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是父亲的至交徐伯伯的大女儿。
我上小学时,徐伯伯的几个孩子和我在同一所寄宿制学校上学。
小东比我高好几个年级。她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留着长长的辫子。她能歌善舞,性格开朗。每每学校开晚会什么的,只要她一上台,立即满台生辉。那飘逸潇洒的舞姿,纯洁甜蜜的笑容,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观众的注意力。妈妈说小东继承了她母亲做文工团员的基因。
记得那时,全校上下没有不知道小东的。学校里的女孩子们都羡慕她,敬仰她,她那轻盈矫健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女孩子们的眼神就跟着她走。如果用今天的那些词,什么“校花”“回头率”来说,大概她都是我们学校之最了。有一次,我在和同学们跳皮筋儿,正为自己笨笨的动作恼怒,小东穿着一身白色的布拉吉,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到我们面前,轻声轻气地叫了我一声。然后,她伸手递给我一段关东糖,然后,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同学们惊奇地看着我,发现我竟认识这个全校闻名的大人物。而我,站在那里,吃着甜滋滋的粘粘的关东糖,忘记了刚才的不悦,心里舒服得很,参杂着几分得意。
以后,我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学校。徐伯伯一家那时住在郊区,我们住在城里,两家孩子交往的也就不多了。
直到文化大革命中期,徐伯伯挨整,靠边站了,搬出了郊区的部队大院,在鼓楼附近的一处四合院安居下来。两家住近了,来往的又多了。为了等着当兵,回避学校的追逼,我在徐伯伯家住了一阵子。那时,小东已经当兵了。虽然没有见到她,但是没有少听到她的消息。自然,大多和她在宣传队演出的事有关,仍然是轰轰烈烈的。小东是伯伯和阿姨的掌上明珠,比对其他孩子要娇惯。说起她来,都是好事情,高兴的事情。客厅里相片上的小东,一个风华正茂,散发着浓郁的青春气息的年轻女军人,流露的仍然是那纯情而有些娇滴滴的笑容。
以后的年月里,尽管看望过她的父母无数次,直到她父母离世,阴差阳错地,也没有再见过小东姐姐。尤其是她父母去世后的开始几年,小东找过妈妈,或是来和妈妈商量事儿,或者求妈妈帮忙办事。妈妈说小东脱了军装了,在中央的一个什么部里工作。穿的很是时髦,尽管那时的穿戴还没有那么开放。以后,我出国了,也没听妈妈提到徐伯伯几个孩子。
零七回国,赶上小学校庆。回到近三十年没见面的同学和老师,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慌慌忙忙得不知都见了谁。唯一的实实在在的收获是有了一本同学通讯录。一天晚上,在灯下翻看着本同学录,发现了小东的弟弟小南的电话。我拨通了电话,是小南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我们都很激动,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等话说开了,发现我们住的很近。小南立刻说,“等着啊,我们就去你家!”
不过十几分钟,魁梧的小南和他那纤巧的妻子就坐在了我们家的客厅里。我望着小南,觉得很亲切,也想流泪。脑海里翻腾的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几十年的间隔,雕刻出了我们脸上的皱纹,染白了我们的黑发,也在我们的内心沉淀下了风风雨雨的记忆。而由我们的父亲在战争的枪林弹雨,政治的血雨腥风里建立起来的友情,终是没有因为这几十年的间隔而断裂。妈妈看着我们这几个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的下一代,激动感慨地说个不停。说完了过去的事,就开始询问起他的五个兄弟姐妹的情况来。
自然,最先问到的就是小东。小南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盯着妈妈说:“东姐死了。”“你说什么?”我和妈妈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难以相信的疑问。
没有想到,那个属于乐天派,好似无头无脑的小东竟属于最早辞职下海的那一群人。几经周折,和朋友轰轰烈烈地苦干了一场,把个汽车修理厂办得红红火火。那时,发财的人比现在少,眼红的人比现在多。一天,一个消息灵通的朋友打电话给她,说是有人告了她,公安局之类的要抓她, 建议她想办法躲一躲。此时的小东,就又是那个涉世不深,思想简单的小姑娘了。面对无中生有的局面,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段时间,小东的一家就来到了南美的一个国家。陌生的国度,陌生的文化,陌生的语言,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家(丈夫和一双儿女)。她认识了一个中国人。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凑钱开个饭店。于是,又是一场苦干。在这异国他乡的苦干,谈不上轰轰烈烈,但却是历尽风险,含辛茹苦。功夫不负苦心人,饭店的规模日益增大,在当地的影响与日俱增。小东又有了一次人生路途中的风光。
然而,小东毕竟是小东,到了不惑之年,天真仗义的性格却是依然如旧。那朋友风风光光地主外,小东一日不闲地主内。虽然辛苦,但绝无对朋友的怨言,高高兴兴地经营着。一日,当地的银行找上门来,说是他们用饭店作抵押借了钱。小东丈二和尚莫不到头脑,抓起电话找他的朋友。无奈,那所谓的朋友已经携带着钱财,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饭店就这样被银行收走了。小东又陷入了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次,更惨,身在异乡,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只有丈夫和一双半大的儿女。
为了生存,小东这个曾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一个娇骄女,和她的丈夫又开始了人生的一个轮回。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辛苦又寂寞。不甘心的小东决定回国从头创业。她到了海南岛,一番努力之后,她作上了海南岛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凭借着她的文艺天赋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她的节目越作越好。小东最终成了当地最受欢迎的节目主持人。她的人生又更上了一层楼。
上帝对人们人生的安排很不公平的。有的人一生过得四平八稳,虽如温吞水一样淡而无味,却是益寿天年;而有的人的人生却是风风雨雨,大起大落的不得一日安生。
以后,小东的丈夫带着孩子们也到了海南岛,一家人团圆了,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不久,小东开始觉得胃口有些不适。以后,症状逐渐多了起来,住院也查不清,腹腔反而似乎有了腹水。此时的小东,决定给十几年没有联系的家里人打电话。她想念没有了父母的弟妹们,想念从小长大的北京了。
当小南接到东姐的电话时,泣不成声。那些年来,大家都以为小东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东回到北京,就住进了医院。很快,她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已是晚期。小东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安静。她的一双儿女在和母亲度过了十几年坎坷风雨的日子之后,已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赤诚的孝心,温馨的亲情,伴送着小东,去了天境,去了她父母那里。小东就这样走了,走得安静。我想,她一定走得安心,走得无憾。
小南讲完了小东的故事。我们都沉默无语。妈妈问,小东的孩子们呢?小南说,小东去世后,小南就把他们当作了自己的孩子,给他们在北京安排了工作。然而,这两个孩子,没有将门后代的意识,更没有要靠人生活的概念,对北京也没有和小东那种依恋不舍的感情。他们不习惯北京的一切,气候,社会,文化。于是,他们走了,回到了海南岛。他们的父亲又结了婚。
这就是小东的故事。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不眠。浮现在眼前的,仍然是当年在台上的小东,风采夺目;仍然是徐伯伯家客厅里那张相片里的小东,意气风发而又有几分矫情。记得小时候,妈妈总说小东像她妈妈,一付文工团员的坯子。如果不是她的亲弟弟的讲述,真是不敢相信这一番经历竟发生在当年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身上。
徐伯伯是个刚烈无畏之人。万水千山一路走过来,战火硝烟一路闯过来,英英俊俊,堂堂赫赫,顶天立地,一员战将,一名将军。我想,他也是将军里难得的一个柔情汉。他的妻子在延安时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文工团员。和徐伯伯几十年的夫妻下来,到了反右时,说了几句话,就成了右派。于是,各种大小会议,都逼着徐伯伯和他的妻子离婚。徐伯伯宁愿不做司令不要兵权,坚决不离婚。最后远离军界的繁杂,在钟鼓楼下的一个四合院里,和妻子,和儿女,过着平静无求的日子。等到妻子摘掉右派帽子的时候,夫妻双双已入黄泉。如此刚强,如此执著,如此忠诚,如此呵护自己的妻子,如此保护自己的家庭,可算一条让人敬佩的好汉!
想来,小东的秉性其实还是像她的父亲。表面似水柔情,骨血里继承的却是徐伯伯的执著不屈。小东,没有遇上父辈年轻时代的家破人亡,国难当头,也就没有父辈舍命投身革命的壮举,没有父辈事业的辉煌。然而,国家史无前例的改革风浪,却给了她一个展示弄潮儿勇气的机会:改革早期的辞职;异国他乡的立业;困境之中的韧而不懈;十几年的渺无音信,却也成就了一个轰轰烈烈的精彩人生。和她的父亲一样,活得执著刚强,活得认真刻苦,活在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上。
小东走了,走得太早,但活的精致,圆满,而得意。不是吗?人活的时候,如太阳每日从东方升起,朝朝气气地活过一天,遇雨遇雪,活的是个痛快。走到最后,有一个相濡以沫的丈夫相随,有一双孝心重重的儿女相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心,更珍贵,更满足的吗?
从来没有给谁写过祭文。写到此,直到自己没有给小东写下一篇传统上的祭文。但是,却了了我的一个心事。我写小东的目的,是为了寄托我的一分思念,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小东,知道当年一个普普通通的矫情小女子走过的一个风风火火的人生。
此时,小东一定和她的父母亲在一起。他们在想什么呢?
我真是想念他们,想得很,想回到以前的年月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