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科来了个新病号,名叫赵小丫。听说她父亲是附近一个仓库的连长。
我是科里的护士长,每晚总要到病房里转一圈,看看新病号,检查一下值夜班的护士的工作。我去儿科病房看这个小病号。
南方的四月,开始有小咬了,我们已经给病人挂上了蚊帐。病房里不那么亮堂的灯光,加上四个病床的蚊帐,就更让人感觉昏暗。赵小丫静静地坐在蚊帐外面,床边上。两条麻杆样的腿悬空耷拉着。我一眼看去,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女孩真是丑,几颗门牙刺棱棱地突出在嘴唇上。头发乱蓬蓬地一窝,像是根本就梳不开了。眼光直愣愣的,没有一点儿属于孩子的灵气。个子矮小赢瘦,和她十岁的年龄毫不相称。我弯下腰去和她说话,她一言不发地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没有勉强孩子,帮她脱了衣服,睡下了。因为是驻军医院,没有小孩的病号服,小丫穿着自己揉折的衣服,衣服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气味。根据我尚不丰富的社会经验,感觉这是个没有妈妈的疼爱的孩子。
小Y患的是支气管炎。几天的抗菌素,外加止咳药,就把孩子治好了。
从那以后,小丫又来住过几次院。于是,我们对她的情况逐渐了解得多了。小丫先天智力发育迟缓,十岁孩子的智力也就是五六岁的水平。因为先天的愚笨,父母很不待见她。不管她住多久医院,住院期间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出院时好像也是同部队的家属顺便带她回去的。在我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见过小丫父母的印象,好像也没有听科里的医生护士说见过的。
全科上下都很同情小丫,没有人嫌她丑,嫌她傻,嫌她脏。记得小儿科只有一个医生,姓李。广东汕头人,个子小小的,说话脆脆的。曾经做过儿科的护士长,所以在儿科,不管是护理还是医疗,对她来说实在是轻车熟路。于是,很牛气,对科主任也是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年轻护士,多多少少都有些怕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小护士长,不知被她挑过多少次错。然而,在小丫面前,她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妈妈,耐心地轻声轻气地和她说话,并有意引着小丫说话,小丫的一点点进步,她都要大声地表扬一番,使得小丫整日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自然,对小丫的治疗,更是一丝不苟。每次查房,还要摸摸小丫干瘦的屁股,检查检查有没有注射药物留下的硬结。常常叮嘱我要经常用热水袋给小丫敷敷屁股,让药物吸收的好些。
我们这一帮子年轻的护士,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这样的孩子。于是,我们一腔的同情,怜悯,热心,都一点不剩地向小丫倾倒出来。为她洗澡洗衣服,给她讲故事逗她说话。上街时,馋嘴的女兵们经常给小丫带回些零食。日久天长,小丫的脸色红润了,不那么紧紧绷绷的,说话好像也连贯了几分,而不是蹦出些单个的字来。见到我们,时而也流露出些笑容来。
就这样,冬去春来,小丫一趟趟的来往,总是支气管炎咳嗽,以后就发展成哮喘。小丫病去病来,脸色黄了,又红了,似乎成了常规。
小丫最后一次来住院,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和煦的阳光最终驱尽了粤北山区冬日的阴冷,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一股股蓬勃的青春涌动促使着我们这些被纪律关在医院里的年轻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满院子里地寻找乐趣。听说小丫又住院了,我们都跑回科来。
这次,小丫住进了急救室。等我赶到科里的时候,值班的护士已经把液体输上了,氧气罩也用上了。小丫躺在白色的抢救床上,脸色惨白又透着些焦黄,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半睁半闭着,嘴唇干干的,胸脯随着困难的呼吸一起一伏,浓痰在喉头呼噜呼噜地翻滚,已经弱不经风的小生命在费力地挣扎着。我用生理盐水湿润过的纱布把小丫的眼睛遮住,又用棉签蘸着生理盐水湿润她厚厚的小嘴唇,在她瘦骨伶仃的膝下垫上一个小枕头。
科里排了特护,日夜有人守着她。在我的记忆里,即使在这个时刻,依然没有她的父母的面孔出现。小丫就这样,分分秒秒地以她幼小的生命,脆弱的生命,一定也是渴望父母之爱的生命,竭尽全力地为在这个世界上的继续生存而奋争着,孤零零地奋争着,留恋着这个没有给她多少欢乐的世界。小丫的生命力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在奋争中消耗着。
第二天清晨,晨曦刚刚染红远山的轮廓,缠绵于世界一夜的小丫走了。她实在是太累了。小小的生命终于熬不过世间的苦难,熄灭了赢弱的灯火。抢救了小丫一夜的医生写完了小丫的最后一页病历,走了;值班护士拔出了插在小丫身体上的各种管子,和我一起擦洗了小丫的小身体,也走了。有那么一会儿,凌乱的急救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小丫,望着她丑丑的已无血色的小脸,感觉她静静地在向我述说着她短短的一生。尽管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她的生活,她那短短的人生的路。但是,我明白,她的小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的欢乐、幸福一定不多,就是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依然是痛苦的。
靠近医院后墙的是一汪池塘,茅草丛生,太平间就在那水边。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水泥台子。靠近太平间的还有医院的狗圈,常年养着几只狗。拉练的时候,我们在山洞里就是给这些狗开膛扩肚,缝缝补补的。
我和一个卫生员推着小丫走向太平间。太阳毫不吝惜地把大把大把阳光撒向这个世界,也撒在了盖着白单子的小丫的身上。如果人有灵魂的话,我想,小丫就是在那一刻,暖和了身体,离开了给她苦受的人间,飞向了天堂,去寻找她没有享受过的幸福了。
当我们走近太平间的时候,那些狗开始叫了起来。晚上送病人的尸体去太平间,总是听着这些狗的狂吠。在寂静的夜晚,非常糁人。人类的生命常常是抵不住夜晚的阴森寒冷而消失的。于是,我们这些正值花样年华的年轻人就不得不一次次地被拖进这种无奈的可怕境地。恐怖的心理从来没有因为这种无奈的重复而减轻。这一次,小丫走在了阳光里,我们和小丫一起走在了阳光里,我们不在乎狗犬的狂吠狴犴。但是,我为在阳光里再也见不到小丫憨憨的笑容而心酸。
小丫最后的诊断是脑炎。科主任决定作病理解剖。在我的记忆里,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小丫父母的印象。所以,不记得谁在病解书上签的名。小丫的诊断基本是明确的,没有必要做病解。我知道,我们这位科主任就是看着小丫的父母不在意小丫而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我心里愤愤然。
下午,我凭着护士长的身份,也去了病解的现场。病理科的医生打开了小丫的头颅,小丫的脑组织水肿的很厉害。那一刹那,一个念头闪过,就是因为小丫的父母在这个小小的脑子里种下了异常,才让小丫在世上受了这么多这么多的罪。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小丫没有理由为她的父母承受这么多的苦难,更没有理由承受她父母给予她的痛苦。小丫就像是一棵小草,没有力量保护自己,却要承受和参天大树一样的狂风暴雨,还要承受那些大树不会承受的人类和动物践踏藐视。
我对那病理科的医生说,你得把这个孩子的头部缝的和没有打开过一样。他做完了,提着他的一堆器械走了。我一个人面对着小丫,给她重新穿上衣服,把她黄黄的纤细的头发梳理好。门口有一口薄木棺材,说是小丫的父母给她准备的。我轻轻地把瘦弱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小丫抱起来,走进灿烂的阳光里,把她小小的身体放进了她将永远睡觉的地方。然后,我仔细地看了小Y很久:她没有表情的脸孔,惨白的没有一点颜色,很平静,不丑。
我盖上了简陋的薄棺材的盖子。
狗又开始无休止地叫起来。这次,引得隔壁机修厂的狗也在墙那边应和着。我走了几步,听着狗叫的更起劲儿了。转过身来,拾起一块比拳头大的石头,犹豫了一下,把盖子上的几颗大钉子敲进了去。把小丫留在了里面。我不知道她的父母还想不想看看小丫,但是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再折磨她了。
我走进了阳光。那天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