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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女传奇》 第三章

(2023-04-05 13:47:35) 下一个

第三章  “我叫抗日”

 

 

                                                  偵察被捕

 

  1941年春,日寇懾于豫鄂邊區日益擴大,開始向邊區進行蠶食。首先佔領巡檢司鎮,在邊區的南大門建立起新的據點。

  5月25日,受“留黨察看”處分十天之後的舒賽,被縣委派往巡檢司偵查敵情。不准帶人帶槍,只帶了一些向敵人進行反戰的宣傳品。

  舒賽忍辱負重,於26日來到巡檢司。一年前,她曾在此工作數月,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認識這裏的許多群眾。她利用熟悉的關係,經過調查瞭解,查清敵人在鎮上分三點成犄角之勢佈防,主要兵力安排在正面,以監視邊區。27日,她將情報迅速上報縣委。28日晨,又接新任縣委書記胡山急令:

  “我軍立待出發拔除巡店據點,急需詳細情報。你可深入該鎮附近,查清敵正面兵力、火力情況,火速上報,以保證我軍行動的勝利。”

  舒賽不敢怠慢,決定潛入鎮內偵查。她從區委借來一套粗棉布便裝,化裝成農村姑娘模樣。出發前,區委書記擔心地說:

  “舒賽同志,你這樣大白天去很危險呀!”

  “不要緊,我對鎮上很熟悉。”

  “鎮上的人也很熟悉你,還有敵人的坐探,他們會認出你的。何況你是一個人,又沒有防身武器,還是到天黑以後再去吧。”

  “不行,部隊在等待情報,縣委的命令十萬火急,不能耽擱呀。”

  區委書記不便多說,主動派出兩個年輕人,協助舒賽工作。

  當天上午,舒賽等三人來到距離巡店半里之遙的肖廖莊,從基本群眾中瞭解到敵人在據點內正日夜修築碉堡,偽鄉公所強迫各村向據點派人、送料。正當農忙季節,群眾叫苦不迭。舒賽截獲了一些敵人的重要文件和佈告。

  下午,他們三人來到一塊麥田地,正在勞動的群眾見到“賽”,又驚訝,又高興,紛紛聚集到她周圍問長問短,舒賽乘機說:

  “鄉親們,你們好!敵人佔領了巡檢司,你們受苦了!”又說:“鄉親們!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們要團結一心,堅持和敵人、漢奸進行鬥爭,要抵制敵人修碉堡。”舒賽指着一片綠油油的麥田說道:“今年的麥子長勢很好,敵人一定會來搶糧食。你們要儘快將它收割完,貯藏好,一粒糧食也不要留給敵人!”說完,她請大家趕快散開,以免目標太大被敵人發現。

  鎮上住着一個遊手好閒的肖姓寡婦,本是個暗娼,因對新四軍不滿。敵偽一來,便暗中投靠,當上了坐探。這天,她到肖廖莊串門,耳聞有新四軍在此活動,即返回鎮上向偽軍大隊長謝指梁告了密。隊長半信半疑,派了兩個武裝便衣前來偵察。

  此時,舒賽正坐在田頭向幾個以往的幹部瞭解敵情。一個農婦突然跑來叫道:

  “賽,有情況,偽軍來了!”

  舒賽一驚,下意識地將手伸向懷中,方知沒有武器。陪她工作的兩個年輕人,抬頭看見持槍的偽軍正朝他們走來,忙說:

  “舒賽同志,快跑吧,真是偽軍呀!”

  舒賽起身看見偽軍,一邊示意他們先跑,一邊收拾書包,對身邊的幹部說:

  “你們快隱蔽起來,不用害怕,他們是來抓我的。”說罷也隨年輕人的方向跑去。

  砰!砰!後面兩聲槍響。

  “站住!站住!” 偽軍喊道。

  槍聲中,一個年輕人慌忙將截獲的的敵人文件扔往地裏。舒賽邊跑邊向他喊道:“不要丟文件!不要丟文件!”她俯身去拾那些文件,不慎被田坎絆倒。一個麻臉的偽軍追趕上來,氣喘吁吁地舉起手中的槍托,朝她身上一陣亂打,嘴裏叫喊:

  “你給我跑!你給我跑!”

  “你為什麼打人?”舒賽站起來。

  “老子就是要打你!”

  另一個偽軍隨後趕到,奪去她手中的文件包,用麻繩將她五花大綁起來。兩個年輕人已跑出很遠,偽軍無意追趕。四周的群眾眼見舒賽被捕,心情焦急,卻難以相助。

  對於被捕,舒賽並不感到緊張和意外,這是戰爭環境中,隨時可能發生的事。尤其是處於鬥爭前沿的京安縣,經常有身邊的戰友落入敵手,或被殺害,或關進監牢。她已習慣面對這殘酷的現實,隨時準備作出犧牲。但今天如此輕易就被捕了,她實在難以接受。如果隨身帶有武器,以她這樣好槍法的手槍隊指導員,別說面對區區偽軍兩個,即便是全副武裝的日寇,也休想將她活捉!如今,她毫無反擊之力,便束手被擒,使她感到極大的羞辱。

  在偽軍的大隊部裏,謝指梁指着那些被舒賽收繳的文件,大聲說:

  “老百姓都不來給皇軍修築碉堡,原來是你在破壞我們的工作!”

  “在農忙的季節,你們要老百姓去給日本人修碉堡,這算什麼工作?是為侵略者服務。”

  “你懂得什麼,這是‘曲線救國’!”謝指梁大言不慚地。

  “什麼‘曲線救國’,這是賣國!”

  “你還敢頂嘴,我要把你交給皇軍!”

  “我不怕!”

  謝指梁一雙賊眼盯住舒賽,上下端詳了一番,呲牙咧嘴道:

  “看你年紀不大,相貌也乖,難道你就不怕死?”

  “怕死就不會到這裏來。”

  這時,門外進來兩個日本兵,要將舒賽帶走。謝指梁畢恭畢敬地將這個連姓名也未來得及問的俘虜和一包文件,拱手交給皇軍。

  舒賽被帶到日軍駐地內的一間房屋內,幾個日本軍官用簡單的漢語問道:

  “你的,多大歲數的?”

  “二十。”舒賽身材消瘦,有意隱瞞了年齡。

  “什麼名字的?”

  “抗日!”

  “什麼的?”

  “我叫抗日!”

  “八格牙魯!你的抗日的。”日寇揮手狠狠地打了她兩個耳光。舒賽眼冒金星,口吐鮮血,憤怒地說:

  “你們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們中國,中國人民起來抵抗你們,要把你們趕出中國去!”

  “你的小小年紀,壞了壞了的!”又一個耳光。

  時過正午,日寇停止審問,用麻繩將舒賽的四肢反綁起來,拴在室內一個笨重的大條凳上,離開了房間。

  舒賽的身體向後捲曲着躺在地上,被緊緊捆住的手腳疼痛難忍,不能動彈。她自出發前吃過一頓早飯後,到現在滴水未沾,饑渴難忍。忽然,她看見對面的宿舍內,幾個日軍士兵在傳閱一張紅色的傳單,正是她昨天在區委佈置人員散發出去的反戰宣傳品。她感到欣慰。

  日寇決定將舒賽上送安陸縣城。一隊全副武裝的日軍,將五花大綁的舒賽押在隊伍中間,一個士兵用繩索拽着她走出營門。

  “花姑娘,你的漂亮漂亮的!”、“花姑娘,我的喜歡你的!”幾個日寇嘻皮笑臉地对她調戲。

  舒賽一屁股坐在地上,抗議道:

  “你們可以槍斃我,這樣的侮辱,我絕不再走!”

  軍官示意士兵,不准調笑,舒賽繼續上路。

  耀武揚威的日寇押着舒賽,在巡檢司鎮大街上游街示眾。聞訊的群眾蜂擁而來,許多人認識舒賽,其中有受過她教育的婦救會員、民兵和地下黨員。舒賽看見這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面對敵人的刺刀,相互不能交談,但從那一雙雙閃爍着淚花的目光中,感受到他們對敵人的仇恨和對她的擔心。這時,她怎能沉默,隨即面向群眾,昂首高聲喊道:

  “鄉親們!不要害怕,你們要堅持抗日鬥爭!不當漢奸,不作亡國奴!趕快告訴四鄉的群眾,不要為敵人修碉堡,不要把糧食留給敵人……”

  舒賽突入其來的喊話,使日寇驚慌失措。慌亂中,一陣拳頭、皮靴和槍托雨點般地向她襲來。頓時,舒賽鼻青臉腫,血流滿面。街頭的群眾有些騷亂,日寇向空中鳴槍警告。敵人的暴行更加激起舒賽的仇恨,她強忍疼痛,繼續高呼:

  “中國人民團結起來!”“為中華民族流血犧牲是光榮的!”“打倒漢奸走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群眾中有人不禁落淚,有人悄悄地說:“‘賽’要是被敵人殺害,我們拼着性命也要將她的屍體搬回巡檢司來。”

  日寇不再從大街行走,拖着舒賽穿過小巷繞到鎮外,沿着府河邊的小路前行。傷痕累累、血流滿面的舒賽步履艱難,心中仍惦記着那包收繳來的文件,只見正在那個拽著她走的鬼子手中。當隊伍走到府河橋上時,她瞥了一眼橋下曾沐浴過的滾滾河流,忽然閃過一個念头,便踉踉蹌蹌地走向橋的護欄。頃刻間,她用盡全身力量,扯着前面的鬼子,飛身躍向橋下,要和鬼子同歸於盡。不料鬼子被拖到橋邊後,繩索拽斷,舒賽一人墜入河底。

  日寇惱羞成怒,攔截了船隻,將舒賽撈出後,系於船尾,然後在河水中將她拖來拖去。岸上的日寇狂笑不止,水中的舒賽奄奄一息……

  當舒賽蘇醒過來,已是傍晚,在衛兵看守之下被關押在安陸縣日軍宣撫班的拘留室。已經松了綁的舒賽衣衫濕透,靠牆席地而坐。一個軍官拿來一套衣服要她更換,還拿出幾個雞蛋要她吃,舒賽拒絕。軍官惱怒,又將她打了一頓。舒賽被捕後,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以死來抗議日寇的虐待行為。她見室內有一隻鐵爐,便支撐住虛弱的身體站起來,一頭向鐵爐撞去。衛兵急忙上前,阻止了她再次輕生。

  一個日本軍官走進來,隨行的翻譯對舒賽說:

  “姑娘,這位是河野中尉,你有什麼要求,可以對他講,不要再有過激的行為。”

  “國際海牙公約規定,不許虐待俘虜。你們卻對我這樣一個中國青年,肆意地虐待。”舒賽激動地。

  “日本皇軍是遵守國際公約的,新四軍的李先念將軍也優待日軍俘虜。我現在向你保證,你再也不會受到虐待的。”河野通過翻譯說道。

  “我拭目以待。”

  “作為日本天皇的軍人,我很尊重你的勇敢精神。但是,你還年輕,不要絕食,也不要自盡,皇軍會對你仁道的。”

  舒賽不語。河野離去後,士兵送來了食物。

  天色已晚,舒賽穿着濕透的衣衫,又餓又累,渾身發抖。兩個士兵拿來兩條軍毯,用簡單的漢語和手勢向她表示,這是他們自己的物品,勸她不要拒絕。

  舒賽思忖,這些士兵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犧牲品,是他們侵華的工具,其中一些人的良心未必泯滅。她何不利用身陷敵營的機會,伺機做反戰工作?想到這裏,她放棄了輕生的念頭,接受了士兵送來的毯子和食物。

  次日晨,舒賽的衣服被自己體溫暖乾。吃早飯時,有人從窗戶外扔進食品。有幾個士兵拿來餅乾、水果和罐頭,請衛兵交給舒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這個剛烈不屈的中國女青年。一個士兵用生疏的漢語說。

  “姑娘,你的咪唏咪唏(吃)的,死了死了不行的啦!”。

  “謝謝。”舒賽向對方宣傳說:“中國和日本一水相連,中日兩國的人民是朋友……這場戰爭是你們日本的大軍閥發動的,你們是替他們來當炮灰的,你們上了他們的當……”

  士兵們交頭接耳,似懂非懂。一個軍官走過來將他們驅散。

  這時,舒賽聽見營門外傳來同胞說話的聲音,一群本地的女青年學生,想進來看望舒賽,遭到門衛拒絕,發生爭吵。舒賽雖然未見到她們,卻感到十分欣慰。後來,她回憶道:

  “那天,使我知道在魔窟的深處,還有聖潔的靈魂在閃光。即使這是微弱的光,也能給在大海中夜航的人以極大的安慰和鼓勵。”

   下午。舒赛被带进一间室内,何野中尉正襟危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两旁坐着翻译和记錄員。另有一張小桌擺了兩盤中國點心  ,河野讓舒賽坐在小桌旁。一個衛兵佇立室外。看來,這是一場“文明”的審訊。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河野通過翻譯問道。

  “我叫抗日。”舒賽冷靜地回答。

  “抗日?這不是你的名字。”

  “你只要知道我是中國的抗日青年就夠了。”

  “姑娘,中國有句諺語:‘人死留名,虎死留皮’,你應該說出你的真實姓名。”

  “像我這樣的青年,在中國多得很,留不留名並不重要。”

  “你多大年紀?”

  “二十歲。”

  “姑娘,你很年輕,為什麼要反對我們日本?”

  “我不反對日本人民,只反對你們侵略軍。”

  “姑娘,我們的軍隊是奉天皇‘中日親善’的旨意,到中國來和你們攜手共建‘大東亞共榮圈’的。讓亞洲各國得到發展和進步,是我們中日兩國共同的歷史使命……”河野宣講他的侵略理論,又拿出幾本中文宣傳小冊子給舒賽。接着說:“我們日本大和民族是勇敢的民族,你們中國的大漢族是勤勞的民族,中日兩個民族攜手親善,對亞洲和世界都會有偉大的貢獻……”

  “難道用飛機大炮和中國進行親善?用奸、淫、燒、殺來中國創建共榮圈?”

  “你們中國政府和軍隊不友好,對皇軍武力相見,我們不得不進行還擊。”

  “你這是顛倒黑白,我們中國人是不會聽你這一套的。”

  “姑娘,你大大的錯了。中國有個大人物汪精衛先生,就跟我們攜手合作了……”

  “我知道,去年3月他在南京成立了偽國民政府,還當上了代主席。”

  “對,對,姑娘,你知道?”

  “河野先生,汪精衛與你們攜手,是用亡國作為代價的,他要讓千百萬中國人做你們的奴隸,當你們的牛馬。在我們中國,連三歲的兒童都知道他是個大漢奸,是民族的敗類!”

  河野本以為他的一番宣傳,能說服這個桀驁不馴的中國女青年,以體現他仁道的力量。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他並不死心 ,繼續道:

  “你們中國有一句古話:‘識時務者為俊傑’,姑娘,我奉勸你要識時務。儘快放棄與皇軍的對立,皇軍可以給你工作的。”

  “我不願作亡國奴,不願像汪精衛那樣當漢奸,這就是識時務。中國還有一句古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也奉勸你們儘快地停止對我們中國的侵略行為!”

  河野語塞,又假惺惺地請舒賽用點心:

  “姑娘,你先吃些點心吧。”

  “謝謝。我是中國人,吃中國人做的點心,本當無愧。但你和我不是朋友,我不吃。”

  河野掩飾不住心中的怒火,不便發作,結束了這場雙方都意想不到的審訊。

  第三天,無權處置戰俘的河野,寫下一份報告,將這個軟硬不吃的中國女青年,押往應城日軍總部。

 

雲夢情

 

  安陸縣的毗鄰是雲夢縣,方圓不足百里,土地肥沃,人民忠厚淳樸。民國廿七年的重陽節(1938年10月31日),對雲夢人說來,懷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和仇恨。節前一天,日寇的飛機兩次前來狂轟濫炸,城內硝煙彌漫,血肉橫飛,死傷平民百姓五、六百人,許多家庭全家老小死於非命,嚎啕之聲不絕於耳。重陽節這天,日寇的鐵蹄踏進縣城。從此,雲夢人在太陽旗下過着屈辱的生活。

  1941年6月初的一天下午,監控雲夢縣政務的日軍宣撫班內,從安陸押來了一個自稱“抗日”的女青年,要通過他們轉送到應城去。雲夢偽縣長吳錫卿消息靈通,耳聞這個被俘女子頗不尋常,便心血來潮,派人到宣撫班將她留了下來。他要親自做她的勸降工作,以便在日本上司面前邀功請賞。

  吳錫卿,早年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精通日語。回國後,曾任滿清新軍江陰炮臺司令官。他的胞兄吳祿貞(字綬卿)是清末著名的革命黨人,辛亥革命初,袁世凱遣人將他刺殺了,年僅三十一歲。被孫中山譽為“蓋世之傑”,封諡“大將軍”。有人曾以“前代梓喬三太守,此今伯仲兩將軍”來讚譽吳門。然而大將軍之胞弟晚節不保,雲夢淪陷後,他賣身投靠日寇,先做了維持會副會長,後當了本縣偽縣令。

  舒賽被關在縣府衙門的牢房內,頗受優待。給她松了綁,在指定的範圍內可以自由活動。只要日本人不在場,也可以和偽警人員談話。舒賽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向一些中下層偽職員宣傳愛國,向他們介紹抗日根據地的情況,勸他們選擇光明大道。一些偽職員向舒賽表示,日本人是待不長的,但迫於生活才在縣府做事,並非甘心當漢奸。他們告訴舒賽,在雲夢城外就有新四軍的活動。兩年前的一個夜晚,陶先生(陶鑄)曾率領應城遊擊隊進了城,打死、打傷日偽軍五十余人,名聲遠揚。現在,化了裝的便衣武工隊,也經常秘密出入于縣城……舒賽從他們口中瞭解到許多情況。

  一天上午,偽縣府警衛森嚴。舒賽被帶到縣長辦公室。只見偽縣長年過花甲,中等身材,銀髮滿頭,臘黃的面孔,顯然是個吞雲吐霧的癮君子。

  “小姐,你先坐下。”

  舒賽坐下。沒想到這位縣太爺,對一個階下囚如此地客氣,她警惕起來。

  “告訴我,你的姓名。”

  “我叫抗日。”

  “老夫知道你是個抗日青年,不過你現在已落入皇軍手中,隨時都可能被殺害的。你應該把自己的真實姓名說出來。”

  “有多少抗日青年被你們殺害了,他們沒有留下姓名。我既然被你們捉住,要殺要剮,由你們了。”

  “老夫可從未殺害過人。”

  “那也是助紂為虐!”

  吳錫卿一怔。稍頃仍口氣緩和地說:

  “聽說你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被俘後不惜生命,剛毅節烈,老夫甚為佩服,才將你從皇軍手中要了過來,以免你受皮肉之苦。”

  “難道還要我對大人感恩戴德不成?”

 “我看你像一個書香門第出身之人,如此的輕生,很可惜呀!”

  “為抗戰救國而死,死得其所!”

  吳錫卿想,面前這個女青年果然不尋常。他拿起桌上的小紫砂壺啜了一口,又慢慢地說:

  “小姐,你看我白髮蒼蒼,親自來和你談,你不要辜負了我的好意呀。”

  “大人想要我怎麼樣?”

  “老夫對你坦言吧,日本人要把你送到應城總部去。應城可不是雲夢,有日軍的憲兵和特高課(注:日寇特工組織),你要是落入他們手中,不僅會吃盡苦頭,也必死無疑。你年輕有為,前途無限。再則,你家中必有親人,也應當為他們着想。”縣長稍停又說:“在雲夢,老夫是一縣之長,如果你能答應我,只要今後不為新四軍做事,老夫不僅可以將你留在雲夢,還能給你一個安身立業的機會。”

  舒賽明白了縣長如此地客氣,原來是想要她變節投降。她回答說:

  “謝謝大人這番好意,我寧可去應城。”

  秘書一旁插話:“你這個女子,我們縣長這樣優待你,你竟不識抬舉。俗話說:‘英雄不吃眼前虧’哩!”

  “那是你們的處世哲學,所以日寇一來,就賣身投靠了。”

  秘書無言,縣長又說:

  “你一個年輕女子都如此明大義,難道老夫就沒有愛國之心麼?為了雲夢百姓免遭塗炭,老夫才出面維持的。”

  “怎麼說你也是個漢奸,已經洗刷不掉了。抗戰是一定會勝利的,我的志願不可改變,也不會屈服於任何威脅利誘。我倒要勸勸大人,儘早地棄暗投明,爭取日後人民的寬大。”

  “真是冥頑不化,給我帶下去,帶下去!”縣長惱羞成怒。

  舒賽從縣府牢房轉押至警察局看守所。看守所設在南城的一個小院內,一間較大的房屋兼作辦公和審訊用,另有一大一小兩間牢房。牢房外是一片空地,一張舊乒乓球桌擺在中央。有男女警員十餘人,沒有槍隻。

  舒賽被關在單人牢房,是看守所惟一的女犯。她可以在空地散步,和警員交談、打乒乓球。這些警員大都是城市貧民,對日本人懷有仇恨。他們很欽佩這個在日本人面前不怕死、敢於責駡縣長的女青年。有的警員還自掏腰包,買食品送給她。後來,其中一個家住農村的青年人,經舒賽宣傳動員後,投奔到游擊區了。

  看守所的隔壁,住着一戶程姓人家,寡母楮考芬守着兩子一女居家度日。長子程潤銘,二十五歲,經人推薦在偽縣府任財政科長;次男程玉銘,十九歲,在漢口念書;女兒程碧仙(超銘),二十歲,失學在家伴母。

  一個週末的上午,青年會附屬小學教員江淮慶和聶鳳儀兩人,跑來找程碧仙:

  “碧仙,你知道嗎?他們又抓來一個女游擊隊,聽說就關在你家隔壁的看守所裏。”

  “剛才聽我的哥哥講了,昨天吳錫卿還審問過她哩,審了半天連個姓名都沒問出來,反被她大罵了一頓。”

  程碧仙說完,將兩個同學帶到東屋的窗戶旁,她登上椅子打開窗戶向外望了一眼,興奮地說:

  “你們快上來看,那個女游擊隊正在外面曬太陽哩。”

  程家的窗戶正對着看守所的院子,她們看見一個農村姑娘打扮的女青年正在牢房前的空地上散步。三人同情地議論起來:

  “看她那樣瘦,一定吃了很多苦。”

  “聽我哥哥說,她自殺過好幾次。”

  “蠻堅強的。”

  “我們偷偷地給她送些吃的去吧。”

  “誰知人家要不要。”

  “可以去試一試嘛。”

  “誰去送呢?千萬不能讓日本人看見呀!”

  “就讓我的侄女蘭蘭去送,她常到那邊的院子玩耍,警員都認得她。”

  程碧仙說完,和同學到街上買了一些油條和豆漿,放在一個竹編的提盒內,囑咐五歲的侄女送往看守所。隨後,她們就看見一個女警牽着蘭蘭,走到女游擊隊員面前說起話來。女警用手指了指程家的窗戶,她們忙向女游擊隊員招手示意,女游擊隊員會意地一笑,只見她摸了摸蘭蘭的臉蛋,接受了她送去的食物。自此,程碧仙和同學背着日寇,經常給舒賽送去一些物品。

  雲夢宣撫班班長長嶺,因吳錫卿審訊舒賽無結果,派主管民政的輔佐員松井到看守所繼續審訊。松井生性殘暴,審訊中動輒拷打。舒賽抱着誓死不屈的決心,未向敵人吐露半點機密。一個姓金的日文翻譯,大煙鬼,也跑來勸說舒賽。說什麼“不要再固執了,要留得青山在”、“抗日好比搬桌子,要兩頭抬,一個人是抬不動的,”要像他那樣“曲線救國”等。舒賽厭煩地問道:

  “我聽你的口音,是東北人吧?”

  “對,姑娘。”

  “你會唱《流亡三部曲》嗎?”

  “不會。”

  “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一天傍晚,幾個警員在院子裏和舒賽打乒乓球,金翻譯進來,看了一會,嬉皮笑臉地說:

  “姑娘,你的乒乓球打得頂好的,我也來陪你打一局吧。”

  翻譯奪過警員的球拍,站到球臺邊。舒賽將球拍一扔,轉身離去。

  十天後的一個上午,金翻譯再次陪松井前來提審:

  “姑娘,你有轉變沒有?”

  “我在這裏坐牢不過半月,吃的是中國人的飯,喝的是中国的水,難道就能夠轉變?”

  “八格牙魯!”松井粗壯的拳頭狠狠地打來,舒賽幾乎摔倒,頓時口鼻流血,兩顆牙齒脫落。

  “你的名字?”

  “抗日!抗日!”舒賽大聲說。

  “巡檢司附近有多少新四軍?”

  “不知道。”

  “巡檢司的負責人是誰?”

  “巡檢司(偽軍) 的負責人叫梅慶安,還有個大隊長叫謝指梁。”

  “不許你胡說!”松井又是一拳。

  “我問你新四軍的負責人!”

  “不知道!”

  “他們的武器有多少?”

  “不知道!”

  “糧食倉庫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敵人!”舒賽斬釘截鐵地回答。

  “八格牙魯!把她捆起來!捆起來!”松井暴跳如雷,脫去上衣,露出一身橫肉,令警員拿來繩索。警員大都同情舒賽,有人不願目睹松井的暴行而避開;有人故意拖延時間,找不到繩索。氣得松井自己跑到院內,解下水桶上的繩子,回來對舒賽吼道:

  “把衣服脫掉!”

  連日來,舒賽患感冒,她將程家送來的一件外衣套在身上。為了防止敵人施暴,她已向女看守借來針線,將內衣褲緊緊縫上。松井要她脫衣,她從容地脫去外衣。

  “衣服脫光!”松井吼道。

  舒賽憤怒地指着金翻譯說道:

  “你若還有良心,就對他如實翻譯我的話:中國古禮,刑及女子不可露身。我現在只穿一件單衣,是擋不住他的皮鞭的。你問他還有沒有人性?”

  松井聽完翻譯的話,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他撲過去將舒賽雙手反綁,強行要剝掉她的內衣。舒賽奮力掙扎,痛駡日寇慘無人道、毫無人性。內衣終被撕碎,松井又要撕她的內褲。一股被侮辱的強烈火焰在她胸中燃燒,她拼死地用腳踢,用牙咬,用頭顱撞擊敵人。滿頭大汗的松井停下手來,解開身上的銅扣腰帶,劈頭蓋腦向舒賽一陣抽打,嘴裏不停地叫駡着:

  “八格牙魯!八格牙魯!死了死了的……”

  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舒賽,只有仇恨,沒有疼痛。她不叫喊,不呻吟,雙目怒視敵人,如岩石般地挺立,任憑敵人瘋狂地抽打。氣急敗壞地松井難以制服這個瘦削女子,又扔掉手中的皮帶,雙手攔腰將她舉至頭頂,再狠狠地摔在地上。舒賽躺在地上,神情恍惚,想到“只要還活着,就絕不能在敵人面前倒下”,她咬緊牙關,艱難地站起來。松井再次將她舉起來摔在地上,又找來一根木棍,將她打得昏厥過去。獸性大發的松井仍不甘休,再用涼水將舒賽澆醒,繼續毒打……舒賽渾身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在場的警員紛紛掉下淚来。

  隔壁的程家母女,早已聽慣了看守所毆打犯人的叫聲。今天她們感到有些蹊蹺,只聽見松井打人的吼叫聲音,沒有聽見被打人的叫喊呻吟,她們斷定是那個女游擊隊員又在受刑了。媽媽叫女兒快去將她哥哥找回來,對他說:

  “潤銘,松井又在拷打那個女游擊隊員了,這樣打下去,會被打死的呀!”

  “松井這傢伙殘暴得很!”

  “這不只是打一個游擊隊員,是在打我們中國人呀!你快去想個辦法吧。”

  “我與這傢伙有隔閡,只能叫別人去制止他。”

  “哥哥,你去找松尾吧。”程碧仙提醒。

  “對,對,我馬上去找他。”

  松尾是宣撫班主管建設的輔佐員,粗通漢語,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有所瞭解,對中國人也比較溫和。這個年輕女子的事蹟,早已傳到他的耳中。程潤銘請求他去阻止松井,他一口答應了。時已正午,松尾來到看守所,以有人請吃飯為由,將松井和翻譯邀走,終止了這場殘暴的審訊。

  松井走後,警員們急忙找來大夫搶救昏迷不醒的舒賽。她遍體鱗傷,耳膜被打破,臉已變形,胃部出血……女看守們含淚為她洗傷,將自己的衣服給她換上,又小心翼翼地用湯匙往她血腫的嘴裏喂藥喂水。

  日寇的暴行一經傳出,不脛而走,許多人感到震驚。他們背着日本人,通過有同情心的偽警員,給舒賽送來食品和藥物。程家更是忙個不停,程碧仙和聶鳳儀、江淮慶送去民間的止痛偏方,又和母親送去柔軟的流質食品,並蹲在鋪前一口一口地喂舒賽。大家擔心殘暴的松井再來拷問,程潤銘主動為民請命,對縣長吳錫卿說:

  “吳縣長,父老鄉親們說,我們都是中華民族的子孫,不能讓日本人這樣肆無忌憚地打我們中國人!”

  此後,松井再未來過看守所。

  舒賽在敵人控制的雲夢城中,再次感受到一顆顆金子般的心,給她帶來莫大的安慰,也增強了她在敵窟進行鬥爭的信心。

  6月下旬,舒賽的傷勢稍愈,宣撫班班長長嶺親自對她審訊一次,仍無所獲,只好將這個“冥頑不化”的女子送往應城。

  大家為舒賽去應城而擔憂,想方設法勸她留下來,他們說:

  “只要你同意在雲夢教小學,我們便可以通過吳錫卿在日本人那裏保釋你。”

  “我們尊重你的氣節,但你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應城的日本憲兵是法西斯,你不能去呀。”

  “雲夢的日本人好‘盤’(方言:容易對付),我們常當面罵他們,也聽不懂。”

  有的偽職員對舒賽袒露心跡:

  “我們對你是誠心誠意的,沒有半點惡意。日本人是待不長的,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將來新四軍進了城,你能證明我們不是死心踏地的漢奸,就感激不盡了。”

  程潤銘兄妹也再三表示,如果她願意留在雲夢,全家可以為她作保。

  舒賽深受感動,婉言謝道:

  “感謝大家對我的關懷。不過,我已打定主意去應城,請你們不必為我擔心。”她對那些偽職員說:“今後應以民族大義為重,為百姓多作些好事,儘早棄暗投明。”

  臨行前夜,偽縣長吳錫卿微服來到看守所,對舒賽說:

  “鄙人是避開日本人冒險而來的,原打算將你留在雲夢,現在事已至此,難以挽回。你的氣節令人佩服,但態度言詞方面,切不可過於魯莽了……”說完,悄悄離去。

  夜深人靜時,幾個警員和看守買來一些酒菜,在牢房內暗淡的燈光下,為舒賽把酒餞行。大家千叮萬囑,望她保重。

  次日晨,一輛武裝軍車將舒賽押往應城。

  雲夢人,使舒賽永生難忘。

 

“舒先生”

 

  舒賽被捕後英勇不屈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迅速傳到邊區黨委。人稱“陳大姐”的區黨委代理書記陳少敏,一向愛護投身革命的年輕女戰士,對舒賽的被捕異常關心,親自責令主管敵區工作的社會部秘密進行營救。

  6月下旬,舒賽被押送到應城日軍宣撫班,即將落入日軍特工組織特高課時,一個翻譯走過來替她松了綁,將她帶到一間小屋內。只見兩個身穿旗袍的年輕女子,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翻譯用臺灣普通話對她說:

  “你可以隨這兩位小姐走了。”翻譯說完,轉身離去。

  “小姐,我們是來接你回家的。”青年女子之一向着門外大聲說。舒賽詫異中,這個女子又在她耳邊悄聲說:

  “同志,我們是奉區黨委的指示來接你的,你先不要說話,快跟我們離開這裏。”

  一月來,首次聽見有人呼她“同志”,想必一定是自己人,為何會相逢在日寇的宣撫班內?她難以置信,心中又驚又喜,便随兩個女子来到一間普通的民房。進屋後,她們掩上房門,轉身熱情地和舒賽握手、擁抱。

  “舒賽同志,你受苦了!這是我們兩人的住處,也是你的家,歡迎你回來!”

  通過介紹,舒賽才知道,兩位女同志一個叫林涯萍,一個叫趙國秀,又名趙西,都是邊區社會部安插在應城的秘密敵工人員。她們按照上級的指示,通過地下關係,請應城一些上層人士出面,向日本人進行交涉,以“青年學生”名義,将她保釋出來。

  舒賽恍惚在夢中,她由衷地感激區黨委和營救她的同志們。林涯萍又說:

  “舒賽同志,你被捕後,區黨委非常關心,對你的情況也很瞭解。這次營救你的任務,是陳大姐親自部署的。”

  “我感謝大姐的關懷。涯萍同志,我什麼時候返回邊區?”

  “區黨委決定你暫時不回邊區。由於你的真實身份沒有暴露,仍讓你留在敵區工作。”

  “在應城嗎?”

  “不,回雲夢去。”

  “為什麼?”

  “目前雲夢城內還沒有我們的敵工人員,組織上考慮到你在那邊和敵偽人員打過交道,在群眾中影響很好,有秘密工作的基礎,所以決定你去雲夢開展地下工作。組織上徵求你的意見,如果你願意留在應城也是可以的。”

  舒賽稍作思考後說道:

  “應城已有你們幾位了,我還是回雲夢去吧。”

  “那好,目前雲夢只有你一個人,我們這裏是一個小組,今後可以相互支援。另外,你去了以後,區黨委會讓駐在城外的雲夢縣委直接和你聯繫的。”

  “我什麼時候動身?”

  “你的傷勢很重,先在應城治療一段時間。同時,你也可以先和雲夢方面聯繫一下。”

  舒賽自幼喜愛富於挑戰性的活動,對間諜、偵探等秘密工作神往。組織上決定她留在敵區工作,自然很高興,也說明區黨委對她的信任。不過,每當想起被捕前在京安的遭遇,想起那無情地批判鬥爭以及“留黨查看三月”的處分,仍不免耿耿於懷。沒想到在當天的晚上,地下交通員就送來邊區黨委組織部長楊學誠和社會部長劉慈凱分別寫給她的親筆信。信中對她在敵區的鬥爭進行了表揚,鼓勵她留在敵區工作,並再三叮囑:“要善於利用複雜的環境保存自己,和敵人進行靈活、隱蔽的鬥爭。”舒賽明白,這是告誡她在敵區工作,不能光憑勇敢,必須要有謀略,要保存自己去戰勝敵人。更使她驚喜的是楊部長在信中特意通知她,區黨委已經撤銷了京安縣委對她“留黨查看三月”的錯誤處分。兩封語重心長的信件,使剛剛脫離敵手的舒賽百感交集,熱淚盈眶。她決定儘快地返回雲夢崗位。

  6月底,舒賽回到雲夢。在日偽的監視下,以治傷為名,住在為她作了擔保的程家。程母褚考芬待她如親生女兒,程潤銘兄妹視她如同胞姊妹,對她精心照料。程碧仙和她朝夕相處,更是關懷備至。舒賽禮儀相報,敬對方如義母、兄妹,相互之間很快建立了信任。為了取得合法的身份,程潤銘在偽縣府為她辦了一個安居證,取名“舒守成”。從此,她的裝束由農村姑娘改為城市模樣,雲夢人都稱呼她“舒先生”。

  舒賽在養傷期間,首先在政治思想上對程家兄妹進行團結教育工作,通過他們認識其他進步青年。如:小學教員聶鳳儀、江淮慶,青年工人金家烈、王雲生等。隨後,她又爭取了程潤銘的好友、偽青年會会长李心垓,為進一步開展秘密工作打下基礎。多年後,程潤銘在回憶錄中寫道:

  “舒賽同志在治傷期間,始則有意無意之間對我進行爭取試探,終則正面談論一些革命道理,在其幫助之下,卒使我能盡力掩護並協助其工作。”

  7月底,舒賽為了能夠廣泛地接觸群眾,開展秘密工作,她對程家兄妹說:

  “一個多月來,感謝媽媽和你們的悉心照料,我的傷情已好轉,身體也逐漸恢復,總不能老是這樣閑着。我想找點事情做……”

  “姐姐,你着急什麼嘛,還是多調養些時侯再說。”活潑的程碧仙急忙說。

  “仙妹,再調養,我這個猴姐姐可就要趕上你這熊妹妹了。”

  三人笑了起來。程潤銘問道:

  “守成,你有什麼想法?”

  “我見城內有不少失學女青年沒有工作,我想辦一個‘青年婦女職業訓練班’,設縫紉、編織、刺繡等課目,招收她們來學習。我曾經學過家政課,可以去管理和教課。再請聶鳳儀、江淮慶在課餘時過來教文化課。這些女青年經過短期的培訓,使她們既學習了文化,又掌握了技藝,豈不一舉兩得。”

  “這倒很好,但是辦訓練班一要有場所,二要有經費,你考慮過嗎?”

  “潤銘兄,這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我想,既然是‘青年婦女職業訓練班’,以青年會的名義最好,名正言順。因此,我想請你和李心垓商議一下,能否納入青年會的活動計畫?”

  “我去試試看吧。”程潤銘答應了。

  李心垓是雲夢偽青年會會長,年齡不到三十,知識青年。本人有民族意識和正義感,內心並不甘心做亡國奴。他對舒賽怒斥縣長,勇鬥日寇的表現,甚為欽佩。雖然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已默認她是個游擊隊員。近來,舒賽常以民族大義和個人前途等话题和他交談,瞭解到他和大多數偽中下層職員一樣,在政治上有留後路的思想。他有一個族弟名叫李鍾豪,在新四軍根據地當鄉長。這便促使其在不危及自己的前提下,為她開方便之門。正是基於這種分析和考慮,舒賽才提出辦訓練班的想法。果如所料,經程潤銘動員後,李心垓欣然同意,決定作為青年會下半年的公益项目,在本會選定場所,開辦一個“青年婦女職業訓練班”。

  8月中旬,舒賽在聶鳳儀、江淮慶的協助下,在城內招收了二十多名女青年,大多是貧民出身的高小畢業生。舒賽為了工作的方便,也為了日後不會連累義母一家,她搬到青年會去居住。程母放心不下,特意讓家中的保姆金媽,隨身陪伴與照顧她。

  訓練班公開教授家政和文化,學員們從她們視為抗日英雄的舒先生這裏學習成家立業的本領。背着日本人時,訓練班則是進行愛國主義和婦女解放思想教育的課堂。舒賽教育學員懂得“只有民族解放,才能婦女解放”的道理,啟發大家的愛國之心和民族之情。她教學員們唱進步歌曲,如《滿江紅》、《漁光曲》等。對學員中的先進分子,舒赛秘密向她们介紹抗日根據地的情況,閱讀邊區出版的《七七日報》和《七七月刊》。後來,在她的引導之下,先後有安新華、余藝文、江淮慶、聶鳳儀、劉潤清等八名女青年投奔到抗日根據地。

  應城有一個進步的青年女藝人余藝文,被日寇軍官相中。她的男友鄭淡清,是被我方爭取的臺灣籍日文翻譯,也引起日寇的懷疑,兩人處境十分危險。林涯萍請舒賽幫助,她讓两人先來雲夢躲避,以表姐身份將余藝文安排在訓練班學習。随後,又將他们轉移至武漢,脫離了險境。

  期間,區黨委社會部通過遊擊區雲夢縣委書記劉志遠的地下秘密交通和舒賽取得單線聯繫。為能及時聯繫党組織,舒賽必須有一名自己的地下交通員。陪伴她的金媽,貧農出身,家住北鄉金家茨,與遊擊區毗鄰。她的兒子金家烈在偽青年會當勤雜工,經舒賽悉心培養成地下交通員。她常令其以回家為名,秘密向邊區傳遞資訊和運送物品。

  9月中的一天,舒賽對程潤銘說:

  “潤銘兄,我的外傷已基本痊癒,但內傷方面,醫生說縣裏醫院的條件有限,建議我到武漢去徹底檢查一下,以免留下隱患。目前訓練班已走上軌道,我想請假幾日,去漢口協和醫院檢查,你同意嗎?”

  “這……”程潤銘猶疑地。舒賽又說:

  “哈,你不放心呐?潤銘兄,我絕不會逃之夭夭的,否則,我怎麼對得起媽媽和你們待我的恩情。”

  “守成,我相信你會回來,但日本人能相信嗎?”

  “最好別讓日本人知道。你們食鹽專賣處常有送鹽的車去武漢,你讓我搭上去就行了。回來時,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那不可靠,出城門和沿途都會有檢查的。”程潤銘想了想又說:“只有一個辦法可行,就是用吳錫卿的車送你,縣長的專車,日本人也不盤問。”

  “這當然好,但能借到他的車嗎?”

  “我和心垓去想想辦法,必要時向吳錫卿講明,你是有去有回。何況你是被他屬下的日本人打傷的。”

  舒賽想,吳錫卿雖然曾對她“高抬貴手”,但自己卻罵過他,她懷疑道:“未必會借吧?”

  “你放心,大不了我和心垓再為你作個保。”

  “那我就先謝謝你們了!”舒賽感動。

  程、李二人通過吳錫卿的兒媳幫助,借來了縣長的小臥車。舒賽十分高興,為了使大家對她放心,她提出和程碧仙一同去武漢,順便看望在武漢讀書的程玉銘。

  次日清晨,舒賽和程碧仙身穿淺色旗袍,手提時髦皮包,一副千金小姐模樣,鑽進遮擋嚴實的縣長小臥車,匆匆出發。守城的日偽軍,見到縣長的專車,急忙放行。一路上,他們暢行無阻地來到武漢。

  舒賽四年後重返故地,眼前已是物換星移,當年生氣勃勃的景象,如今蕩然無存。日本人在大街上橫行霸道,老百姓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舒賽心中悲憤交集。她和程碧仙約好見面的時間後,兩人分手。程碧仙去看望弟弟,舒賽直奔協和醫院外科12號病房與林涯萍見面。林因槍傷從應城來此住院治療,同時搜集敵偽情報和做青年工人的工作。舒賽此行的真實目的,是應林涯萍之約,前來協助其工作。她以陪床身份住了下來,順便在醫院檢查身體。

  一周後,正當雲夢有人對舒先生離去紛紛議論時,舒賽結束秘密任務,檢查完身體,返回雲夢。李心垓、程潤銘高興地說:

  “有些人怕你不回來了,我們說,已經為舒先生作了擔保,她決不會坑害我們的。”

  此後,舒賽還和她的學生劉潤清,藉故到孝感縣城監獄探監,瞭解我軍被捕人員情況,向上級彙報,以便進行營救。

  10月底,舒賽又接到應城趙國秀的急件,說林涯萍在漢口出事了,不知原因。舒賽聞訊,第二次赴武漢。她來到協和醫院,為謹慎起見沒有直接去病房,先來到醫院的小賣部。

  “大嫂,能借用一下電話嗎?”舒賽對一個中年售貨員說。

  “您家(方言的尊稱)請便。”

  舒賽撥通外科病房號碼:“是外科病房嗎?請您家幫我叫一下張護士。”

  “她不在,你過後再來電話吧。”對方回話。舒賽放下電話,在小賣部內坐了下來。

  這時,一個穿便衣、戴墨鏡的漢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售貨員急忙笑臉迎上去。

  “您家是苦差呀,辛苦辛苦,快請坐,先抽支煙吧!”售貨員微笑着遞過一根香煙,又劃燃一根火柴。舒賽警惕起來,隨手拿起一張報紙大大方方地看起來。

  “多謝,我還有事,不坐了。”大漢接過香煙抽着,回頭看見舒賽,馬上問道:

  “這位小姐是幹什麼的?”

  “啊,她是我們院長的親戚,小賣部的常客。”女售貨員搶先答話。

  大漢看了一眼神情端莊的舒賽,沒有說話,跨出門去。售貨員悄悄地對舒賽說:

  “您家是來找外科住院的林小姐吧,她兩天前被日本憲兵捉去,又送回來了。剛才進來的那個男人,是個特務,專門來醫院抓找林小姐的人。我怕您家提起林小姐,才故意和他打招呼,莫讓您家吃虧。他還會回來的,您家在這裏不能久留。”

  舒賽沒想到一個普通的婦女也能冒險相助,她感激地說:

  “大嫂,太謝謝您家了,我這就走。”舒賽迅速離開醫院。

  後來查清,林涯萍的一個女交通員秘密往城外送材料時,不慎被日本憲兵捉住,經不住拷打,供出了主人。隨後,憲兵在醫院逮捕了林,經拷問後,當晚又將她送回病房作誘餌,以捕捉前來探視她的人。舒賽幸得女售貨員幫助,未被抓去。她隨即返回雲夢,將此情況轉告趙國秀,要她彙報上級設法營救林,並囑她提高警惕。

  由於日寇對邊區的封鎖,根據地物資匱乏,食鹽、醫藥、紙張尤為短缺。舒賽利用她在雲夢的關係,千方百計為邊區解決困難。或將組織上秘密送來的、從敵人手中繳獲的金銀首飾,通過程潤銘、李心垓兌換成偽幣,在敵區採購物品,再由地下交通秘密送往邊區。或讓程潤銘利用職務之便,為邊區多方設法籌集。後來,程潤銘在回憶錄《丹心耿耿 鐵骨錚錚》中寫道:

  “1941年至1942年,由於敵人對游擊區掃蕩頻繁,封鎖較嚴,以致藥品、食鹽、紙張奇缺。而藥品和食鹽,一為敵控制物資,一為專賣。在舒賽同志的策劃下,我利用財政科長職權,以改頭換面等方法,動用公款,不惜承擔貪污和資敵等風險,設法打通偽縣衛生院院長方圓這一關節套購藥品,由衛生院隨意開些處方,將藥品予以報銷。……漢口尚有法租界,那裏是國中之國,不受日寇管制,我曾親自在法租界中法大藥房買過兩次醫藥。所有藥品均化整為零並加偽裝,由金家烈陸續密運去游擊根據地。當時紙張易辦到,食鹽雖屬專賣,因我兼任食鹽專賣處主任,故常以家中和親戚需鹽,或以虛假戶口開發鹽證等辦法取得食鹽,由金家烈及其母陸續零星秘密運去。當時環境之險惡,任務之艱巨,而能完成,濟我軍需,皆舒賽同志精心策劃之功。”

  舒賽到訓練班後,輔佐員松尾受命常來視察。松尾粗通漢語,在一次酒後失言中,曾向程潤銘流露出對舒賽的欽佩。他每次來訓練班,只是走走過場,和舒賽交談時,也彬彬有禮。舒賽不卑不亢,以禮相待。她知其有監視任務,但從程潤銘、李心垓處知道他和松井不是一類人,便有意將他作為進行反戰宣傳的對象。交談中,舒賽向松尾瞭解日本的風土人情,也向他介紹中國的歷史文化。她強調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有着悠久的文化淵源和友好的傳統。他們都是兩國的知識青年,熱愛和平,熱愛國家。然而日本的軍國主義者卻違背人民的意願,發動侵華戰爭,給兩國人民和青年帶來無盡的苦難……

  由於舒賽的態度誠懇,微言大義,常使松尾啞口無言,面紅耳赤而去。

  某天,松尾手提一包食品來見舒賽,說道:

  “舒小姐,這是我母從日本寄來的營養品。我的身體很好,不需要它的。我送給你。”

  “松尾先生,謝謝你,你自己留下吧,我怎能剝奪一個異國母親的愛子之心。由於這場罪惡的戰爭,我們兩國的母親都在忍受着思念孩子的痛苦煎熬。”舒賽婉言謝絕。

  “舒小姐,你的身體要好好的恢復。我的,可以幫助你。”

  “松尾先生,如果想幫助我,就請你關心一下雲夢老百姓的事。”

  “什麼的事情?”

  “西城外伍姓街的老百姓,經常受到你們士兵的騷擾。你能關心一下嗎?”

  “舒小姐,我們日本的正規軍是有紀律的,這件事,我去查清。”

“那就謝謝你了。”

  此後,日寇在伍姓街的騷擾減少了。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成功,美國對日宣戰,太平洋戰爭爆發,松尾被調往太平洋戰場。行前,他托人給舒賽帶來一個筆記本,內中有一張用中文寫的字條:

  “舒先生,我奉調太平洋前線作戰,生死難卜,愧見先生。如蒙不棄,請為我簽一名諱。日本青年松尾。”

  舒賽深為松尾惋惜,她思考片刻,提筆在對方的筆記本上寫下一首唐人王翰的《涼州辭》: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署名“中國抗日青年”。

  松尾出發前夜,喝得酩酊大醉,引亢高歌,痛哭流涕,手舞軍刀自傷其臂。眾日軍為之愕然。

  不久,應城敵工小組遭到破壞,趙國秀被捕英勇犧牲,小組成員白某叛變投敵。此前,在漢口協和醫院被軟禁的林涯萍,在一位護士的幫助下,從醫院越牆逃走。由於舒賽與林、趙常有聯繫,應城日寇開始對她產生了懷疑。

  同時,日軍設在各縣的宣撫班改為指導部。雲夢新任指導官山下,短小精悍,略懂漢語。他上任後,加強了對敵偽人員的控制,對舒賽和“青年婦女職業訓練班”也加強了監視,經常親臨訓練班來“指導”。

  程潤銘及時叮囑舒賽:“山下十分狡猾,你可要加倍地小心!”

  有一天,山下來到訓練班,假惺惺地對舒賽說:

  “舒小姐,我的漢語的講的不好,明年春天的,我的向你學習漢語的。你的歡迎嗎?”

  “歡迎,歡迎。”

  舒賽思忖:“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作好最壞的思想準備,去面對狡猾的山下。必要時,“手刃敵寇拼一死,粉身碎骨也心甘。”

 

裏應外合

 

  1941年12月下旬,程潤銘從吳錫卿處得知,過罷新年以後,山下可能要殺害舒賽。他即刻將此消息告知舒賽,要她早作安排。與此同時,邊區黨委也得到舒賽處境危險的情報。代理書記陳少敏異常關心,指示雲夢縣委要千方百計地將她營救出來。縣長安天縱當即向鄰近縣城的白鶴鄉鄉長蔚青,下達了營救舒賽的命令。

  幾天後,金媽到訓練班悄悄對舒賽說,有人在家中等着要見她。舒賽立即回到住所,一個商人打扮的青年男子迎面站起來。舒賽警惕地問:

  “你是誰?找我嗎?”

  “舒賽同志,我是城外白鶴鄉的鄉長蔚青,奉劉書記和安縣長之命,要你趕快撤出縣城。”青年男子出示證明信,舒賽看罷後問道:

  “你是怎樣進城來的?”

  “通過李心垓。”

  “你認識他?”

  “他是我的兄長,我原名李鍾豪。”

  “喔,李鍾豪,我聽他說起過。不過,你到我這兒來也很危險。最近,我周圍常有一些不速之客。”

  “我知道,所以化裝成商人,到青年會和訓練班推銷商品的。”

  “蔚青同志,上級要我馬上撤離嗎?”

  “對,自應城我們的敵工組被破壞後,日本人已經盯上你了,很快就要對你下手的。”

  “我倒是聽說了,不過他們正忙於準備過新年,還顧不上我哩。我這裏還有些工作需要作完。”

  “舒賽同志,劉書記交代,必須儘快將你營救回邊區去。”

  “你們打算怎樣進行?”

  “第一步,我鄉有個開明士紳黃春齋,他和偽保安團長楊起發有舊交,楊又是我伯父的同學。我們已經請黃春齋出面,讓楊起發在日本人面前說個話,儘量推遲他們的行動;第二步,是我來和你商定如何出城的具體辦法。”

  “你們考慮得很周到。”

  “請你考慮一下,我們能不能派便衣手槍隊潛入城內來‘劫持’你?”

  “我看不行,自從新指導官山下上任後,城內管制很嚴,手槍隊進城太冒險。一旦槍戰起來,還可能傷及老百姓。”

  “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只有我設法混出城去,你們在城外接應。”

  “裏應外合?”

  “對。”

  “舒賽同志,你現在的情況,能出城嗎?”

  “這正是我要考慮的。通常我出城辦事,必須有人為我作保,我也是有去有回。這一次是一去不返,我就不能找保來坑害別人,只能選擇時機,冒險闖關了。”

  “如果闖不出去,怎麼辦?”

  “只好聽天由命了。”

  “不,我們會想辦法的。” 蔚青又問:“舒賽同志,你打算什麼時候行動?從哪個城門出去?”

  “等我安排妥當後,再通知你們。萬一在約定時間內我沒有出城,你們千萬不要貿然行事。”

  “知道了。到時候我們會安排一個你認識的人在城外和你接頭。”

  “好,就這樣定了。你趕快離開這裏,路上要小心。”

  舒賽將“商人”送至門外。

  日軍佔領雲夢後,每到新年,從元旦開始,放假三天大肆慶祝。到今年年底,日軍侵華四年有半,已佔領大半個中國。現在又爆發了太平洋戰爭,侵略軍的足跡遍及東南亞。戰線的不斷擴大,使這個彈丸之地的東洋島國,已暴露出人力、物力的不濟。雲夢日軍過新年,恰似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為了激發起侵略軍日益低落的士氣,仍然放假三天,讓官兵們大吃大喝,尋歡作樂。

  舒賽想,這三天正是日偽軍疏於防範的時刻。她選定元月2日清晨7時,從西門出城。日本人在元旦一整天的花天酒地之後,已是渾渾噩噩,加之通宵達旦的晚會,到次日淩晨正是敵人醉倒困倦的時刻。她斷定此時出城最佳。

  12月30日上午,舒賽寫了一封密信,將時間、地點和暗號寫明,派金家烈送出城外。這時,訓練班已經結業。為防止日寇的懷疑,她一面參加所有的公開活動,一面安排善後事宜。最使她放心不下的是為她作保、待她如親人的程家。半年來,她和程家不但日益增進了相互間的信任,還在民族大義的基礎上,建立起特殊的親情關係。舒賽與楮考芬情同母女,與程碧仙情同姊妹。程潤銘在舒賽的幫助和影響下,也從一個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偽職員,變成聽命于舒賽,冒險為我軍辦事的朋友。

  舒賽決定將撤離的事,告訴程潤銘。除夕的晚上,她特意對他說:

  “潤銘兄,謝謝你提供的關於日本人要害我的情報,我還沒有來得及把它送出去,邊區已通過別的渠道知道了。”

  “看來這個消息是可靠的,不知你有何打算?”

  “組織上決定我離開雲夢。”

  “是嗎?最近日本人對你監視很嚴,如何出城你們可要考慮周到。”

  “我知道。”

  “能及早離開就好。”程潤銘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不便多問。

  “半年來,你為我和邊區做了不少事情,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這是我早該做的事,我還要感謝你對我這個失足者的苦心幫助哩。你走後,我們全家都會想念的。”

  “只是日本人發現我走了,你和媽媽可能會受到牽連,這使我很放心不下。”

  “你放心,我看日本人也不會把我們怎麼樣。你又不是在我們家中走的,我還可以說是他們防範不嚴,被游擊隊弄走了。即或有牽連,還有吳錫卿這塊牌子可以擋一擋的。”

  “對,要讓大家以為我是被劫持走的。不過,你們還是要當心些才好。我走以後,有什麼事情,仍通過金家烈聯繫。望兄長好自為之。”舒賽又叮囑道:“我走的事,先不要和家中人講,以免她們心中不安。”

  舒賽又對金家烈、李心垓和其他幾個有聯繫的人,作了最後的安排。

  元旦這天,她帶了一些禮物,去探望被敵人殺害的、湯池訓練班的同學趙志誠的家屬。

  當晚,舒賽從新年晚會上與她的學生劉潤清提前離開,劉見四周無人,神情緊張地問道:

  “舒先生,聽人說,陽曆年一過,日本人就要殺害你?”

  “我知道,你不要再和別人講了。”

  “先生應該趕緊走哇!”

  “潤清,我正要告訴你,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那我去送先生。”

  “你不害怕嗎?”

  “先生都不怕,我也不怕!”劉潤清神情堅定。

  舒賽對學生的表示很受感動,本打算一個人混出城外,現在有人作伴,正可以迷惑城門的看守。她高興地說:

  “你不害怕,就明天一早悄悄到我這裏來吧,不要和任何人接觸。”

  “我知道。”劉潤清說完,高興地跑回家去了。

  舒賽望着劉潤清的背影,不禁想起她初來訓練班的情景。那是訓練班招生結束後的一天上午,一個手提包裹,留着齊耳短髮,不滿十八歲的女青年到青年會來找舒賽。

  “您家是舒先生嗎?”

  “我是,你有什麼事?”

  “我要上你們的訓練班。”

  “現在招生已經結束,名額也滿了,你不知道嗎?”

  “我好不容易從下劉莊來的,您家就多收我一個吧!”女青年急切的樣子吸引了舒賽,她問:

  “下劉莊在什麼地方?”

  “離縣城有十五里哩。”

  “你叫什麼?”

  “劉潤清。‘劉備’的劉,‘潤月’的潤,‘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清。”

  “啊,你還會背詩呀?”舒賽故意問。

  “日本人來以前上過私塾,日本人來後,就失學在家了。”

  “你今年多大?”

  “快十八歲了。”

  “你父母同意你一個人到城裏來學習嗎?”

  “他們同意,就是不同意我也要學習。我有個伯父住在城裏,我可以住在他家。”

  “你的決心倒是蠻大的。你想學什麼?”

  “打襪子、織毛衣、學文化我都願意。”

  “還有呢?”

  “我不喜歡現在社會上的風俗,重男輕女,我希望男女平等。”

  “你的志氣也不小哩!好了,好了,我收下你了。你先回去,過幾天我們開學時,你就來吧!”舒賽喜歡上這個頗有個性的女青年。

  “謝謝舒先生!”說完,對舒賽深深地一鞠躬,轉身高興地跑了。

  劉潤清在訓練班裏,學習認真,思想純樸,追求進步。舒賽常個別為她講解革命的道理,介紹共產黨、新四軍和抗日民主根據地,給她看邊區出版的報刊讀物,還帶她去應城和孝感秘密活動,已經是自己的一個小助手了。

  舒賽一邊回憶,一邊來到程家。剛跨進門,就高聲喊道:

  “碧仙,媽媽休息了嗎?”

  程碧仙聽見舒賽的聲音,跑出來說:

  “姐姐,年沒過完,老人家還精神得很呢。”

  姊妹雙雙來到母親的臥室,褚考芬正躺在一張臥榻上休息,見舒賽進來親切地問:

  “孩子,一天未露面,忙些什麼呀?”

  舒賽正要答話,程碧仙噘着嘴搶先說:

  “今天媽媽專門做了你愛吃的魚肉煲飯和豆豉扣肉,你不來,也捨不得給我吃。”

  “姐姐該罰,該罰,我這一份就讓給你了。以後你就常常想着姐姐吧。”舒賽話中有話。

  “仙兒,別給你姐姐鬧了,看她的樣兒已經夠累啦,快去讓你嫂子熱碗雞湯端來……”

  “媽,是給我喝呀?”程碧仙調皮地。

  “搗蛋鬼,是給你姐姐!”

  程碧仙向舒賽做了一個鬼臉,跑出去了。程母指着櫥櫃說:

  “孩子,櫥櫃裏有玉銘從武漢帶來的川桔,你拿來吃。”

  已多年未嘗川桔的舒賽,拿了兩個桔子,心事重重地走到義母的臥榻前,蹲下身來,充滿感情地說:

  “媽媽,請您閉上眼睛。”

  “孩子,你要搞什麼名堂?”

  “您閉上嘛。”舒賽嬌聲地,褚考芬閉上眼。

  舒賽剝開桔皮,掰下一瓣,去掉桔絡,輕輕放入義母的口中。

  “孩子,是叫你吃的呀!”

  “媽媽,女兒應該先孝敬您。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祝願媽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褚考芬慢慢咽下桔子。舒賽又掰下第二瓣,送入義母口中。

  “媽媽,您別說話。這一瓣是感謝媽媽深明大義,半年來,對女兒冒險保護,精心照料,女兒此生難忘。”

  義母深受感動,將第二瓣桔子慢慢咽下後說:“好了,該你自己吃了。”

  “媽媽,還有一瓣哩。我祝願抗戰早日結束,讓所有的家庭都能安居樂業,親人都能團聚。那時候,女兒再來好好地孝敬媽媽。”舒賽將第三瓣放入義母口中。

  義母吃完桔子,睜開眼睛,看見舒賽跪在臥榻前,眼含淚水,驚問道:

  “孩子,你今天怎麼呐?讓我的心都酸了。”

  “沒什麼,媽媽,女兒太高興了。”舒賽吃了幾瓣川桔,又說道:“媽媽,您躺好,我來給您捶腿吧。”

  這時,程碧仙將熱騰騰的一碗雞湯端了進來,放在桌上。見舒賽含淚為母親捶腿,淘氣地說:

  “姐姐,你整天都不來,挨駡了吧?”

  “碧仙,我今天可沒功夫和你鬧。”

  “咦,今天可是在家過年呐,姐姐怎麼一付訓練班老師的面孔呀?”

  “碧仙,你給我聽着,從今天開始,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要把媽媽照顧好。否則,我再見到你時,可饒不了你!”舒賽從榻邊站了起來。

  “舒先生,學生遵命!”程碧仙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都有婆家了,還這麼鬧,你羞不羞?。”舒賽笑了。

  “不許你說,不許你說。”程碧仙跑過去拍打舒賽。

  “好了,雞湯都涼了,快讓你姐姐喝了吧。”褚考芬發話。

  舒賽喝着雞湯,心裏熱騰騰地。問道:

  “這麼晚了,潤銘兄怎麼還沒有回來?”

  “他被那些朋友拉去聚會了,還不玩個通宵。”程碧仙說。

  舒賽喝完雞湯,向母女二人告別。

  “媽媽,很晚了,您休息吧,女兒走了……”

  “孩子,你快回去休息。仙兒,拿一些桔子去送你的姐姐。再給金媽拿些點心去。”

  姐妹走出母親的臥室,又一同到嫂子房間坐了片刻,才雙雙挽手走出門外。舒賽緊緊地握著碧仙的手,深情地說:

  “仙妹,你別送了,快回去休息,要記住姐姐的話。”後一句,舒賽是一字一字說的。

  程碧仙點頭,將手中的桔子和點心塞到舒賽的手中。

  “姐姐,明天見!”

  舒賽目送義妹進門後,才轉身離去。

  元旦的深夜,白天熱鬧過後更顯得格外地安靜。街道上路燈昏暗,行人稀少。一陣寒風將地上的紙屑刮得滿天飛舞,舒賽紮緊頭上的圍巾。忽聽前面拐角處傳來日本人的聲音,她閃身躲入黑暗處。只見幾個醉醺醺的日寇,每人摟著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子,唱著《支那之夜》走了過去。舒賽強壓心中的憤恨,加快步伐回到家中。

  “金媽,我回來了。”

  “小姐,都這麼晚了,我正為你擔心呢。”

  “您看,我給您帶來了什麼?程媽媽給你的。”舒賽將手中的桔子和點心一齊遞給金媽。

  “小姐,你留着吃吧!”

  “我都吃過了。”

  舒賽將明晨離開雲夢之事,對金媽講了,感謝她的細心照料。在金媽的幫助下,舒賽將一些可能引起懷疑的東西全部銷毀,又將自己的衣物和日用品留下送給金媽。

  2號凌晨,人們還在夢中。劉潤清身穿一件大紅外衣,圍上一條三角頭巾,悄悄來到舒賽的住處。舒賽向劉潤清詳細解說了如何出城,如何應變的辦法。

  6時50分,天空微亮,兩人用圍巾緊包着頭,左手各提一個菜籃子,走出後門,順着後街向西門而去。一路上,除少數幾個清晨出門買菜的傭人外,不見其他行人。

  7時整,她們來到西門,只見兩個睡眼惺惺的日軍正在交接崗,另兩個偽軍在驗證行人的安居證。偽軍見兩個年輕女子出城,問道:

  “這樣早,你們到哪里去呀?”

  “過新年,我們出去買些新鮮蔬菜。”劉潤清微笑着說,兩人同時出示安居證。

  “啊,不必了,不必了。”偽軍示意她們過去,兩人趁日寇未注意時迅速走出西門。距西門五、六百米處有一座背拱橋,這是接頭的地點。兩人加快步伐來到橋邊,只見一個三十開外的便裝男人,用左手提着竹籃,也像個買菜的人,迎面向舒賽走來,小聲說:“舒先生,你好!”她認出是化了裝的秘密交通員黃永烈,回頭對劉潤清說:

  “潤清,這是我們的人,你不必送了,趕緊繞道從北門回去,務必小心,再見!”

  “那好,”劉潤清轉身而去,舒賽對黃永烈說:“快走!”

  他們快步從伍姓街直奔郊外的府河,一路上遇見不少提籃買菜和挑擔賣柴的男子。舒賽一眼就看出他們都是一些化了裝的手槍隊員,心中踏實下來。兩人來到白鶴口渡口,只見東西兩岸和上下航道,已被我武工隊封鎖,等候在岸邊接應的船隻,迅速將他們接往對岸。隨後,舒賽在八十餘人的武裝掩護下,於當天中午,安全抵達雲夢縣委駐地,受到縣委書記劉志遠和縣長安天縱的熱烈歡迎。

  劉潤清和舒賽分手後,順着城邊壕溝從西門溜到北門外。她脫掉大紅外衣,取下頭巾,改變裝束進了北門,不聲不響地回到家中。

  當天,日本人發現舒賽失蹤,在全城進行搜查、追問,群眾紛紛傳說:

  “游擊隊進城把舒先生劫持走了!”

  日寇無可奈何,只得將訓練班的上司——偽青年會負責人李心垓革職作罷。

  幾天後,舒賽從雲夢回到邊區,她的鬥爭事蹟,在豫鄂邊區的報章上廣為宣傳,到處是一片讚揚之聲。區黨委代理書記陳少敏號召大家、特別是女同志要向舒賽學習。她在《艱苦奮鬥的三年》一文中寫道:

  “我們的舒賽同志,在殘暴的敵人用槍托打著她那脆弱的腦殼的時候,還在高聲的喊着:‘中國人不當亡國奴!’‘中國人團結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為中華民族流血犧牲是光榮的!’”

  在歡迎舒賽的大會上,她扼要地彙報了自己被捕後的經歷。台下一陣陣掌聲和口號聲,使她受寵若驚。忽然,她腦海中浮現出八個月前在京安的鬥爭會上人們喊口號的景象。不禁感慨地想到“同是一個我,那時並無過錯,卻百般挨整,受盡屈辱;今天,只不過做了一個革命者應該做的事,毫無奇功大業,卻得到如此殊榮。此一時,被讚美;彼一時,遭踐踏,反差竟如此之大。由此看來,榮辱升遷又何足取?”

  第二天,組織部副部長孫西岐又通知她,要她在一個大型報告會上講自己的“英雄事蹟”。她百般推辭不掉,便在會前躲藏了起來。

  “疾風知勁草,烈火識真金。”組織部楊部長為自己去年在京安的偏聽偏信深感內疚,已在區黨委會上作過檢討,並力主撤銷對舒賽的錯誤處分。舒賽返回邊區後,他親自為她作了“被捕後勇敢堅定,英勇不屈,且完成了黨交給的對敵鬥爭任務”的結論。又特意準備了在邊區視為上品的清燉母雞,請舒賽去他家吃飯。此事,舒賽後來寫道:

  “孟昭毅通知我,楊學誠同志燉了雞,專請我去吃飯,使我進退兩難。辭,領導請,辭不得;去,不免想起疾惡如仇的組織部長在鬥爭會上,如獅子暴怒般地將我罵得體無完膚,徹及骨髓。我生還後,實羞於和他見面,卻不料有燉雞之請。在京安鬥爭會上,不是因我的一次燉雞,而罪列‘物質拉攏、腐蝕青年’一條麼?後來,我還是去了,沒正視主人一眼,沒說上三句話,那雞塊猶如石塊,難以下嚥。”她又寫道:“我分明看到黨在盡力彌補一切,誰也不提京安舊事。既不容我回京安履行婚約,也不准邵某前來,甚至杜絕兩人見面的機會,致使其另覓良緣。無形中也阻止了我在鬥爭會上精神趨於崩潰時,所作出的自暴自棄的許婚行為。但這一切,也難以彌補一個對党赤誠的女青年心中的傷痛和裂痕。”

  不久,舒賽調入邊區保衛訓練班學習,結業後,楊學誠安排她到雲夢縣委任社會部副部長兼公安局副局長。此後,楊部長每到雲夢或鄰近地區開會,無一例外的要通知舒賽參加。多年後,舒賽曾對楊學誠有如下評論:

  “英年早逝的學誠同志對党的偉業赤忠、熾熱。他嫉惡如仇,從善如流。寬人嚴己,英敏賢達。在五師以他才德兼備的優秀品質,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舒賽回歸後,曾经議論舒賽受處分後就被捕,“一定會投敵”的幾個京安縣委領導人,如今又大言不慚地說:“她能有如此表現,多虧鬥爭會教育之功也。”

  十年後(1951),經李先念、孫西歧等證明,中南局組織部對京安問題,再次做出復審結論:“京安縣委當時對此一問題的處理是不正確的,應予原案註銷。”這是後話。

  1942年3月,舒賽在雲夢公安局任職期間,親自帶人到城外下劉莊,將她的學生劉潤清接至根據地參加革命工作,改名劉定明。舒賽又兩次派人到城內將義妹程碧仙接至她的駐地相會,暢談別後。只因義妹已婚嫁李家,未讓她留在邊區。

  是年底,程潤銘從吳錫卿處得知,自己秘密幫助游擊區之事,日寇已經知曉,他不得不離家外逃避難。日本投降後,國民黨又以“通敵、通共”罪名,將他抓了起來,程母傾家蕩產,才將兒子保釋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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