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脚新娘子
这一场酒直吃到了夕阳西下,大多宾客都已散去,只有些好事爱闹的仍不肯走,还在那里吃喝说笑。而那洞房的马家大小姐已呆呆坐了半日,终于沉不住气,伸手就要去扯盖头,旁边秋莲赶忙劝道:“小姐,这盖头是要等新郎来摘的,你可不能……”
马青霞没好气地道:“他不来,我就一辈子顶着?”
秋莲苦笑着道:“可这是老辈儿的规矩……”
马青霞哼了一声,还没说话,就听门外媳妇们的议论声叽叽喳喳地传了进来,“咱族上可从来没见过大脚媳妇儿,今儿个算开眼了。”
“老十一攀人家高枝儿,大脚算啥?就算是个母猪也娶下了……”
继而是一阵窃笑声。马青霞气得黑了脸,索性翘起二郎腿,拽起裙裾,故意将一双大脚摆出来,就由那外面的媳妇们看个清楚。这时就听一个声音大声道:“男人扒门缝偷看倒也罢了,你们这些个大姑娘、老嫂子扒门缝儿嚼舌头,就不嫌丢人!”
那些媳妇们想来也是心虚,都不敢做声,半天才有一女人陪笑着应道:“三嫂,我们这不是瞅稀罕嘛。”
那被称作三嫂的便道:“稀罕?稀罕你也把脚放了。都走,都走!”
那人接着笑道:“俺可不敢放脚,俺要是放了脚,俺家秉德非休了俺不可。”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又有人在旁说道:“三嫂,你瞅着大脚好,往后你家泰元娶媳妇儿是不是也找个大脚的?”
三嫂哼了一声,道:“我家泰元可没那个福分。人家十一弟妹小的时候脚上得过病,这才没裹脚,你们当人家真的不想裹脚?”
那女人笑道:“三嫂,你说这话,六娘给你好处了吧?”
这话惹恼了三嫂,斥骂着一通驱赶,众媳妇们都哄笑离去。马青霞正在心里感激这位三嫂,她已敲门走了进来,马青霞忙由秋莲扶着,起身敛衽道福。那三嫂确是个爽快人,过来扶着青霞坐下,然后笑着道:“没外人,就把盖头摘了吧,披着憋闷。”
这话正合马青霞心意,只故作推托了一下,便将盖头拉了下来,然后冲那三嫂歉然一笑。三嫂见了马青霞的相貌一愣,随即笑着道:“哎呀,十一弟妹长的可真俊哪,当真是仙女下凡呢!”
马青霞红着脸,小声道:“三嫂可真会说话。”
“我这可是大实话,十一弟可真是有福气!不瞒你说啊,十一弟他们这一辈儿二三十号兄弟呢,谁能把你这个巡抚家的大小姐娶到手?这福分还浅?”
马青霞微微一笑,“三嫂不也是有福气嘛?一路上我也见了,三哥精明强干,里里外外张罗的井井有条,多亏了他。”
三嫂笑道:“咳,树德再能干也比不上耀德。耀德可叼着金钥匙生下来的,尉氏刘家上百户,数他最富贵!”马青霞笑笑不语,三嫂又道,“弟妹,想吃点啥?哎,这么着吧,咱把菜端来,再要两壶酒,三嫂陪你……”
马青霞忙道:“不不,我不喝酒。”
三嫂故作嗔怒,道:“当喝!大喜的日子哪能不喝呢,我去叫。”
马青霞只好道:“不用,让秋莲去就行了。秋莲,去要些饭食。”
秋莲答应着离开,三嫂拉住马青霞的手道:“弟妹,你来了就好了,三嫂往后可有个说话儿的伴儿了。你可不知道啊,咱刘家媳妇不少,可能说到一堆儿的不多……”
刚说到这,外面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随后便是耀德醉醺醺的声音,“老七,有种你甭走!回来,接着喝!”
马青霞不禁皱起了眉,三嫂打量下她的神情,忙道:“呵呵,十一弟这是高兴,自然喝多了!那个,你们的洞房春宵,我就不耽误了,改日三嫂再来找你说话啊!”
三嫂说罢过去拉开门,耀德刚好进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地上。三嫂忍着捂嘴笑笑,忙出去将门带上了。耀德摇摇晃晃地,勉强站直身子,冲着马青霞说道:“都说你……是大……大……大……”
三嫂说出去时,马青霞便已将盖头又戴在了头上,这时虽看不到耀德的醉态,也能料想到八九分,又听得耀德说这个,便没好气地接道:“大脚!”
刘耀德醉呼呼地又道:“对,大脚……让我……我瞅瞅多……多大……”
马青霞听着耀德渐渐走近,心中不禁紧张起来,不由得向内躲了一下。但半天耀德也未过来,只是听着悉悉索索不知翻找了些什么,继而一阵呛人的烟雾弥漫过来。马青霞隐约猜到了什么,一把将盖头扯了下来,见那刘耀德果然歪倒在床边,举着杆烟枪,正在惬意地吞云吐雾。马青霞气得几步过去,一把将烟枪夺过,“啪”的一声一折两端,掷在地上。
迷迷糊糊的刘耀德大怒,一下子坐了起来,刚要发火,一眼瞅见马青霞俏丽娇艳的面容,含羞带怒的神情,不禁呆住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说出句话来,“你……我见过你……”
马青霞见他这副痴呆样子,自己也有些害羞,只大声道:“我没见过你!”
耀德道:“瞅着面熟……咱俩肯定……见过……”
马青霞哼了一声,“谁稀罕见你!”
“要不……就是梦里头……见过……”耀德说着,伸手便去抱马青霞。
马青霞一把打开他的手,喝道:“别碰我!”
耀德仍傻傻地笑道:“我还……当是满脸麻……麻子,要不就……就是邪眼大……大嘴叉子,没曾想是……是个美……美人儿……”说着便又要去抱马青霞。
马青霞板着脸躲开,一把将桌上的烛台拿了起来,“老实呆着!要不我把这房子烧了!”
刘耀德哪怕这个,涎着脸道:“烧,烧!我跟你……一块儿烧,你要是高……高兴,把宅子烧……烧了都……都行……”
马青霞听得一愣,倒没了主意,耀德又道,“哎,媳妇儿,过来……给我……脱衣裳……”
马青霞正色道:“刘耀德,我是嫁给了你。但是你听着,你一天不把大烟戒掉,就甭想近我的身!现在你给我出去!”说完也不管耀德明不明白,扳着他转了个身,然后一把便推出了门外。
却说那洞房门外也并不冷清,十来个穷极无聊的闲人正藏在这里,等着偷听洞房春宵。但不想里面全不是想象那般,几人正失望时,耀德已被推了出来,两厢一照面,都是万分尴尬。这闲人们正想找话遮掩,忽的一把大扫帚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人,一边挥舞着扫帚,一边还大声喊道:“打死你们这帮龌龊之徒!打死你们这帮卑鄙无耻的下流胚子!”
众人也顾不得解释了,抱头四散而去,只耀德醉醺醺一时省不过来,连着又挨了两扫帚,气得冲那人吼道:“哎哟!你他娘的耍酒疯呀!”
那舞着扫帚一脸怒色的不是旁人,正是喝了个半醉的徐胜贤,这会儿哪理会耀德说话,举起扫帚仍然要打,嘴里喊道:“你们这帮不知羞耻的东西,我打死你,打死你!”
马青霞在屋内听得外面混乱,更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时芳心大乱。赶忙冲出屋外,果然见徐胜贤举着扫帚作势要打,马青霞几步冲过去,拦在耀德身前,大声道:“胜贤,别打了,他是刘耀德!”
徐胜贤一愣,酒便醒了几分,再看马青霞好一身凤冠霞帔,锦衣华服,却不是为自己妆扮,心中不免酸苦,颤巍巍唤了声,“七丫……”眼泪便又落下来。
马青霞也早已双眸含泪,强忍着才没哭出来,见徐胜贤这副疯癫样子,知他是对自己相思所致,一面感念他情深如此,一面又怕他当着刘耀德说出些什么不合宜的话来,心中纠结,左右为难,终还是狠起心一咬牙,朝着徐胜贤幽幽望了一眼,又微微摇了摇头,返身进屋去了。
徐胜贤看着马青霞转身进去,知道这一次便彻底绝了自己心中的妄想,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再无法挽回,整个人便呆呆地戳在那里。旁边刘耀德不明就里,还迷迷糊糊地喊道:“你……你他娘的是……是谁呀?”
徐胜贤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眼这位马青霞将要托付终身之人,心中实在厌恶至极,将那手中扫帚狠狠掷在地上,恨声说了句,“粗鲁、恶俗之极!”说完转身便走。
那刘耀德醉醺醺地,也听不明白,愣了一下,却又喊道:“哎,别走啊……咱……喝酒!接着……喝!”说完迈步要追,但脚下踉跄,一步便跌倒在地,就此睡着过去。
婚礼过罢几日,马吉樟便向刘家众人道别,准备前往京城赴任。思索再三,马吉樟还是将马青霞与徐胜贤的娃娃亲,以及徐家后来蒙难,马家误以为徐胜贤已死,这才答应了刘家的亲事,如此种种,都一一与刘杨氏说了。刘杨氏先吃了一惊,待听得刘鸿恩早知道此事,也便释然,只说那徐家公子也不会长留此地,两人以后应无缘再见,不必在意。哪知翌日启程,马家人众中却独独少了徐胜贤一人,马吉樟叫苦不迭,知道这人定然还要生事,但赴任日期将近,也无法多做耽搁,只能听天由命,暗暗祈祷罢了。
再说这日刘树德将婚礼开销各项都统计清楚,拿来与刘杨氏报账,刘杨氏免不了一番感谢,更拿出张银票来硬要塞给刘树德。刘树德执意不收,两人好一番推让,这才让刘杨氏收回了银票。刘树德道别出来,在院子里刚好遇上从新房出来的耀德,见他气冲冲的一脸怒色,不禁笑着问道:“哎,十一弟,已经好几天了,咋还不去各家认亲哪?”
耀德气哼哼地应道:“甭提了!说是我媳妇儿,倒好像娶了个活祖宗!”
刘树德不解地道:“咋啦?两口子生气了?”
耀德道:“咳,这大户人家的千金,真他娘的难管束!第一天就把烟枪撅了,好几天了,只让我睡厢房!我要带他去祠堂祭祖,到各家认亲,可她……她不去!”
刘树德一愣,“那咋行!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可不能坏!”
耀德苦着脸道:“要不……三哥,你去劝劝她?”
刘树德苦笑道:“没认亲之前,我这个大伯子哪能随便见弟妹呢?”说着略一皱眉,又望向耀德,试探着道,“十一弟,有些事儿我想跟你……咳,算了,还是不说了……”
耀德哪忍得住这份好奇,忙道:“咋啦?三哥,有啥事儿你可得告诉我。”
刘树德微微一笑,“这个……走,到三哥家喝两盅去。”
两人来到刘树德家中,三嫂炒了几道家常小菜,兄弟二人边饮边聊,刘树德便将徐胜贤之事前前后后都与耀德说了。耀德气得一下立起身来,大声道:“我明白了,为啥青霞不让我近身,原来她与那姓徐的……他们……娘的,我现在就休了她!”
说罢转身要走,刘树德忙拉住他,“十一弟,你这急脾气又上来了!本来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可要不说出来,我就不配当你的三哥!”
耀德道:“三哥是啥人,大伙儿都知道,宁可得罪人,也不和稀泥。”
刘树德道:“可我把这些说出来,并不是让你把新媳妇儿休了,而是让你心里有数。”
“那我该咋办?明知道她跟那姓徐的不清不楚,就这么忍着?”
刘树德微微一笑,“女人都是调教出来的。你看你三嫂,刚嫁过来的时候,仗着她娘家有点银子,那脾气不也大得很。再看看现在咋样?”
耀德道:“都知道三嫂最贤慧!”
刘树德叹了口气,又道:“唉,这些年,鸿举大伯对族里的事管得少了,好些个族规都废了,特别是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儿,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抛头露面,叽叽喳喳,要是闹出丢人现眼的事儿来,咱刘家的名声……唉,我瞅着真是心急呀。”
“是呀,鸿举大伯老了,不愿得罪人了。哎,去年不就说要另选族长吗?咋又没动静了?”
刘树德道:“主要是鸿举大伯不肯让位。十一弟,你跟鸿举大伯那一支近,能说上话,得空的时候劝劝他,一大把年纪了,该享享清福了。”
刘耀德不停点头,道:“行。三哥,来,喝了这一盅,我回去调教媳妇儿!”
说罢一饮而尽,就要起身,刘树德却道:“等一等。”然后从身后取出一只象牙烟具来,递给刘耀德,“你刚才说烟枪被撅了,把这个拿上吧。”
刘耀德惊喜道:“哟,这咋行?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刘树德笑道:“这是你三嫂陪嫁的时候带过来的,一直没人用,还是新的。拿着吧,就算三哥给你成亲送的礼。”
耀德回了家,将那象牙烟枪填装妥当,点燃,自己躺到床上,惬意地吞吐起来。不一刻马青霞进得屋来,见状不由拉下脸来,怒道:“你咋又抽上大烟了?”
耀德歪头瞧她一眼,却不理会,仍自顾抽着。马青霞几步过去,探手就要去夺那烟枪。耀德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瞪着眼大声喝道:“你敢!”马青霞一下怔住了,还从未见自己这位夫君如此强横过,只见耀德继续大声喊道,“别以为这几天不理你,就是怕了你!蹬鼻子上脸,就是欠调教!没错,你家势力大,可那是在安阳,不是在尉氏!你现在是我刘耀德的媳妇儿,就得守我刘家的规矩!”
马青霞这会儿也闻到了耀德身上的一股酒气,说道:“你喝了酒,我不理你。等你酒醒了再跟我说话。”
说罢转身要走,刘耀德仍然不依不饶,一拍炕桌,大喝道:“站住!你……给我跪下!”
马青霞一愣,“啥?你说啥?”
“我说,给我跪下!今儿个我要动用家法!”
马青霞怒道:“为啥?我……我做错啥事儿了?”
“你丢人现眼!”
“我丢啥人现啥眼了?”
刘耀德哼了一声,瞪着她,“你自个儿做下的丑事你自个知道!今儿个你要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立马写书,休了你!”
马青霞二话不说,到桌前抓起毛笔,醮满了墨汁便递给刘耀德,“写,你写!刘耀德,快写呀,赶紧把我休了,让我走,回彰德,回安阳,回蒋村!”
“写就写,你以为我不敢!”刘耀德忿忿地接过毛笔,一挥笔先写下“休书”二字,然后却顿在那里,再难落笔。
马青霞那厢还不依不饶,又道:“你倒是写呀!”
刘耀德把笔一扔,依然嘴硬,“你……你想得美!让我休了你,你跟那姓徐的私奔!不,我就不休!你生是我刘耀德的人,死是我刘耀德的鬼!你就死了心吧!”
正在这时,刘杨氏由女仆凤芝搀扶着,手里捧着块绸缎走了进来。老夫人口中还念叨着,“他媳妇儿呀,这儿有块缎子,给你……”猛一抬头见两人脸色不对,这才问道,“咋啦?闹别扭了?”
两人都不答话,刘杨氏见桌上摆着张纸,走近一瞧,大惊失色,“这是啥?耀德,你要写……体书?”
刘耀德气呼呼地道:“是。娘,我早就说不答应这门亲事,你和鸿恩大伯却要逼我,现在咋样?!”
刘杨氏先朝凤芝使个眼色,要她出去,这才道:“耀德,你是咋回事儿啊?”
“她大脚,我认了!她说不改姓,我也忍了!可是她……她跟那个姓徐的小白脸儿不清不楚,我就是想忍也不能忍呀!”
马青霞诧异道:“徐胜贤?你咋猛地想起说这个?”
刘耀德一撇嘴,“说,你俩到底是咋回事儿?”
马青霞看他一眼,冷冷地道:“好,我就告诉你,我俩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后来他家出事儿了,我爹以为他死了,就把我嫁给了你。这些是我娘都跟刘大人说过!”
刘耀德倒是颇感意外,“你俩以前……定过娃娃亲?”
刘杨氏这才松了口气,道:“就为这事儿啊?她二哥临走的时候也跟我说明白了,这算个啥?你以前不是也跟路娇也订过亲吗?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儿,从今往后都不许再提,听见没?!”
耀德心中其实已有悔意,奈何刚才戏做得过了,这会儿也不好收回,看看刘杨氏,又看看马青霞,也不吭声,甩手出门去了。马青霞紧抿着嘴,心中委屈,又不能与婆婆多说,泪水便滑落下来。刘杨氏自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好劝,这才叫马青霞收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