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難道女兒不成龍”
珠 兒
湖北江漢平原西南隅,依傍長江天塹,有一座婦孺皆知的歷史名城——荊州,也稱江陵。
江陵,風景優美秀麗,人民崇尚禮儀,是歷代王朝必爭之軍事要地。千百年來,它孕育過無數歷史風雲人物,僅唐朝初葉就出現過六位江陵籍宰相。更有屈原、宋玉、岑參等偉大詩人,曾產生以《九歌》、《橘頌》為代表的燦爛不朽的“三楚文化”。
江陵,有數不盡的名勝古跡。城內有開元觀、關帝廟、朝宗樓、鐵女寺;城外有莊王墓、三閭大夫祠、楚都紀南城。還有說不完的歷史故事,在一部《三國演義》中,就有“獻荊州”、“借荊州“、“討荊州”、“智取荊州”和“大意失荊州”等诸多章節。
盛唐江陵籍詩人岑參曾用“渭北草新出,江南花已開;城邊宋玉宅,峽口楚王台” 來描繪他家鄉的風貌。杜甫也以“白魚如切玉,朱桔不論錢”來盛讚江陵的富裕。那首膾炙人口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則是李白在流放途中遇赦,回返江陵時寫就的千古絕唱。
江陵,可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在古城內十字街的一所院落內,住着一戶祝姓人家。主人祝甘亭,字雄武,號劍吾,原籍湖北咸寧,民國初年定居於此。今咸寧城北之賀勝橋大屋祝一帶,仍聚居有祝氏家族,其始祖于元朝自江西遷來,祝甘亭(族名敏棠)為二十二代後裔。他自幼在父親的嚴教下,從文習武,熟讀四書五經,練就一身拳術。青少年時,立志從戎報國。1906年,已是舉人的祝甘亭,北上保定,考入滿清政府陸軍部速成學堂(保定軍校前身),與蔣介石、張群等同窗。次年,他畢業於工科。因痛恨滿清,他加入同盟會,追隨孫中山。1911年10月,他參加武昌起義,任鄂軍獨立第二標統帶官。此後,因他功績卓著,大總統黎元洪特獎予一等金質勳章,補授陸軍少將銜。
祝甘亭一生憤世嫉俗,淡泊名利。蔣介石掌權後,他從未投靠其麾下。平日,他飽讀詩書,苦練書法,寫得一手遒勁端莊的顏魯公,遠近聞名。他常以詩文會友,在一首致友人的小詩中寫道:“桑田未若硯田好,水旱無憂樂融融。試看逐臭趨炎者,富貴功名總是空。”
祝甘亭的夫人王書富,本是四川涪陵城內一位貌美的千金小姐。她知書達理,寬厚賢淑。民國初年,在四川講武堂任教的青年軍官祝甘亭,慕名前來求婚,曾為當地留下一段盛傳一時的佳話。
事情還得從王書富的父親王海天說起,他是當地的名儒兼名醫,由於深愛自己的女兒,對其婚事格外地挑剔。他選擇女婿只重人品,不重錢財,曾拒絕過不少說媒提親的人。當他得知登門求婚的祝甘亭,是一位品學兼優的文武通材,便爽快地應允了這門親事,不僅拒收聘禮,還以重奩(僅上料蚊帳四季齊全)為女兒陪嫁。老人只提出一個要求,在女兒出嫁時,新郎官必須用八抬大紅花轎前來迎親。當時的涪陵,最多只有四人抬的花轎,這可難壞了新郎官。為了娶到心上人,祝甘亭四處奔走,想方設法,終於在同事的熱心幫助下,從數百裏外的重慶租來一頂八抬大紅花轎,滿足了岳丈大人的心願。王書富出嫁那天,坐在八抬花轎內,前呼後擁,浩浩蕩蕩,穿城而過。城內萬人空巷,紛紛湧向街頭,好生地熱鬧。自此,涪陵始有八抬花轎。
新婚後,深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王書富,朝思暮想的是為丈夫生下一個能傳宗接代的男兒。但她首次臨盆,生下的卻是一個女兒。雖说是女兒,夫婦二人倒也疼愛。不幸的是,孩子未滿三歲便夭折了。後來又相繼失去兩個女兒。婚後第六年,王書富第四次懷胎。因盼子心切,臨產前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漂亮女子,抱著一個用紅布包裹着的嬰兒,悄悄走進她的房間,撩起床頭的帳幔,對她說:
“夫人,我給你送兒子來了!”
王書富欣喜地醒來,自言自語道:“這一定是送子觀音菩薩來了!”她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好兆頭告訴丈夫,丈夫將信將疑。
臨產時,王書富一眼便看見嬰兒的面孔,和夢中的孩子一模一樣,急忙問接生婆:
“是個兒子吧?”
“不,太太,是一位千金小姐!”
接生婆的話,使再度失望地王書富不禁大聲哭了起來。丈夫在一旁親切地勸慰道:
“書富,莫要傷心了!別人家‘生男弄璋,生女弄瓦’,我家生女也是掌上明珠,我很高興喏。”祝甘亭見妻子安靜下來後,又說:“我已給她取了一個好聽的小名哩。”
“叫什麼?”
“既然是掌上明珠,就叫她珠兒吧!”
這一天,是西元1917年9月15日,農曆7月29日。
珠兒幼年隨父母旅居四川梁山縣(今梁平)。她聰明伶俐,活潑頑皮。三歲時,就能分辨“王、玉、五、醜”等數十個字。父母擔心女兒用腦過度,又遭夭折,自此不再教她識字。祝甘亭是位象棋能手,閒暇時常與友人對奕。每到此時,珠兒要坐在父親膝上“觀戰”,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盯著那張縱橫交錯、千變萬化的棋盤,一聲不響地聆聽父親講解。不到五歲,她要和父母對奕。夫婦二人擔心女兒對棋道入迷,又禁止她下棋。祝甘亭夫婦膝下無兒,常將珠兒打扮成男孩模樣。祭祀時,以女代男,執長子禮。
珠兒自幼不喜愛和女孩兒玩耍,常獨自到院內去爬樹翻牆,一不當心,被摔得鼻青臉腫,她很少啼哭。父母為鍛煉女兒勇敢的性格,有時故意讓她去作一些驚險的遊戲,如鑽到桌子底下捉小狗、小兔之類。珠兒常聽母親講綠林豪傑飛簷走壁、劫富濟貧的故事。有一次她竟從二樓的窗戶爬了出去,在屋簷上趔趄行走。家人發現,驚嚇萬分,好不容易才將她抱了下來。當母親責備她時,她噘著小嘴說:“媽媽,我在飛簷走壁呢!”眾人哭笑不得。
珠兒長到七歲,仍未上學。家中沒有兄弟姊妹,她感到寂寞。有一天,珠兒從大街上回來,高興地對母親說:
“媽媽,我領回來一個小姐姐。”
“在哪里?”
珠兒向屋外喊道:“你進來嘛,進來嘛!”
隨着珠兒的聲音,王書富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她比珠兒身高一頭,五官端正,一臉苦相,面帶傷痕。
“珠兒,她是哪里的娃兒,你怎麼把她帶到家裏來了?”
“媽媽,她一個人在街上討飯,幾天都沒得飯吃喏,好苦喔。”珠兒同情地說。
“你叫啥子?”王書富對女孩問道。
“趙來弟。”
“幾歲了?”
“十一歲。”
“你的家在哪里?”
“在南鄉,離城裏好幾十里路。”
“你為啥子不回家?”
“我的爸爸死了,家裏弟弟妹妹多,沒得吃的,後媽天天打我,罵我,我害怕回家呀。好太太,您收留我吧!”撲通一聲,女孩跪倒在地哭了起來。
“莫哭嘛,起來,起來!”王書富說。
“媽媽,我們收留她嘛!”珠兒邊說邊將女孩拉起來。
“好太太,您發發善心吧!”女孩哀求。
“你可是有家的娃兒呀。”
“太太,我是偷跑出來的,回去不得呀……”嗚…嗚…女孩哭得更傷心了。
“她回去更得挨打的。好媽媽,就留下她吧,您不是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王書富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見女兒如此心切地要幫助這個女孩,也萌生了惻隱之心。
“好吧,我先留下你。如果你家裏的人找到你,要你回去的話,我就不能留你了。”
“唔,謝謝好太太。”女孩點點頭,用袖口擦著臉上的眼淚。
王書富收留女孩後,為她治好傷,改名“蓮芝”(憐之諧音),讓她和珠兒同室起居,一同玩耍和讀書識字。自此,珠兒身邊有一個小姐姐作伴,十分高興。不久,兩人便形影不離,情同姊妹。
半年後的一天,珠兒和蓮芝正在房中讀書,突然家中來了一位中年農村婦女,王書富在堂屋裏接待了她。
“太太,我是來找我的女娃兒的。”農婦四處張望地說。
“大嫂,你的女娃兒怎麼會在我的家裏?”王書富問。
“太太,她是半年前從家裏偷跑出來的,聽說現在和您家的小姐在一起。前天,還有人看見她們在後面爬城牆咧。”
“她叫啥名字?”
“趙來弟,今年剛滿十一歲。”
原來這個婦女正是蓮芝的後媽,來找她的女兒了。王書富自從收留蓮芝以後,就想到會有這一天,她無意隱瞞,故意問對方:
“大嫂,好好一個乖娃兒,怎麼會跑出來?還弄得全身是傷。”
“唉呀,太太,這娃兒太淘氣了哇,在家裏又懶、又好吃,又不照護弟弟、妹妹,他的爸爸也死了,唉呀,太太,真是沒得法子呀……”
王書富一聽,知道對方不是一個賢慧婦人,不便與她糾纏。馬上說:“我告訴你,你的來弟是我女兒帶回來的,她流浪街頭,一來沒得吃的,二來會遇見壞人,我收留了她。你既然來了,我也不能強留,就把她帶回去吧。”
“唉呀,多謝太太喲!”
“我還得告訴你,這半年來,我看這個娃兒還是很乖的,也還聰明,你應該善待她,不要再打她了!要知道,打是打不攏的,她還會跑出來的。”
“對,對,太太。”農婦不斷地點頭。
王書富讓傭人去叫蓮芝。蓮芝聽說她的後媽來了,早已嚇得渾身哆嗦,被珠兒支使到床底下躲藏起來。傭人將蓮芝找了出來,她哭喪著臉被帶到堂屋。王書富親切地對她說:
“蓮芝,你的媽媽來了。我早說過,你還是隨她回家去吧,要聽話些,不要再往外跑了。”
蓮芝無奈地點點頭。王書富又說:
“以後你再到城裏,還可以來我家,和珠兒玩耍。”
隨後,王書富到屋內拿出一包衣物送給母女倆。含着眼淚的珠兒在一旁看到小姐姐要走了,趕緊跑回房中,拿出一個父親從外地給她帶回來的洋娃娃,送給蓮芝。
蓮芝母女千謝萬謝地走出門去。平時很少哭泣的珠兒,在她的夥伴走後,便嚎啕大哭起來,悔不該到外面去玩耍,竟被她的家人發現了。
自從蓮芝走後,珠兒又先後從梁山街頭帶回兩個女孩,都未能久留身邊。
觀音壋,瀕臨浩瀚無際的長湖邊。明朝袁中道有詩曰:“長湖百里水,中有楚王墳。”它四周堰塘星羅棋佈,水陸網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這裏,正是“白魚如切玉”的魚米之鄉。
珠兒從封閉的城市來到開闊的湖區,如魚得水,她活潑好動的性格,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天地裏,得到充分施展。此時,她仍是一身男兒打扮,經常和當地的頑童們,三五成群,光着腳丫到湖邊打野仗。珠兒既勇敢,又機靈,頗受戰友們的歡迎,大家呼她“假男娃”。入夏以後,湖面碧波蕩漾,荷花四處飄香。每逢集市,從四鄉前來趕集的漁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湖岸。無拘無束的孩子們,趁主人上岸,紛紛跳上漁船,或將船兒划向湖中,模仿龍舟比賽;或一聲令下,大家同時躍入水中,你追我趕,游向岸邊。珠兒喜歡和同伴們蕩漾着小舟,鑽進那一望無際的蓮荷叢中,或採摘蓮蓬,或潛入湖底去抽那雪白的荷葉嫩莖。雖然被荷刺劃得滿身傷痕,也樂而忘返。
正當珠兒無拘無束,盡情地陶醉在大自然中的時候,她的父母談起了她。祝甘亭對妻子說:
“書富,珠兒已快九歲了,早已渡過夭折這一關。她天資聰穎,總不能這樣一天天的在這裏荒廢下去,日後不學無術。”
“是啊,該讓她收收心了,去讀幾年書吧!”
“對,老朋友張密之正在荊州教私塾,我們搬回城裏去住,讓珠兒到他那裏啟蒙吧。”
第二年,祝甘亭一家從觀音壋遷回江陵城內,將珠兒送進江陵名儒張密之開館的私塾讀書。
珠兒在觀音壋的生活雖然只有一年多,卻經久難忘。多年後,她在回憶錄中寫道:
“我青少年時,曾在水鄉闊湖中嬉戲,在蓮荷淩水接天中藏舟,人欲仙去。”
這個珠兒,便是本書的主人公舒賽。
祝成龍
舒賽入私塾,父親按宗譜為她取名祝振容。在私塾讀的是四書五經,講的是孔孟之道。雖然張先生誇她“既聰明又可愛”,但那些“之、乎、者、也”卻引不起她多少興趣。與此同時,母親又開始對她進行“女兒經”等閨訓,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女兒輕狂便是羞”、“守身如玉、暗室無虧”、“耳不聞惡聲,眼不見惡色,口不出惡言”以及“行不搭肩、坐不搖裙、笑不露齒、食不搶箸”等等。從此,她除了上學以外,便足不出戶,封閉在家中接受媽媽的精心培養。已經習慣于自由自在的舒賽,終日悶悶不樂。有一天,她向母親質問道:
“媽媽,您是不是要把女兒變成一座泥塑木雕呀?”
“孩子,你已經長大了,又是個女娃兒,一定要懂得,人生在世不求榮華富貴,而要品行端正。千萬不能讓別人戳自己的脊背骨呀!”
舒賽對母親的話牢記在心。不久,她在家中發現了新天地,是父親的藏書。她雖然入學晚,又不大喜歡私塾,但畢竟開始啟蒙和受到傳統文化的薰陶。父親在家時,常教給她一些詩詞歌賦,使她初步有了自修和獨立思考的能力。於是,她每天放學回家,便找來一些自己喜歡的書籍閱讀。最初,她追隨母親的喜好,看一些流行的民間唱本和古典小說,常常會被書中的一些人物,如:祝英台、白娘子、穆桂英、秦雪梅、劉金定以及岳飛、包公、楊家將所吸引。她喜愛梁祝那種至愛至誠、堅貞無邪的愛情,可以“生不同衾死同穴”;也喜愛包公的鐵面無私,敢於刀鍘無情的駙馬;更喜愛穆桂英、花木蘭那樣英姿颯爽的女豪傑。她兴奋地發現:原來女孩兒除了幽嫻貞淑、生兒育女之外,還能提刀馳馬、率領兵將去攻城拔寨。這使她多麼神往!
舒賽開始沉溺於書籍之中。她找到一部繡像《石頭記》,初讀時,雖不太懂,卻被書中那些活靈活現的人物所吸引。從此,便愛不釋手。她喜愛黛玉、探春、鴛鴦與尤三姐,厭惡襲人、鳳姐和寶釵母女。有一個晚上,她讀到榮國府家道敗落、寶玉出走一段時,竟痛哭失聲而驚動了母親。母親見女兒讀的是禁書,一氣之下,將書沒收了。
第二年,在舒賽的迫切要求下,她離開私塾,插班考入江陵第一中心小學。這時,她才體驗到上學的樂趣。小說依然和她朝夕為伴。她一面學習功課,一面繼續读小說。有時,索性將書帶到課堂上去偷读。在家中,父母為了讓她專心於功課,課外書籍只准她讀父親選定的唐宋詩詞、《古文觀止》和《六朝文絜》等,禁止她看小說。為此,她每天儘快將作業做完,一到傍晚,就對父母道罷晚安,說聲“女兒睡覺去了!”便回到樓上自己的臥室,插上房門,用被單擋住室內燈光,偷偷地閱讀起來,有時竟通宵達旦。這期間,她先後讀了《說唐》、《說嶽》、《水滸》、《西遊記》、《封神榜》、《再生緣》、《烈女傳》、《三國演義》、《今古奇觀》、《聊齋誌異》、《東周列國》等。她崇拜忠臣義士,常為他們的不幸遭遇落下熱淚。她痛恨奸臣賊子,每讀到憤恨之處,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挖掉他們的畫像來洩憤。日久,家中所藏繡像小說中的奸臣圖像,均被她一一挖去。有時,書中有些疑問,令她百思難解:為什麼孫悟空一個筋斗能躍過十萬八千里,卻躍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為什麼至仁、至義、至勇的岳飛元帥,卻不敢抗命昏君十二道金牌,甘願回朝在風波亭受死?為什麼歷代君王總是寵愛奸臣?
舒賽雖然貪婪地閱讀課外書籍,但每逢學校考試,仍然名列前茅。五十多年後,她的同學王海秀回憶道:
“在沙市誰都認識祝成龍(即舒賽),她愛穿男裝,愛在課堂上看小說,但每次考試時,成績都很好。”
“祝成龍”是舒賽自取的學名。提起它的來由,當地老人們講了一段往事。
王書富自從生下舒賽以後,多年內不曾生育,一心培養這個獨生女。十一年後,她年近不惑,想最後試一試自己的運氣,第五次懷胎了。誰知她命中註定無兒,產下的又是一位千金。第二年,陷於“無後為大”內疚的王書富,為了延續祝門香煙,從四川梁山迎來一位姓李的年輕女子,主動為丈夫納妾,人們稱她李媽。老天不負有心人,一年後,李媽就產下一個男兒,全家上下樂不可支。尤其是祝甘亭,年近半百才抱上兒子,遂以“五十而知天命”之意,為他取名“天命”。為感謝李媽,又為她改名祝靜吾。
舒賽注意到,自從小弟弟呱呱落地,她在家中的地位就有了變化,無論是家人和親友們都更加關心“天命”了。她雖然也很喜愛小弟弟,卻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特別是每當父輩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談論什麼“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呀,“弄璋之喜”呀,尤其是“望子成龍”一語,經常掛在父母的嘴邊,舒賽心中暗暗不服。她想:“為什麼只能望子成龍,不能望女成龍呢?”原來這個世界上男尊女卑,重男輕女的習俗,連自己的家庭也不例外。她聯想到許多小說中所描寫的那些才貌俱全、文武兼備的巾幗女子,也難得和男人們並列朝庭。許多女主人公,她們常年孤守空房,還要以“三貞九烈”、“守身如玉”的品德來保全名節。而那些男主人公卻天涯走遍,良緣四處,而後十二金釵團圓一室。她想起梁山街頭那些被遺棄的女娃,又想到自己的母親主動為父親納妾……如此種種,使舒賽年輕的心靈上,蒙上一層男女不平等的陰影。多年后,她曾为此而疾呼:
“我恨不得飛上世界之巔狂呼惡咒:醜惡的、自私的、貪婪的、淫褻的殺人不用刀的男權社會的思想、習慣、作風以及其殘餘的制度啊,你們早一點、早一點、還要早一點的給我消滅吧!只有你們被乾淨、徹底的消滅以後,人類才會出現真正的自由、平等、和平、幸福的生活。”
舒赛在一次和弟弟玩耍时,父母再次說起“望子成龍”,舒賽停止玩耍,瞪著兩眼生氣地質問父親:
“伯伯,難道女兒就不能成龍?”
父親聽到女兒突如其來的提問,想到大人講話不在意,竟然引起女兒的嫉妒心了。他摟著女兒親切地說:“珠兒,誰說女孩兒不能成龍,古代不是有穆桂英和花木蘭嗎?孩子,伯伯希望你將來也能成龍。”
聽到父親的話,舒賽才平靜下來,心中暗下決心:“我一定要成龍!”
第二學年開始,舒賽到學校註冊時,便自行將她原來的學名祝振容改為祝成龍。父母沒有責備她,他們為這個人小志氣大的女兒感到欣慰。從此,“珠兒想成龍”的故事,便在老人們中間傳開了。
此後,舒賽一面發奮讀書,一面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利用課餘時間,拜師練習拳術。她幻想有朝一日,能和小說中的女將一樣,練就一身本領去報效國家,去打盡天下不平事。
有一天,小拳友許燕芳來找她。
“成龍,孔彩秀要我帶話給你,她想和你比武,問你敢不敢應戰?”
“燕芳,我們學拳術,可不是為了打架。”舒賽不想應戰。
“這個紗廠老闆的二小姐,在學校一向以為她了不起,看不起別人。我和雯芝她們都希望你能給她點厲害,殺殺她的威風。”
“燕芳,我真的不想比武。”
“哎呀,是她挑戰的嘛。”
“這……”
“成龍,你就把它當作是我們習拳後的一次考試吧。再說,你要是不應戰,她會到處宣揚你是膽小鬼呀。”
年輕的舒賽就怕別人說自己膽小怕事,拳友的激將法,使她接受了挑戰。在比試前,舒賽認真準備,牢記老師所教的拳法套路和攻防要領。比武這一天,她們來到北門城外一處僻靜地方,雙方都邀請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前來助威。比賽開始,两人拱手致意後,便擺開架式。孔彩秀比舒賽大兩歲,她當仁不讓,先發制人。一聲“看打”,便飛腿掄拳,步步緊逼舒賽。舒賽不急於進攻,她上虛下實,左右移動,避開對方銳氣。孔彩秀求勝心切,十幾個回合後,已是氣喘吁吁,露出破綻。舒賽不想戀戰,她等待時機,見對方一個餓虎掏心,向自己胸口出拳時,迅速側身躲過。對方一記重拳擊空,身體趔趄向前。她乘對方重心丢失的瞬間,順勢一個轉身掃膛腿,只聽撲通一聲,孔彩秀已趴在地上。舒賽見對方倒地,急忙上前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雙手將她扶了起來。孔彩秀面紅耳赤,扭頭和同伴們怏怏而去。燕芳、雯芝等跑過來圍着舒賽拍手叫喊:
“成龍,太好了!太好了!”
獲勝的舒賽,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自言自語道:“以後,再也不能幹這種蠢事!”
舒賽小學畢業,已十四歲,雖然年齡偏大,仍希望繼續讀中學,實現“成龍”的願望。由於父親常年在外地謀事,母親有意讓女兒輟學,在家中幫助料理家務,照看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為此事,母女二人發生爭執,僵持不下。眼看報名日期臨近,母親仍不給女兒報名費。倔強的舒賽一氣之下,住到同學的家中去了。母親以為女兒已放棄升學的打算,她自會回來的。
半月後,舒賽果然不聲不響地回到家中。
不久,祝甘亭從外地回來。有一天,他正和兩位夫人在堂屋聊天,只見女兒笑咪咪地從外面回來,走到他們的身邊,從書包內取出一封信,頑皮地用雙手舉過頭頂,拿腔拿調地說:
“父母親大人在上,孩兒這裏有公函一封,內容事關重大,敬請過目。”
“你這個調皮鬼,跟我們搞啥子名堂呀?”祝甘亭疑惑地接過信封,打開一看,不免大吃一驚,忙問妻子:“珠兒什麼時候去考‘八中’了?”
“她沒有考呀。”王書富回答。
“你還蒙在鼓裏咧,快看看這是什麼?”丈夫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妻子。她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湖北省立第八中學發來的《錄取通知書》。
“鬼丫頭,你先背着我們擅自改了學名,現在又背着我們去報考學校,太放肆了!”
“書富,你先別生氣,讓她講講這通知書是怎麼回事?”
在父親的追問下,舒賽將這秘密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原來,她因各校報名時間即將截止,又說服不了母親,便跑到同學家去求助。在同學的幫助下,借錢到城內著名的省立中學報了名,又在同學家積極備課,直到參加了入學考試以後,才回家等候消息。消息傳來,她不但被“八中”錄取,而且還名列前茅,在三十名新生榜上,“祝成龍”名列第二。
父母驚訝地聽女兒講完這段不尋常的經歷,祝甘亭開口說:
“孩子,你很會保守機密呀,竟然把全家人都矇騙了,這還了得。”
“伯伯,是孩兒不孝。”舒賽準備接受父母的責備。
“好吧,下不為例。這一次,你考上我們湖北省最好的中學,應當為你高興。你借同學的錢,伯伯替你還。”
“可媽媽還沒有同意呢。”
祝甘亭轉身對妻子說:
“書富,你還記得嗎?珠兒的好朋友、曾寄居在我們家的那個王海秀,她家中雖然貧困,但守寡的母親還千方百計讓女兒上學哩。我家世代書香,珠兒聰穎好學,怎能不讓她讀書?你就同意了吧!”祝甘亭又問二夫人:“靜吾,你說呢?”
“就讓振容去上學吧,家務事還有我哩。”
“好吧,好吧,我聽你們的。”王書富妥協了。平日在母親面前拘謹矜持的女兒,高興地撲了過去,摟住媽媽說:
“您真是我的好媽媽!”
不馴的女生
湖北省立第八中學(俗稱“江陵八中”)校址在荊州城內,設初中、高中兩部,學生可以住校。它是鄂西地區惟一有高中,並在初中部招收女生的中學,受到社會各階層的青睞。遠近各縣的富家子女,大多來此讀書,成績優良而家境貧寒的學生也不少。國民黨教育部門對“八中”十分重視,為加強對學生的思想控制,校內設有專管操行的訓育處,並將“三民主義”(也稱“黨義”)列為學生的必修課程。
舒賽在“八中”如饑似渴地學習,在課堂上她質疑問難,勤奮好學;課堂下,她熱情大方,樂於助人。入學不久,她寫了一篇作文《國仇與母恩》,真摯而樸實地表達了自己對祖國母親的愛戴,對侵略者日寇的仇恨,受到學校的表揚。第一學期,她相安無事。由於她個性太強,心直口快,後來便接連發生了幾樁對老師不敬之事。
其一:某日,國文課鲁老师在課堂講課,一個學生起立問道:
“老師,請問‘月下訪戴’是什麼意思?”
“這是一個典故。”老師解釋道:“晉朝有個大書法家,你們知道是誰嗎?”
“王羲之。”幾個同學齊聲說。
“對,他的兒子你們知道叫什麼嗎?”
“王獻之。”有同學回答。
“還有呢?”
坐在後排的舒賽見無人回答,便舉手說:
“老師,叫王徽之。”
“對,‘月下訪戴’說的就是他的故事。”面對聚精會神的學生,老師繼續解釋:“在一個雪後有月光的夜晚,王徽之興致勃勃地乘坐一葉小舟,前去拜訪他的好友戴逵。當小舟來到戴家門口時,他又折返了回來。”
“老師,為什麼他又返回來?”幾個學生搶問道。
“因戴逵不在,故而返也。”老師搖頭晃腦地回答。
舒賽平日在家中喜愛聽父母講歷史典故,且耳熟能詳。“月下訪戴”一典,她曾聽父親講過的,沒想到老師的解釋竟然有誤。她不假思索,馬上起立舉手說:
“老師,王徽之返回來,不是因為戴逵不在,而是‘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鲁老師滿面通紅,看了一眼後面那個男孩打扮、不給他面子的學生,啞口無言。
其二:舒賽對她不喜歡的課程,常常敷衍了事,或改作其他功課,或偷看課外書籍。她最不喜歡“黨義”課,連授課的葉老師,也很反感。某次,“黨義”課將結束,舒賽正埋頭作畫,忽然聽見這位葉老師和前排幾個女生在爭論什麼,她停下筆來,聽到:
老師:“女人就有不好的。”
學生:“男人也有很壞的。”
老師:“女人還有當共產黨被殺頭的。”
學生:“男人也有當強盜的。”
老師嘻皮笑臉地說:“這就是所謂的‘男盜女娼’嘛……”
舒賽聽到此處,按捺不住心中火氣,將桌子一拍,站起來指着葉老師喊道:
“你這算什麼教師?是上的什麼課?竟然當著滿堂的女生胡說八道!”
頓時,課堂上一片譁然。葉老師見勢不妙,夾着書包溜之乎也。
其三:舒賽在家曾自學家政,能織一手漂亮的毛線活。她利用住校的夜晚,給弟弟織了一套款式新穎、色彩鮮豔的毛衣,同學們讚不絕口。女子部負責人徐守愚,兼任班上的勞作課,發現舒賽的特長後,張口便要她為自己織一件毛衣。若是別人求舒賽,她也就答應了。但這位徐老師平時喜人奉承,對學生兇狠,動輒給以記過處分,女生們都很討厭她。舒賽從小愛恨分明,對徐老師的要求竟當面拒絕了。老師心中不是滋味,對她懷恨在心。有一天,舒賽週末回家,返校的時間晚了一點,徐守愚就給她記了一次“大過”。
不諳世事的舒賽,在“八中”接連得罪了三位舉足輕重的老師。
1933年秋,“鄂西秋季運動會”在沙市舉行。喜歡歌舞的舒賽,也熱愛體育運動,參加了學校的田徑代表隊,在跳遠項目上,獲得優異成績,成為當地的運動健兒。運動會期間,她認識了本校高中部的長跑選手、地下黨員陳鍾萬。
運動會不久,校方實施“校監”制度,對學生進行家長式管理,遭到全校學生的強烈反對,大家斥之為“二十世紀的封建統治”。在高班同學陳鍾萬等的帶頭下,全校各班紛紛罷課抗議,校內一片混亂。女子部的學生在罷課中,要求校方罷免徐守愚。舒賽在這次學潮中,十分積極,在女生中打先鋒。校方在全校學生的壓力下,被迫暫緩實行“校監”制度,並答應女生的要求,在學期終結時,解聘徐守愚。
罷課取得了勝利,舒賽第一次參加爭取民主、進步的活動,既新鮮又興奮,久久難以平靜。
1933年冬,學期終了,舒賽正在宿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一個同學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
“聽說徐守愚已經被學校解聘了!”
“你怎麼知道?”有人問。
“校委會已經出佈告了,還聽說處分了三個同學哩……”
“走,我們去看看吧。”舒賽說完,離開宿舍向教學樓跑去。佈告欄前已圍着許多同學,七嘴八舌地在發表議論。
“解聘徐守愚太好啦!”
“這是我們共同罷課的勝利。”一個熟悉的男同學的聲音。
“為什麼學校還要讓女生部的三個同學退學?”
“因為她們是罷課中的活躍分子。”
“罷課既然是對的,為什麼還要處罰她們?”
“這不公平!”
“對,不公平!”
“同學們!”又是那個男同學的聲音,他激動地說。“學校是在殺雞給猴看,是針對我們所有參加罷課的同學的。我們有責任保護這三位女同學,要求校方收回這不合理的處罰。”
“走,走,大家到教務處去!”有人喊道。隨後,大家跟隨那個男同學向訓育處走去。本已平靜的校園,又沸騰起來了。
舒賽看見那位領頭的男生,正是在運動會中認識的陳鍾萬。她先走到佈告欄前,想看看受處分的三名學生究竟是誰?沒想到頭一名就是“祝成龍”。顿时,一股熱流湧上她的頭頂,眼前一片昏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她六神無主,不知所措,便跑回宿舍掩面哭泣。
一群學生到訓育處抗議後,校方怕事態擴大,答應修改處分決定。便將“勒令退學”改為“休學一年”,又將受處分的學生改為祝成龍一人。據說,免去處分的另兩位學生,是有人為她們作了保。舒賽朝中無人,得罪過老師,操行有“大過”,课堂上“不安分”,訓育處堅持要懲罰她。
渴望升學讀書的舒賽,踏進中學校門不久,便遭“休學一年”的厄運。她懷着憤憤不平的心情,離開了“八中”。
當時,家中只有母親和妹妹。母親對女兒的遭遇十分同情,毫不責備,親切地安慰道:
“珠兒,莫要傷心了,休學一年後,明年還可以繼續上學嘛!”
舒賽口中狠狠地擠出一句:
“我一輩子也不進‘八中’的校門!”
此後,舒賽閉門不出,不見來看望她的同學,與家裏人也很少說話,整天一個人關在樓上看書。母親意識到好強的女兒,在人生的道路上第一次受此挫折,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她擔心女兒會承受不住,日夜提心吊膽。拳拳慈母心,王書富忽然想起《三字經》中“昔孟母,擇鄰處”的故事,便決意為女兒換一個新的環境,使她能儘快地將這件事情忘卻。
1934年春,祝甘亭一家又從江陵城內的十字街,遷移至沙市大賽巷居住。
國恥紀念會
1935年,年近十八歲、在家中自修一年的舒賽,不願繼續依賴父母,決定謀職自立。她愛好音樂,能識譜,學過風琴。經同學介紹,在沙市私立感應小學當了音樂老師。舒賽首次走向社會,感到一切都很新鮮,特別是能經常與活潑天真的孩子在一起,十分愉快。她準備先工作一段時間,積累一些知識,日後再作升學的打算。
某天,舒賽上完課,正和一些老師在校長辦公室開會。會議間歇中,校董事會女董事長的公子張耀宗突發興致,當眾對她叫道:
“祝小姐,我早就聽人說,你的嗓音很好,現在歡迎你給大家唱一支歌,就唱那首《燕雙飛》吧,怎麼樣?”張公子問眾人。
室內一些男教員見張公子發話,也跟着熱鬧起來:
“好哇,好哇,歡迎祝小姐唱《燕雙飛》……唱《燕雙飛》!”
舒賽來校不久,與眾人並不熟悉,和這位趾高氣揚的張公子,只是見面點頭而已,從未說過話。今天他竟然在滿屋的男教師面前向她點歌,指名唱一首社會上流行的愛情歌曲。在崇尚禮儀的荊、沙文化教育界,顯然是一種恃權仗勢的無禮行為。
在大家的起哄中,舒賽壓下內心的羞憤,慢慢走到風琴前坐了下來,打開琴蓋,自彈自唱了《燕雙飛》。
歌畢,大家正在鼓掌,只見舒賽神情嚴肅地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
“先生們,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可以隨意地輕侮!”
舒賽的話使眾人目瞪口呆。她轉身又對張公子說:
“對不起,請轉告令堂,從今天開始,貴校這門音樂課,另請高明。”說罷,她拿起提 包揚長而去,連本該領取的薪水也不要了。
翌年,舒賽又受聘于市立鄂中小學。期間,她與中、小學時期的同學有了聯繫,并結識“八中”早期同學鄧繼珪和本校女教員彭超倫、司瑄光等。她們組織了一個讀書會,每逢假日,或到學校,或到舒賽家中聚會,共同閱讀魯迅作品和其他進步書籍,暢談個人前途和國家大事。她們充滿幻想,時而想辦一份《楚女園地》週刊,抨擊社會重男輕女、家庭婚姻不自由等封建惡習;時而又想到東北去參加義勇軍,投身於抗日前線;時而又想去工業大城市上海當工人,實現“勞動神聖”、“工業救國”……真乃是,空有滿腔志向,不知何去何從?
當時,國民黨當局朝政腐敗,荊沙黨政部門的一些官員,貪污腐化,裙帶之風盛行。老百姓斥之為“酒囊、飯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舒賽的啟蒙老師張密之是江陵名儒,他博古通今,為人正直,多次拒絕當局請他出山做官,寧可清逸絕塵的生活。舒賽不解,詢問父親。父親感慨道:“惡人進,則君子退隱。”舒賽對張老師由衷地敬佩。
自“九·一八”事變後,國民黨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實行妥協屈辱的政策。政府的喉舌——“中央日報”及其他地方報紙,連“日本”二字也不敢刊登,均以“X X”代替。即使在鄂中小學這樣小小的校園內,新上任的訓育主任宋萬里,也三令五申,不准在學校談論抗日。舒賽和她的女友們,對這種奴顏婢膝的現狀極為憤慨。
這一年的9月上旬,舒賽特邀大家到她的家中,興奮地說:
“嗨,‘九·一八’就要到了,我們在學校搞一次‘國恥紀念會’,諸位以為如何?”
“好得很!”性格爽朗的彭超倫說。
“我也支持。”鄧繼珪說。
“你們可別忘了,宋萬里連“抗日”兩個字都不准談,還能允許我們開紀念會嗎?”含蓄老成的司瑄光提醒大家。
“宋萬里這個人不學無術,思想蠻壞,他當然不會允許開這樣的會,所以我才請你們來想想辦法。‘三個諸葛亮一個臭皮匠’嘛。”
幾個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我們給他來一個先斬後奏,聯合各班班主任,在‘九·一八’那天上課時分別進行紀念。如何?”
“不行!首先,未必每個班主任都贊同;其次,也容易驚動宋萬里。”
“讓全校師生集中起來紀念才過癮。”
“要是沒有校部和班主任的許可,怎麼能把大家都召集到一起?”
“我們先去做班主任的工作,然後名正言順地去向校部請示。如果不准,就給他來一個抗命,反正也不犯法。”
“‘先禮後兵’?好,好!”
……
忽然,舒賽發問:“‘九·一八’那天是禮拜幾?”
“是……禮拜五。”
“哎呀,太好了!”舒賽高興地跳了起來。
“成龍,你高興什麼呀?”大家不解。
“禮拜五正好輪到我是值日教師,我們可以利用放學前在操場集合的機會,突然行动,先開紀念會,然後再放學。”
“這個主意好,只要會一開起來,他宋萬里就不好管了。”彭超倫興奮地。
“我們事先要和其他老師打個招呼,我想他們都有愛國之心,是會贊同的。只是千萬不要讓宋萬里的人知道。”
大家同意這個辦法,隨即商量了分工。舒賽負責集合全校師生,準備紀念會上的講話。其他人分頭去和老師們聯繫,並準備會場的標語、口號等。
9月18日這天,舒賽上課之前,到訓育處向宋萬里主任提出開紀念會的要求,果然遭到拒絕。她不強求,自行按預定的計畫進行。
下午,放學的時間到了,各班老師帶著他們的學生,如往常一樣整齊地集合在操場,等待值日教師講活。戴着袖標的舒賽走上台去,大聲向台下問道:
“同學們,今天是什麼日子?”
“是‘九·一八’!”數百名兒童嗓音清脆,響徹校園。
“對,今天是‘九·一八’國恥五周年,我們在放學之前,先開一個紀念會好不好?”
“好!”
舒賽向台下幾個老師示意後,只見彭超倫、司瑄光迅速將一幅黑色條幅在台前展開,上有“紀念‘九·一八’國恥五周年大會”幾個白色大字。另幾位老師也很快將一些“趕走倭寇”、“抵制日貨”、“收復東三省”、“為死難同胞報仇”等標語樹立四周。轉眼間,操場就變成一個簡單而肅穆的紀念會場。
舒賽繼續講道:
“同學門,老師們,在‘九·一八’五周年這個沉痛的日子,我們首先為東三省死難的同胞和義勇軍將士默哀三分鐘。”全場師生低下頭來,場內一片肅靜。
“默哀完畢!”舒賽接着說:“同學們!我們不能忘記大片國土已經淪喪,許多同胞正在當牛作馬。現在,張牙舞爪的日本鬼子,又在侵略我國華北,還想併吞我們全中國!同學們,老師們,難道我們能夠容忍嗎?”
“不能!不能!”
“對,不能容忍!我們要求政府改變對日寇的不抵抗政策,積極支持東北義勇軍,支持全國老百姓抗戰,誓死將倭寇從每一寸國土上趕出去!”
“趕走倭寇!收復國土!”台下口號聲。
“同學們,你們現在年紀小,要加緊學習,鍛煉身體,長大後準備報效祖國。現在,你們要告訴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大家團結起來,共同抵制日貨,為抗日救國作出自己的貢獻……”
舒賽的話音未完,訓育主任宋萬里帶着幾個校工,突然出現在面前。
“誰讓你們開這個會的?”
“我向你請示過了。”
“我沒有批准你。”
“國家的憲法規定了言論、集會的自由,我們有這個權利!”
“對,我們有這個權利!有這個權利!”台下教師的喊聲。
訓育主任轉身對大家吼道:
“現在我宣佈:停止開會,放學回家!”
操場上不滿之聲迭起。
“解散!解散!快給我解散回家!”宋萬里瘋狂地嗥叫。
校工們收繳了場上的紀念條幅和標語口號,老師們被迫帶着自己的學生憤憤地離去。
隨後,舒賽被叫到訓育處,宋萬里呵斥道:“祝成龍老師,你這樣擅自行動,不僅違背
了學校的紀律,也違背了政府的規定。”
“言論、集會是我們每一個公民的權利,愛國、救國是大家共同的責任。”舒賽辯解。
“你這是在利用言論、集會煽動年幼無知的學生反對政府!”
“宋主任,你不要嚇人。現在全國民眾都在強烈要求政府改變妥協屈辱的政策,積極抵抗日寇的侵略。任何一個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人,都不能對此熟視無睹。”
“祝小姐,我沒有時間和你討論什麼‘民族自尊心’問題。你擅自開會這件事,學期終了我們再作處理。現在還有一件事,有人反映,常來學校與你交往的人中間可能有共產黨。我鄭重地提醒你,作為我校的教師,你今後必須斷絕和這些人的來往。”
“我不知道誰是共產黨,我所來往的人都是些愛國有志之士,任何人也不能干預我們。”
“你要是這樣,我們就得考慮明年是否還聘任你了。”
“悉聽尊便!”
舒賽氣憤地離開了訓育處,對宋萬里威脅的話,不以為然。當時,她對共產黨一無所知,只見到官方的報紙上罵共產黨為“共匪”、“殺人放火、共產共妻”等,她難以置信。記得十三歲那一年(1930年)的秋天,傳說紅軍要來攻打沙市,她隨父母、李媽和弟、妹躲避紅軍到咸寧老家。歸來時,她在觀音壋看到一些紅軍留下來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標語。又聽老人們講起紅軍紀律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是一些劫富濟貧的人。她聯想起小說中的那些除暴安良的英雄豪傑,不免對紅軍暗暗地崇敬。後來,她在“八中”認識了陳鍾萬,雖然接觸很少,但對他謙恭樸實、勇於助人的品格,留下深刻的印象。最近,陳鍾萬忽然失蹤了,據說他是個“共黨”,國民黨要抓捕他。現在,宋萬里誣衊她結交共產黨,她不禁想道:“如果我能結交這樣的共產黨,又有什麼不好?”
舒賽面對宋万里的威脅,如果在往年,她又會拂袖而去。現在,她逐漸成熟,有了責任感。為了那些年幼的學生,她留下來繼續教課。學期終了,未等到宋萬里對她的處理,便主動向校長遞了一份辭職書,再次離開了學校。
“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
1936年12月12日,愛國將領張學良、楊虎城在中國共產黨“停止內戰、一致抗日”主張的感召下,向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蔣介石進行“兵諫”,發生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後經中共派周恩來赴西安調解,蔣介石被迫接受“聯共抗日”的方針。隨之,全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迅速發展,推動了全國民眾的抗日熱潮。扼守華中的武漢,正成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中心。
求學無路、報國無門的舒賽,打算走出家門,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去。她和好友鄧繼珪、司瑄光商議後,計畫共同投奔武漢。但在荊沙地區,封建的傳統觀念盛行,女孩兒獨自離家並非易事,何況还在戰亂的年代。为此,她們決定以升學為由,分別去說服家長。
一天傍晚,舒賽陪母親閒聊時說道:
“媽媽,您捨得女兒離開您嗎?”
“娃兒,難道你想要出嫁呀?真是‘女大不中留’喲!”王書富吃驚地。
“媽吔,看您說的……”舒賽的臉上泛起一片红晕。 “那你為啥子要離開我?”
“我想去武漢升學嘛。”
“啥子學校,非要到武漢去?”
“您知道,女兒喜歡唱歌跳舞,我想去上藝專,在湖北只有武漢才有這種學校。”
“一個女娃兒,獨自出門,不像話。”
“媽媽,我現在不是娃兒,是成年人了。”
“我又不糊塗,你還不到二十歲,就要離開家,我放心不下。何況你伯伯和李媽他們遠在四川。”
“伯伯要是在家,他也會同意孩兒的。再說,我又不是一個人去,還有鄧繼珪和司瑄光哩,她們的家裏都同意了。”舒賽扯了謊。
一連幾天,舒賽和母親不斷地廝磨,終於得到允許。隨後,司瑄光也說服了家庭。只有鄧繼珪的父母以女兒是待嫁之人,不准她離開沙市。主張婚姻自主的舒賽,力主同伴退掉這樁家庭包辦的婚事。鄧繼珪感到為難,說道:
“看來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動身了。你們先去探探路,隨時給我寫信。我繼續和家庭商量,爭取儘快地與你們會合。”
1937年春節過後,已是2月下旬。舒賽準備出發去武漢,這是她第一次遠離親人。雖然自己投身抗戰的決心很大,一旦真要離開家庭,心中仍有些依依難舍。一向剛強的舒賽,此時變得異常的溫顺,從樓上自己的房間搬下來和母親、妹妹住在一起,日夜陪伴着她们。又拜託好友王海秀,在她離家後,經常關照自己的家庭。出發那一天,舒赛在母親的陪伴下來到長江碼頭,只见江邊人來人往,江水滾滾東流,她將隨它而去,不知何日才能回還?霎時,她一陣心酸,落下淚來。
在武漢,到處都能感受到民眾抗日的熱情。舒賽沒有報考藝專,也不想滯留武漢,決定去東北參加抗日義勇軍。她將自己在武漢的感受和投筆從戎的打算,寫了一封長信如實秉告母親,請求應允,並儘快寄來路費。同時,給好友鄧繼珪一信,請她幫助勸說自己的母親。
本來就不同意女兒離家的王書富,聽說女兒想到遙遠的東北去打仗,不免大吃一驚。隨即發來一封加急電報:“速歸,否則將停止寄生活費。”母親不同意她去東北,本在意料之中。但連生活費也不給了,卻在她意料之外。顯然是母親擔心女兒遠走,索性逼迫她回家去。隨後,舒賽又收到母親的信,說李媽在四川又生了一個小弟弟,父親就要帶他們回來,令她急速返家。舒賽雖然很想見到數年未見的父親和弟弟們,卻不想放棄離家報國的選擇。
此時,舒賽又得到好友鄧繼珪的消息,她不但未能擺脫家庭和婚姻的羈絆,還被迫棄教而出嫁了。同來武漢的司瑄光,也選擇了升學。只有她獨自一人被困武漢,進不能進,退不能退,糧草即將斷絕。無奈的她,只得到父親的世交曾尚武家中去借宿求助。此後,她一面復習功課,一面等待機遇。
6月底的一天傍晚,舒賽已五年未見的父親突然來到武漢。她預感父親是“興師問罪”來了,便小心翼翼地侍奉於左右。
祝甘亭確是問罪而來,但沒想到幾年未見的珠兒,如今已是一個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心中說不出地高興,一腔怒氣也就煙消雲散。
“難道伯伯同意我去東北?”舒賽一塊石頭落地,又興奮起來。
“那倒不是。孩子,不是伯伯不支持你的愛國熱情,只因我和你媽媽已近晚年,你的弟弟妹妹都還年幼。現在時局動亂,你既然沒有升學,就回去幫助媽媽操持家務和教育弟妹們吧。”
“伯伯,女兒已成年,本當應該在家中幫助媽媽……”
“是啊,那你就跟我回家去吧!”
“可是,現在國難當頭,日寇在搶佔我國的土地,屠殺我們的同胞,您的女兒怎麼可以無動於衷?”舒賽見父親沒有生氣,理直氣壯地說。
“這個道理我還不懂嗎?只是現在家裏很需要你呀。”
“女兒記得,小時候您給我講過‘國將不國,何以家為’。還講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哩!”
“人人都應該救國。但是,一個女孩兒去當兵打仗,作父母的放心不下!
“女孩兒不是應該學習穆桂英和花木蘭嗎?這是您親口說的呀!伯伯,媽媽不理解女兒的心願,難道您也不理解?過去,您為反對外族壓迫,也曾投筆從戎,又參加武昌起義,推翻滿清王朝……這些事,女兒沒有忘記。如今,女兒正是學習您,才放棄了學業,決心去前方參加抗日。您應該為女兒感到高興呀!”
祝甘亭被女兒的一番話問得啞口無言,他微笑着說:
“珠兒,你好一張利嘴!”
父女的辯論沒有結果。
一周後,1937年7月7日,時局驟變。日寇在河北宛平縣蘆溝橋對中國軍隊發起進攻,開始全面侵略中國。抗戰爆發了!全國各地掀起一陣抗日救國的熱潮。武漢各界民眾更是群情激奮,奔相走告:
“抗戰爆發了!抗戰爆發了!”
大街小巷到處響徹振奮人心的歌聲:
“敵人從哪里來,把他打回哪里去!敵人從哪里進攻,把他消滅在哪里!中華民族是一個鐵的集體,我們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舒賽後來回憶當年的心情時,寫道:
“七·七抗戰炮響,多少年恥於國事的抑鬱情志,一旦舒振,揚眉吐氣。猶憶當年是日,我熱血沸騰,欣喜若狂,手執報紙、號外遍告親友之狀。”
在形勢的感染之下,祝甘亭放棄要女兒回家的打算。舒賽為了避免父母擔心,也決定不去東北,就地加入了曹孟君主辦的“婦女戰地工作團”。她積極投入群眾性的抗日活動,或在街頭作抗日宣傳演講,或教群眾唱抗戰歌曲,或在大街小巷書寫標語、散發傳單……晝夜忙個不停。
不久,家中傳來噩耗,未到而立之年的李媽染病不治,突然辭世。舒賽請假一周,陪同悲痛中的父親回家奔喪,並協助母親為李媽操辦了隆重的喪事。返武漢前,她為多年不見的兩個弟弟趕織了毛衣,又將大弟弟在沙市上學的事宜安排妥當。當時,長江夜航未通,由重慶開往武漢的輪船,途經沙市要在江心停泊一夜,次日續航。舒賽臨行前夜,將大弟弟帶到船上陪住。當晚,姐弟二人擁坐船頭,聽那江中的濤聲,看那岸上的燈火。她叮囑弟弟,要努力學習,要孝敬父母,長大後一定要報效國家。
舒賽返回武漢,適逢湖北省政府開辦了一個“戰地救護訓練班”。舒賽崇拜南丁格爾,想作一名戰地護士,隨即離開“婦女戰地工作團”,考入了救護訓練班。這時,她意外地和幾年未見的陳鍾萬相遇。陳當時是中共荊沙地下黨支部(後改“荊沙特別支部”)的組織委員,經常到武漢向“八路軍武漢辦事處”負責人董必武彙報工作,有時暫留武漢。在“八中”時,陳鍾萬已注意到這位進步女青年,曾打算在政治思想上引導她。後因被迫離開荊沙,失去聯繫。重逢後,他們經常在華燈初照的夜晚,以逛馬路的方式進行接觸。陳鍾萬介紹舒賽閱讀黨的秘密書刊,如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刊物《解放》、《群眾》和《共產黨宣言》等,使她開始接觸共產主義思想。又組織她去參加各種政治性集會,如聽李公樸、郭沫若、洪深的報告等。舒賽從中受到教育,常有茅塞頓開之感。有一次,她到中華大學參加“雙十二”(“西安事變”)周年紀念大會,國民黨憲兵、警察突然出現,衝擊會場。她與青年學生們一起和對方發生衝突,遭到毆打。這件事,更增加了她對國民黨的憎恨。在陳鍾萬的引導下,舒賽在救護訓練班一面學習,一面利用課餘時間,聯絡進步的男女同學組織起業餘宣傳隊,自行編排節目,每逢假日,在武漢三鎮的街頭進行抗日宣傳演出。
洪山,是武昌城內一處幽靜的風景區,山上松柏青翠,鳥語花香。舒賽自幼熱愛大自然,在武漢,常抽暇來此地消閒散心。在一片參天的松柏林中,她喜愛躺在草地上,閉目聆聽那陣陣松濤。每當此時,她心曠神怡,浮想聯翩,心情格外地舒暢。
年底,中共湖北臨時省委在黃安縣七里坪,由方靜吉(方毅)主持,開辦了一個“抗日幹部訓練班”(又稱“游擊幹部訓練班”),正在武漢招收進步青年學生前去培訓。舒賽收到陳鍾萬一封充滿詩意的短箋,上寫道:
“別流連,
这長江的景色;
別迷戀,
这洪山的松濤。
到七里坪去吧!
去看那人民的苦難生活;
到七里坪去吧!
去聽那抗日的群眾怒潮。”
適逢“救護訓練班”結業,舒賽接受陳鍾萬的建議,報名參加“抗日幹部訓練班”。出發前,她和陳鍾萬相約來到洪山告別。舒賽感謝他對自己的幫助,表示決不會辜負他的期望,決心到抗日群眾的大海洋中去鍛煉。為了紀念自己即將實現救國夙願,她征得陳鍾萬同意,決定改名换姓。經兩人反復推敲,選定“舒賽”二字。“舒”由“舍、予”兩字組成,意在今後的生活道路中要牢記“忘我、無私和自我犧牲”,“賽”為進取向上之意。舒賽一生多次改名換姓,只有此名,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伴隨着她。
分別時,陳鍾萬意味深長地對舒賽說:
“舒賽,此行一別,後會無期。願我們在不惜自我犧牲的救國道路上,友誼地競賽吧!”
“願我們在抗日前線再見!”
此後,兩人再未重逢。直到八年後日本投降前夕,舒赛在新四軍豫鄂邊區驚聞噩耗,已改名“鄭重”的陳鍾萬,作為某部指揮員,在一次和國民黨頑固派的戰鬥中身先士卒,不幸犧牲,實踐了他在洪山上的諾言。舒賽感到悲痛,對這位革命道路上的引路人,懷着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