读的越多,越觉得李嬷嬷的眼光犀利老辣。怡红院里的丫鬟,只有袭人被她追着骂。而且她骂袭人的那些话,虽然难听,却并没有诬陷和委屈袭人。可以说最早看穿袭人的心机的人,就是李嬷嬷。即使不考虑袭人的影射原型,只看红楼表面的故事,袭人的所做所为,也非正人君子。
及至第十九回,已经告老的李嬷嬷来看宝玉,(可见第八回之后李嬷嬷还是告老出去了。):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一个唠唠叨叨、令人厌烦的年老忠仆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一段,年轻时只能看到李嬷嬷的唠叨,年纪越长越能感受到这个老乳母的忠心和苦心。
尤其是在宝玉因为紫鹃的顽笑,变得痴痴呆呆,“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李嬷嬷捶床倒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此处李嬷嬷的表现,绝对是真情流露,不亚于宝玉被打那次,王夫人心痛到守着宝玉哭贾珠。
可见,无论是她排揎袭人,还是看不惯怡红院的小丫头们,这其中或许有私心,也有失落感的作祟,但是却始终都是真心关爱宝玉,都是为了宝玉的利益着想。这一点或许只有到了为人父母的年龄才能体会。
有意思的是,第十九回已经告老出去的李嬷嬷,在第二十六回,又在为宝玉跑腿传话叫贾芸进来,而且还是拄着拐,一边抱怨着一边去的。
癸酉本中的李嬷嬷结局,同焦大一样,是在护卫贾府的时候,被流寇所杀。证明了李嬷嬷的原型,应该是忠于大明之人。
正面的故事看完,我们再来看一下,李嬷嬷是如何与袁可立对应的。
首先是名字,李嬷嬷的“李”应该是取自袁可立的“立”的谐音。
其次是身份,李嬷嬷作为乳母,对宝玉有管教的职责。历史上袁可立也是帝师的身份,他曾是天启皇帝的经筵讲官。
红楼书中,李嬷嬷因为规劝宝玉,引起宝玉的厌恶和不满,李嬷嬷便私自回家,且很快告老解事。
历史上,袁可立同样因为不断上疏劝谏帝王,而遭到贬斥,只不过他劝谏的是万历帝。相比明末一些为骂而骂的言官,袁可立对朱翊钧规劝的是相当务实的,他将当时明朝所面临的危机都一一陈述:“礼祀不亲,朝讲未视,章奏不以时批答,废弃不皆录用,传造日增,赏罚日滥,非所以尽修省之实。”。又尖锐指出时局之艰危:“西虏跳梁,播酋负固东海,倭患未熄,中原灾害频仍”,并直接把矛头指向万历皇帝:“郊视不亲,朝讲久废。章奏之批答不时,宫府之赏罚互异,叙迁有转石之艰,征敛有竭泽之怨。是非倒置,贤奸混淆。使忠者含冤,直者抱愤,岂应天之实乎? ”
当然万历也是要面子的,他无法忍受像袁可立这样针对自己的文书,恼怒之际,将这位忠臣一撸到底,贬为平民,沉冤达二十六年之久。这就是著名的“震门之冤”。
朝中大臣为袁可立鸣冤者十数年不绝。二十六年间,三次即家征召“御史” ,并不赴。“而公雅尚高洁,其视一官若敝屣也”,终万历一朝不复出。罢官期间,袁可立与文友结联诗社,教化地方。礼贤父老,调停事务,代民请减赋税徭役。与同里大司农李汝华丈量厘清睢州田赋。
作者在写李嬷嬷因宝玉不听劝而私自回家时,似乎对其有责备之意,认为这是李嬷嬷没有尽到教养之职。这就应该是对应了,袁可立早年因负气而三次拒绝朝廷的征召,以至二十六年光阴虚掷,终万历一朝不肯复出。或许在红楼作者的眼中,作为一个儒家的知识分子,这是一种对国家不负责任的表现。
不过李嬷嬷最终告老解事出去,还是因为宝玉对她的不满。袁可立的二十六年罢官,始作俑者也是万历将其免职。
在第十九回,已经告老出去的李嬷嬷回来看宝玉,责备宝玉屋里的小丫头们只顾玩闹,糟蹋的宝玉屋里脏得很不像话;以及紧跟着的,第二十回里骂袭人是“妆狐媚”。这两处应该是影射袁可立在罢官期间,仍旧做了两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代民请减赋税与修睢郡城池。
到了第二十六回,那个本应退休的李嬷嬷又再次出来办差事,这次是为宝玉跑腿去唤贾芸。
这里是对应了万历死后,袁可立复出,在辽东局势越来越艰难情况下,天启帝日夜为边事所忧,先后将孙承宗和袁可立两位帝师忍痛推出赴边。袁可立抚登三载,坐临登莱,开创东江,重用毛文龙(前文分析过,贾芸的原型为毛文龙)。纵观明代巡抚节镇登莱,袁可立是唯一从大局出发长时间有效支持毛文龙的登莱巡抚,他御文龙多得牵制之功,毛文龙的主要战绩和荣誉都是在这一时期取得的。不过,毛文龙在袁可立的扶持下不断被加秩晋阶,开始恃功自傲,而其时朝官对毛文龙的质疑声浪日高。天启三年十月,袁可立受到天启皇帝的嘉奖,而毛文龙则因别人举报他在军中几次战役有藏私之嫌,还以这几次战役献功,于是天启皇帝命袁可立核查。袁可立奉旨核查,因此遭到毛文龙的记恨,其实袁可立也难做,朝中的有些朝臣,多次在天启皇帝攻击袁可立,天启皇帝并没有听这些的大臣的话,而是为袁可立鸣不平。
袁可立在这种被攻击的处境下,还是认为依然坚持重用毛文龙,他认为毛文龙的存在对于明朝和后金的战争中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重要的作用,不是随便可以找人替代的。最后袁可立七次向天启皇帝上书请求辞官,后来因昌城之捷的战报,彻底爆发了袁可立与毛文龙的矛盾,导致袁可立下台。
所以,这里的李嬷嬷,虽然同意为宝玉跑腿(还拄着拐),去唤贾芸进大观园,但是一直是抱怨不断。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毛文龙是在打仗方面还算是一个能手,这样的人也得需要一个人去驾驭。那么袁可立就是能驾驭住毛文龙的人,袁可立下台后,没有人能驾驭了毛文龙。经过此事后,明朝天启年间在辽东的局势开始由盛转衰。】
除了重用毛文龙,袁可立另一个常常被人称道的功绩,就是设计策反后金女婿刘爱塔(刘兴祚),即茜雪的原型。所以书中李嬷嬷是唯一一个为茜雪鸣不平的人。这个我们已经在茜雪篇中详细论证过,此处不再赘述。
而书中写李嬷嬷单单对袭人的敌意,可能是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作者借此描写袁可立对辽东局势的清醒;二是借此暗示袁可立曾经的推官身份,其断案之盛名不下于唐代的狄仁杰,看人看事自然也是犀利老辣。
袁可立的儿子袁枢曾担任詹事府录事。詹事府在明朝主要管东宫事务,即辅导教育太子的职务。
在李贵因宝玉被贾政教训的那个情节中,显然作者在强调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贾政训李贵也是要嘱咐“跟宝玉”的人关于宝玉的教育问题。所以这里宝玉是以太子的身份出现,为了凸显李贵的原型“詹事府录事”的职责。
崇祯六年,登莱兵变结束,袁可立呕心沥血开创的登莱防线海线彻底崩溃,冬十月十一日,这位心力交瘁的四朝元老薨逝于睢州,与徐光启同年生死。大宗伯董其昌言于帝,帝谴使至睢州祭葬,首辅孔贞运亲为墓铭。几乎囊括了那一时代最著名的书画大家董其昌、王铎、黄道周、倪元璐、陈继儒等为其题碑作赞,可见其人格魅力之一斑。
金陵陷落后,其子袁枢当四十五岁,秉父志“死忠死孝”不仕满清,抑郁绝食数日而卒。因保城有功,睢州人屡请,死后六十年才得以被清政府入祀乡贤祠。
最后我们说一下,对于这样一位明朝末年的抗鼎重臣,作者为何会给予了“李嬷嬷”这样一个初看令人厌恶、细究之下才觉其忠心的形象。
笔者猜测,红楼作者这样写,有以下几种可能:
一,借李嬷嬷和其他众嬷嬷一起,刻画客巴巴的形象,这个我们在“贾府众嬷嬷”一篇已有讨论。如果是这样,李嬷嬷这些令人生厌的缺点则与袁可立无关。
二,袁可立本人的性格确实有些锋芒毕露。这从他二十六年不肯复出,即使朝廷三次去家里请他,也坚决不事万历,可以看出此人的脾气不小。看他怼万历的上疏的尖锐程度,想来在天启崇祯朝也有可能存在“倚老卖老”的行为,最终招致东林、阉党两方面的排挤。
三,因为刘兴祚曾被策反的缘故,袁可立与刘兴祚的事迹始终是满清统治者之大忌。终清一朝整个史界对袁可立十分忌惮,所涉传记史料均遭删削。清乾隆四十二年,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因载有袁可立的《节寰袁公行状》,满人以所谓有“诋斥满洲语句”,该书及其作者竟因此险遭毁版和杀头之灾。迄今所见董其昌《容台集》各个版本均被抽毁篡改而找不到《节寰袁公行状》只言片语。甚至到了清光绪十七年,“袁尚书大石坊”仍被睢州知州王枚以“年久失修”为借口强行拆毁。直至辛亥革命,人们才逐渐开始寻找关于袁可立的史料。正是因为满清对袁可立的忌惮,所以作者在这里故意刻画一个,乍看之下令人反感的老妪的形象来影射袁可立,连茜雪(刘兴祚)的细节也不敢多写,直到八十回后的故事出来,大家才有可能找到对应人物。
同样是因为史料过少,我们已经无法确定,上述的哪个原因,使得作者选用这样的手法来刻画袁可立。个人倾向三个原因都有。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茜雪和李嬷嬷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红楼作者的苦心,所谓“为闺阁立传”,是不肯使一个忠臣良将轻易被历史淹没,总要尽力把他们的身影写进红楼这部另类的史册中,为后人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