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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浩妇到民国女杰 第十八章 蔡元培先生

(2023-11-27 07:07:10) 下一个

第十八章  蔡元培先生

 

刘家的客厅这时已经改成了祭堂,刘杨氏的画像在当中摆着,案子前香烟缭绕。一身孝衣的马青霞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神情疲惫,还用手不停地揉着额头,旁边秋莲看得心疼,忙去端了杯茶过来,轻声道:“小姐,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抽空睡一会儿吧,就算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没日没夜地熬啊。”

马青霞示意她将茶放在一边,然后笑笑道:“不要紧。那么多人从远处来给娘吊孝,咱不能怠慢了人家,我没事……”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青年,几步便走到马青霞面前,轻声唤了句,“十一婶儿!”

马青霞凝神看去,青年身姿挺拔,相貌俊朗,脸上一副金边眼镜,显得文气十足,马青霞惊讶地问道:“泰元?你……你咋回来了?”

青年正是刘泰元,他伤心地说道:“十一婶儿!我听说六奶奶仙逝,课也不上了,搭了一辆车就往回赶,可还是没赶上给六奶奶送行啊!”

马青霞勉强笑笑,“你有心了。别哭,丧事办得差不多了,来,让十一婶好好看看。”

刘泰元站直了身子,有些羞涩地望着马青霞,轻声道:“十一婶你瘦多了……”

马青霞微笑道:“你也瘦了,才一年多,都长成大小伙子了。秋莲,你看,泰元少爷是不是长成大人了?”

秋莲笑着道:“是,要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

马青霞又道:“看起来新式学堂是出息人。”

刘泰元感激地望着马青霞,“十一婶,这都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还窝在家里,啥也不懂,啥也不是。”

马青霞笑笑,便叫泰元快去洗漱一番,歇息下,又叫秋莲去安排厨房备饭。泰元正要说不用,秋莲却小声劝他吃些吧,马青霞也两天未进水米了,正好劝她也吃些东西。刘泰元闻言心酸地点了点头。

一家人一起吃罢饭,刘泰元陪着马青霞一起在灵前守夜。烛光摇晃,两人相互讲着这几年来的事情,刘泰元感激地说道:“十一婶在开封相送的景致,泰元永远也忘不了。每当心气不顺,或境遇不佳时,泰元总会想起十一婶挥手告别的情形。”

马青霞笑道:“十一婶不过是尽本份而已,能不能学有所成,还要看你自己。”

“十一婶,我有许多学长都前往日本国留洋求学,待时机成熟时,我也想去。”

马青霞不解地道:“为啥要去日本国?他们对中国可是十分苛刻,比其他洋国更为过份,为何要……”

刘泰元压低声音道:“十一婶,你可曾听说过孙文孙中山这个名字?”

马青霞诧异道:“孙文?没听说过,他是干啥的?”

“孙文先生成立了兴中会,倡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去年又在日本青山开办革命军事学校,目的正是推翻大清政权,他……”

马青霞一愣,“啥?推翻大清政权?”

“对,推翻大清,创建民国。”

“这……”马青霞皱眉道,“这与康有为先生的维新主张可大不一样啊。”

“自然是不一样。康梁二位先生的主张已经过时了,青年学子中最热衷的莫过于孙文学说。所以,不少学长东渡日本,就是为了追随孙文先生的主张。”

马青霞看着泰元,担心地道:“泰元,这可是杀头的罪。你是学生,可不能参与这种事。”

刘泰元面露激愤之色,大声道:“十一婶,你不是一直对大清颇多微辞吗?若真能如孙文先生所说,创建民国,人人平等,那岂不是……”

马青霞奇道:“你说的这个民国,是个啥样儿?”

“我读过孙文先生的小册子,略知一二。这样的国家没有皇帝,由全体国民公选总统,女人也有选举的权力。总统并非世袭,而是有一定的任期,只要有本事谁都能当。总统若是以权谋私,民众还可将其罢免。哎,十一婶,法兰西国和美利坚国都是这样的共和国。”

“这……十一婶孤陋闻,以前只听徐胜贤徐公子说过英国的君主立宪,后来听了康梁的主张,也认为他们提出的新政该是不错。皇帝为一国之君,但却不能决断,需有国会制衡。国会有权否决皇帝的旨意,就是君与国民共议一国之政法。”

刘泰元摇摇头道:“君主立宪本也不错,可在中国行不通。”

“为啥?”

刘泰元慷慨说道:“康梁为啥流亡海外?谭嗣同等人为啥喋血菜市口?不就因为大清皇帝不愿将手中之权力下放国会吗?对待不思改良之人,唯有革命!对于沉苛已久之中华,唯有改朝换代方为拯救之策!”

马青霞有些神往地问道:“刚才你说女子也有选举的权力,可有继承财产的权力?”

“当然有。那时候的中国,女子与男子有着同样的权力。”

马青霞眼中闪烁出欣喜的光芒,“真的?你能不能把孙文先生的小册子让十一婶看看?”

刘泰元笑道:“当然可以。只是我未敢带在身边,待我回到南京,设法给十一婶捎来便是。”

“好啊。泰元,如今十一婶要靠你来引路了。”

刘泰元不禁脸红起来,连声说道:“十一婶是在笑话泰元了。”

此后几日,泰元便在刘府暂住,每日陪着马青霞守灵,向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行礼道谢。马青霞也劝他回家看看,但泰元只是摇头,也不说话。马青霞知道他是厌恶自己父母的行为,而自己正对刘树德深恶痛绝,便也不再劝。

泰元返校后又过了些日子,刘杨氏的七七便已过完,婉儿夫妇也准备返回开封,这晚婉儿便来找到马青霞,劝她随自己也搬去开封。马青霞苦笑着摇摇头,回答道:“那怎么行?这里毕意是我的家呀。”

“可是……”婉儿担忧道,“以前有娘在,他们还那么欺负人,现在就你一个人,他们指不定多么……”

马青霞道:“祠堂是修好了,可娘许下的义庄还没有盖,我还得完成娘的这个心愿。”

婉儿奇道:“义庄?”

“以前耀德想扩大翻修后花园,为的是压过侯占魁。地也买下了,他也去世了。娘说不能让那块地闲着,不如盖个义庄,把刘家的孤寡老人都接进来,交给四大爷和花婶管着,给她们养老送终。”

婉儿急道:“不行!刘家人是咋对咱们的?你还没吃够苦头啊?别再找麻烦啦!”

马青霞淡淡一笑,“娘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不能以怨报怨,好事还得接着做。再说,刘家也不全是三哥那样的坏人,还是好人多,娘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连鸿恩大伯也回来了,说明大伙儿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婉儿叹了口气,也道:“那倒也是。我听说鸿恩大伯把三哥、五哥骂了一顿?”

“是。好些人都看到了咱们的真心,也看清了三哥的为人,管义兵的欣德就偷偷跟我说,那砚台很可能就是秉德偷走的。”

“那就赶紧告他呀!”

马青霞苦笑道:“不,没有证据告不下来呀。”

婉儿哼了一声,恨声道:“这事儿不算完,早晚得抖落出来。”

马青霞又道:“四大爷也这么说,他把酒戒了,发誓以后再不沾酒。”

“四大爷是好人。哎,娘让你盖义庄,是想花钱给你和伏儿买个平安。你把银子交给四大爷,让他管着就是了,用不着留在这儿。”

马青霞摇摇头,“不,我答应过娘,要亲手把义庄建起来。往后刘家满了六十岁的老人,每月都可从义庄领取小麦三斗,银子一两。”

婉儿敬佩地望着她,“你可真有心。刘家的人要再不知恩领情,那就真是没良心了!”

马青霞笑笑,道:“知恩领情倒是其次,主要是娘守了大半辈子寡,我现在也接着守寡,我知道孤寡人心里有多苦,日子有多难过。让老人住在一块儿,彼此能够说话唠叨,或许日子能过得快一些。”

婉儿拉着她的手,疼惜地说着,“弟妹,可真是苦了你啦……”

马青霞凄然一笑,“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

“弟妹,你……”婉儿望着她,眼圈已渐渐红了,“耀德真是没福,这么好的媳妇儿他……他就忍心扔下走了……”说着泪水已泉涌而出。

七七过后,马青霞依着刘杨氏的遗愿,亲自监督工人施工,修葺完祠堂之后,又将义庄也修建了起来,并命名“师古堂”。刘氏族里众多孤寡老人们纷纷搬了进去,尉氏方圆数百里的人莫不称颂马青霞好善乐施,造福一方。随后不久,河南布政使也听闻了马青霞的善举,便上奏朝廷请求嘉奖,果然几日后圣旨便下来了,特命诰封马青霞为一品夫人,更允许自建牌坊,悬“乐善好施”匾。刘氏众族人齐呼皇恩浩荡,只有刘树德和刘秉德面上陪笑,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如此日子便一天天过去了,马青霞每天守着伏儿,平静地过活。泰元回到南京之后,不时将一些进步书刊寄回尉氏,马青霞如饥似渴般读着“苏报”,“革命军”,听章炳麟讲“中国积弱,非一日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近之辱国丧师,剪藩压境,堂堂华夏不齿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又闻邹容讲“……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全国无论男女,皆为国民。凡为国人,男女一律平等,无上下贵贱之分。各人不可夺之权利,皆由天授。生命,自由,及一切利益之事,皆属天赋之权利。不得侵人自由,如言论、思想、出版等事。定名中华共和国。中华共和国,为自由独立之国。自由独立国中,所有宣战、议和、订盟、通商,及独立国一切应为之事,俱有十分权利与各大国平等……”

一条条进步言论如同隧道尽头的天光,一下子照进了马青霞本已黑暗迷茫的心里,她隐隐察觉到,自己身边的这个世界,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急剧的变化,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而自己,无疑是期盼这种变化的。

又过了些日子,刘泰元来信讲自己考上了公费留学,不日就将赴日本念书。马青霞大喜,恰好桐茂典南京分庄又有笔重要业务要谈,马青霞便把伏儿托付给刘鸿章和花婶,自己则叫上秋莲和大掌柜孙友成一起,乘上火车奔南京而来。这还是马青霞和秋莲第一次坐火车,都不免兴奋地四下张望着,秋莲更是不时起身,在车厢里来回溜达,马青霞赞叹道:“这火车可真是快,还稳,这西洋人的科技科真是厉害呀!”

孙友成笑道:“自打通了火车,从郑州到汉口要不了一天就到了。”

“那可快多了。从报上看,弹丸之地的英吉利国已有铁路五万华里,偌大个中国尚不足两千华里,国之衰弱由此可见一斑呀。”

孙友成这时却叹气道:“有了这铁路对咱的买卖却是不利。”

马青霞奇道:“为啥?”

“以前,洋货不能大批行销。有了这铁路,洋货大批进来,咱的土货就卖不上价儿了。”

马青霞想了想,道:“凡事都有利弊,难道我们便不可利用这铁路?”

孙友成苦笑道:“我们的杂货买卖都是本地小作坊里的物品,没那么大的量。本来价儿就比不过洋货,要是走铁路那就更赔了。”

马青霞却郑重地道:“为啥土货争不过洋货?就因为目光短浅,小作坊没有资金扩大,他人兼并又不高兴,各立山头,最终也只能是破产。”

孙友成道:“若是快破产的时候去谈,或许能行。”

“那就去谈。不过价格上不能趁人之危,无情无义的事不能干。”

孙友成点头应道:“友成记下了。”

马青霞又道:“此次去南京,除了为泰元送行,视察买卖,也想让你到南京、上海的洋行看看,该借鉴就须借鉴,洋人的好东西也要为我所用。”

“是,夫人。到了南京,让朱掌柜也带你们好好逛逛,稀罕的洋玩艺儿还多着呢!”

马青霞又想起件事来,说道:“对了,让朱掌柜在钱庄多留一间客房,我想让泰元也住过来,一早一晚也好相见说话。”

孙友成闻言笑了,“夫人不用担心,咱南京分庄可大得很,再多的客人也能住下!”

这火车速度果然惊人,昨日还在郑州买票,今日天色未黑,马青霞等人便已住进了桐茂典的南京分庄。刘泰元早已在这里等候,几人一起吃罢晚饭,马青霞便亟不可待就书中一些不明白的内容向刘泰元请教。两人说了一阵,刘泰元突然感激地说道:“十一婶,这么远您还来给泰元送行,泰元真是……”

马青霞笑道:“泰元堪比当年鉴真大和尚,十一婶自然要来送行。”

刘泰元苦笑道:“那岂能相比?鉴真大和尚东渡扶桑,前去传播佛学,也是传播大唐文化。而我此去恰好相反,是去学习日本洋人的技艺,心中颇为伤感。自秦汉以来,日本一直以中华为师,没想到如今却要做人家的学生。”

马青霞郑重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知耻而后勇,方得国家进步。知不足而奋起,方有孙文先生等革命之说呀。泰元,十一婶真要感谢你呀,你捎回去的那些书和报纸,让十一婶茅塞顿开,大觉澄明啊。”

刘泰元连连摆手,忙道:“该是泰元感谢十一婶才对。若不是十一婶,泰元还只是尉氏县一个不喑世事的懵懂少年呢。”

马青霞淡淡一笑,鼓励他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这一辈赶上了好时候,正可以大展宏图,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刘泰元惊喜道:“如此说来,十一婶也是赞成共和的?”

马青霞微笑道:“十一婶乃一介村妇,见识寡陋,但有些道理还是明了的。比如说,中国乃是中国人的中国,比如说去腐败而存良善,比如说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字字句句都好像是说给我听的似的。以前,十一婶倒也闻听徐公子说过一些君主立宪之说,却对共和论知之甚少。读过孙文先生的文章,尤其是邹容先生的《革命军》,两相比较,君主立宪之说论及女人权益者不多,而共和之说在平等民权上更进了一步。”

刘泰元听得入神,这时才点点头道:“十一婶感同身受,自然多有心得。”

“身为女人,十一婶深知妇女生存之艰辛。就说你六奶奶吧,半生守寡,吃斋念佛,唯一的心愿便是有个孙子传宗接代,维护家业。若是妇女也有了继承之权利,那岂不是好?”

刘泰元苦笑道:“对,若是妇女有了继承之权利,十一婶也不必为我爹这样的人而烦恼了。”

“是呀。每次遇族人骚扰,心中所想便是苍天何时睁眼,体察民冤,施以公道。共和之说主张天赋民权,便是苍天,便是公道。唯中国两万万妇女得平等,才是自由、独立、文明、公理之国!”

刘泰元钦佩地说道:“十一婶说得太好了,真应该到我们学堂做一场演说!”

马青霞不好意思地道:“你在说笑,十一婶连洋学堂的门都不敢进呢。”

“为啥不敢进?哎,明日恰好蔡元培先生要来我们学堂演说,你正可以去听一听。”

马青霞颇感意外,忙追问道:“蔡元培?就是写过《夫妻公约》的蔡元培先生?”

刘泰元笑道:“正是。”

马青霞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蔡先生说,夫妇之事,当由男女自择,不得由父母以家产丰俭门第高卑选定。这蔡先生不把女子看作附属品,有那等见识,定是个不一般的人……”

第二日一早,马青霞还真随着刘泰元来到他们学校礼堂,在前排选了个当中的好座位坐下。随后大批学生也陆陆续续进来了,脸上都是兴奋期待的神情。当然基本还都是男学生的,只有一位年轻女性坐在前面第一排,身着短袄,头留短发,足蹬马靴,打扮和男人也并无二样,马青霞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不一会儿一位带着金边眼镜身着长袍的老师模样的中年人走上讲台,学生们一下子爆出雷鸣般的掌声。那人自然便是蔡元培,他微笑着向众位学生点点头示意,然后开始演讲,只听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讲道:“什么叫旧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么叫新生活?是丰富的,是进步的。旧生活的人,是一部分不做工,又不求学的,终日把吃喝嫖赌做消遣,物质上一点也没有生产,精神上一点也没有长进……”

马青霞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满是崇敬之情,那声音继续讲着,“……不求学的人,心里又逐渐萎靡了;一代传一代,更衰退,更萎靡,岂不全是退化么?新生活是每一个人,每日有一定时候的工作,又有一定时候的求学,所以制品日日增多,还不是丰富的么?……而且有一种学问,虽然与工作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学了以后,眼光一日一日地远大起来,心地一日一日地平和起来,生活上无形中增进许多幸福……”

正在这时,后面的人群里突然一阵骚乱,有几名学生神情紧张地跑进来,同时还喊道:“蔡先生,清兵来了!快保护蔡先生!”

礼堂里立时乱了起来,门外隐约已能听见清兵整齐的脚步声,很多学生慌乱地朝外跑去,也有一些学生赶忙靠近到蔡元培身前。刘泰元顾不得多想,翻过座椅便朝讲台跑过去,掩护着蔡先生逃走,礼堂内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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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动的双子 回复 悄悄话 一品“诰”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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