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 贾赦
贾政 字存周
如前文所述,贾政的名,出自孔子的“道之以政”。从他的字,也可以印证此出处,即孔子治国理政的最高理想为:“为政以德”、“为国以礼”(与“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同义)。“礼”即指周礼,所以贾政的字为存周。
贾政在荣府的身份,虽非长子,却是荣府主事掌权之人。没有承袭爵位,却离贾母这个权力中心更近,更得贾母喜爱。冷子兴和林如海评价他是:“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锺爱,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叫他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 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
大明是一个典型的文官治国的朝代,从贾政的名字、出身,可以看出,政老影射的是大明的行政系统、执政能力,以及与其相关的人和事。
那么再来看一看,作者是如何描述贾政的“齐家”能力的:
两处点明贾政不惯俗务,也不以俗务为要,那么所谓的“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就基本上只是停留在理论上。
这是暗喻明末行政能力的实际状况。虽然表面上还是遵循儒家的“德”与“礼”的治国原则,但是政府机构的执行力就不尽人意了。
政老的正面故事不多,前八十回只有两处是直写贾政。其他场景贾政都是作为一个父亲的角色,或者一个符号出现。
第一处在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可以说,贾政是贾府中第一个在贾府还没有衰败之兆时就有不详预感的人,虽然书中这个时候贾府刚刚经过元春封妃,还处在鲜花着锦的时刻,但是贾政已经从元妃和下一代的谜语中感受到了些许的不详。
原文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
及至看完宝钗的灯谜则“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作者将政老安排为第一个在现实中有“悲戚”感的人物,是隐喻大明王朝的衰败,始于万历怠政所造成的明帝国行政力量的崩溃。明神宗因国本之争,近三十年不上朝,对于奏章留中不处理,对于官员不任命,造成了两大恶果:在职的官员得不到升迁;空缺的官职得不到补充。万历时期官员的数量减少,削弱了明朝的官僚集团的统治能力,造成明朝政治上的崩溃。而这种政府机构的散架导致明朝行政能力的削弱一直持续到明朝灭亡。
虽然万历靠着张居正改革的政治遗产和文官集团的惯性,以及大明帝国的百年累积,还能在早年进行万历三大征。但是国家政府机构的崩溃,吏治和军事的崩坏,财政状况的恶化,导致国家机器的危机直接催生了万历末年大量的民变。在明神宗去世后的几十年,他引起的政府瘫痪和党争,伴随着明王朝一直延续到南明。军事的败坏使得大明空有百万大军,却无力对付外寇和内患。萨尔浒之战就是明廷内部问题的集中体现。
如果说万历末年,明朝的行政能力和政府架构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兆头。那么到了崇祯年间,政府职能就只可以用“笑话”和荒谬来形容。
崇祯在位十七年间,他杀掉了7个总督、11个巡抚;先后撤换了17个刑部尚书和50个内阁大学士。14个兵部尚书,杀的杀、关的关、贬的贬,几乎没一个落得好下场!19任首辅,干的最长的,一个是干了三年的周延儒,一个是干了四年的温体仁,而这俩人还被明朝人认为是误国辅臣的典型代表(明朝李清《三垣笔记》)。明朝灭亡固然是积重难返,但是崇祯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据《明史》记载,崇祯的第一届内阁成员的排名是抽签决定的。
如此儿戏的处理政府事务,哪怕是天下太平,哪怕再正常的时局和事务,恐怕也会被搅成一锅粥,更何况此时的明朝,已是内忧外患,千疮百孔,大厦将倾。而导致加剧这乱象的重要原因,无疑与崇祯的无识人之明,走马换人如过江之鲫有极大关系。
所以及至书中第二次直笔写贾政,就是想影射这一时期的乱象。
在第七十五回“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贾府中秋赏月,玩击鼓初花,罚说笑话。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
“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贾赦仍旧递给贾政,贾赦旁边侍立。贾政捧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于是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里睡著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臜,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这个笑话并不符合贾政一贯的性格和人设,从贾政口里说出也特别怪异。首先,贾政未讲之前,贾母和大家已经笑了几次。其次,笑话本身也并无十分可笑之处,甚至有点轻浮和荒诞。要知道在书中,贾府此时已经没有上一次制灯谜时的风光和繁盛,诸多家族管理的乱象,和财务困难,都出现在明面上了。恰在这个时候,贾政反而不再“悲戚、烦闷”,而是讲起一个轻浮的笑话,和第一次的忧虑形成鲜明对比。
笑话未讲,众人先笑。说明此时贾政其人已经成为笑话本身。
而细究这个笑话的内容,又隐约有那些崇祯朝被处罚的官员,对崇祯所不满的表达。作为儒家知识分子,君君臣臣的观念,不允许他们过于抱怨。这些朝臣知道崇祯猜疑心重,平时小心翼翼,“从不敢多走一步”。但是偶然的疏忽,还是被处罚超过应有的程度(比如陈新甲)。他们又不敢直接骂崇祯无能,只能心里泛酸,就如同那个笑话里被老婆惩罚的男人。
前八十回中,贾政的正面文字就止于此了。简单介绍一下,癸酉本后二十八回中贾政的结局:
贾赦 字恩侯
恩侯,意谓因皇恩而封侯,特指朱氏藩王。
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创建了明代藩封制度。他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对付元代残余势力,监视、限制其他异姓王,巩固新政权。靖难之变后,朱棣作为一个藩王上位者,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对藩王增加诸多的限制政策,最后逐渐形成一套较为完善的“藩禁”制度。藩府成员不农、不工、不士、不商,只能作为皇帝宗室享受供养。这些藩府成员逐渐成为了只享受禄米的寄生集团,而且人数越来越大,在明朝中后期成为了重要的社会问题。
明初,宗室人口才一百二十多人,到了嘉靖年间,达到了三万多,明末时更是达到了二十万人。这些宗室完全靠朝廷的岁禄过活,宗室的急剧增长,给明朝的皇帝造成了巨大的经济压力。没钱给岁禄就只能先欠着,这一欠经常就是十年八年,好多不能自食其力的宗室们都过得穷困潦倒。为了解决这些宗室给朝廷带来的巨大的经济压力,明世宗不得不对“藩禁”制度进行改革,让那些没有封爵的宗室“士农工商各从其便”。红楼中不是所有的贾氏子孙都过得富足滋润,还有很多生活陷入拮据的偏房远支,比如贾芹贾芸,他们不得不去贿赂贾琏凤姐谋求差事,才能养家糊口,就是喻指这一现象。
回到贾赦的角色,如果结合迎春原型的身份-朱由崧(那个一年而亡的弘光政权),书中应该是用贾赦指向福王朱常洵,以及类似的靡费国帑的朱氏子孙。
另外,贾赦的住处在荣国府之外,也是暗示其藩王身份,因为明朝藩王外放出京。所以贾赦住在小花园隔断的院落,甚至需要坐车才能过去。
在红楼前八十回中,共有四处与贾赦相关描写,两明两暗。求娶鸳鸯为妾,强买石呆子的扇子,这两次是暗写。中秋节讲笑话,和之后的赞贾环是两处明写。
先说暗写的两处:
第四十六回,求娶鸳鸯为妾。正文主要是明写鸳鸯和邢夫人,借赦老“贪多嚼不烂”的人设,铺垫了一个周延儒和东林党相争的故事,这个放在鸳鸯篇再细论。同时,借贾母之口,暗写贾赦,以此点出,明末藩王尾大不掉的弊端。所谓“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是作者借贾母之口,抱怨朱常洵贪得无厌。可能是因为万历最终不得不立朱常洛为太子,觉得对朱常洵有所“亏欠”,直到三十岁才送他去封地洛阳。为了给朱常洵置办婚礼,朝廷花了三十万的费用,在洛阳营建府邸,又花了二十八万,这些都比正常情况要多出了十倍,为当时原本不富裕的国库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另外还赐予福王良田四万顷。由于河南当地没那么多良田,就从邻省份划拨。尽管如此,朱常洵还是不满足,他请求神宗把川蜀的盐茶税交给自己,没想到神宗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之后朱常洵又开口要淮盐,也立即得到神宗的批准。这两项税收,是当时明朝税收的重要来源。
第四十八回,从平儿口中说出贾琏被打缘由。此处是正面写贾琏有为人正直一面,和雨村的奸雄本质,为后文贾赦因此获罪,雨村再次落井下石,留下伏笔。而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弄的人家倾家败产”,是隐喻了明朝藩王属地的土地兼并问题。有明一代,可以说没有一个藩王不侵夺民田的。侵占的渠道有二:一是将民田妄指为“荒地”“退滩地”“闲地"等,通过皇帝批准,以“合法”的手续而广夺民田。二是不通过奏准而直接侵夺民田,手段包括投献、低价夺买、赤裸裸白占。至明末,诸王占据的庄田数字,至少已接近五六十万顷,约占全国耕地总数的近十分之一。而这些土地带来的收入是不用上税的,所以藩王兼并私人土地,不但是抢夺私人财产,更相当于变相争夺国家税收。使得政府国库空虚到无法支付边饷,赈济灾民,兴修水利,抗击外侮。明朝地方收入大部分养宗室,中央收入大部分养皇室。官绅宗室不但不纳税还不当差。从而使得农民,工匠担负着繁重的贡税和各种无偿的劳役。(题外话,对比一下清朝,虽然也是一个落后的封建王朝,但是实行官绅一体当差,官绅一体纳税,所有人都要平等纳税。)
以上两处暗写,主要是反映明末藩王制度对国家税收的蚕食,和加给百姓的负担。
及至后文写迎春嫁与孙家,被孙绍祖羞辱虐待,说是因为贾赦欠了孙家钱,才把迎春卖给孙家。这是作者在暗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朱常洵带来的混乱,最终报应在朱由崧身上:国本之争使得弘光帝得不到文官集团的支持,只能求助于江北四镇,最终被军阀架空。这一点,留至迎春篇再详论。
再来看看两处明写:
还是在贾政讲笑话的那个中秋宴上。贾赦也跟着讲了个笑话,暗讽贾母偏心。实际是作者借这个笑话,讽刺万历偏心小儿子福王朱常洵,对长子朱常洛一再打压,迟迟不肯立储。当然,现实关系中,贾赦的原型才是那个被宠爱和偏心的对象,作者这里再一次用了反笔。所以紧跟着写贾赦出去崴了腿,贾母差人去看,回来后感叹说:“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就是借此提醒读者,书中抱怨母亲偏心的,现实中反而是被偏疼的人。
第二处明写,是在同一时间,贾赦讲完笑话,贾环做了一首诗,贾赦将诗看了一遍,发表了一篇议论:“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这里表面是赞贾环,实际是赦老自喻。再次点明贾赦身份,作为朱氏子孙,不必努力读书,一样可以承袭皇恩,封为藩王。
另外,贾赦说贾环有机会承袭国公的前程,这在书中的故事设定里是及其不合理的。因为贾环非嫡非长,按照继承顺序,贾琏、宝玉、贾蘭,都排在贾环的前面。而且之前的文字中也不见贾环和贾赦多亲厚。作者写这一笔,似乎很奇怪。其实,无非就是借这个小事,暗戳戳的影射万历曾想废长立幼。所以,贾政马上出来拦住话头,就是影射文官集团为此与万历产生的国本之争。
再说说癸酉本中,关于贾赦的主要情节:
这两处基本是和前八十回所暗示的意义一样,明末藩王对国家带来巨大的财政负担,以及最终因果报应实现在这些藩王的身上,他们成了农民军倾泻仇恨的对象,和屠戮的首要目标。在明末战乱之中,皇族的死亡率也创了社会各阶层之最。朱常洵更是惨死于李自成之手。
注:贾赦的影射与四大家族中的王家相同。只不过王家是在家族之间层面,而贾赦是在家族内部层面。因为红楼的叙事主要描写贾家,不可能展开描写关于王家的事儿,所以在贾氏家族内部也需要找一个角色来影射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