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轶事
(—)木匠和他的家人
去年秋天的一个凌晨,电话突然响了,我蓦然惊醒,抓过手机一看,喔!不是美国本土的区号,886 是哪儿的?疑惑间接通了电话,耳机中传来陌生的男子声音:“喂,这是兰姐的家吗?我是阿敏呀!,我从台湾打过来!” 半睡半醒间,头脑中像是过电影般的在搜索:谁是阿敏?他直呼兰姐,看来曾经和我很熟悉?我该怎么回应?直接说想不起来你是谁,会不会怠慢或伤害了他?正不知如何应答,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更淸晰了:“阿容姐昨天给了我你的电话号码,我也算不准美国时差,就打电话过来了,你和于哥都好吗?“ 哇!电光火石般的,激活了我记忆的脑回!他一定是容儿的弟弟阿敏,那个有卷毛头发的英俊少年!我马上笑着问道:“阿敏你怎么去了台湾,多少年了,你一家都好吗?”于是我们在电话里一来二去地聊了许久,我还打开了免提功能,先生也听得津津有味。电话中阿敏说了二回:“兰姐,你煮的点心真好吃,肉丝花蛤面条,我记得清淸楚楚,几十年了我还记得那鲜味,是我所有的东家中煮得最好吃的,我经常想起……” 哈哈,我记起来了,几年前在老家遇上他姐,容儿也提到这点心的典故。
放下电话 ,我和先生马上互相补充情节,完整回忆起与阿敏的交往。那是在八十年代初期,经过恋爱长跑的我们准备结婚了,开始筹划着做一套家具,但那时候似乎沒有现成家具可买,或者是太贵,大家都是自己找木匠来做,有些手巧的还自己做,认识的一个上海戏剧学院的助教就是亲手给自己打了套非常漂亮的结婚家具,招来大家围观惊叹仿效。咱的准新郎设法买了杉木运到我老家里,我妈又找人批了些硬木,找工人锯片风干几个月后,准新郎先生也参考国内外时兴的家具图片,画好了设计图,准备工作就绪,只差请个木匠来做了。我妈托人问了几个老木匠,都说手头忙,而且新式家具也做不来。但我们定了当年十月份旅行结婚,时间有点紧,怎么办?妈妈突然想起一个邻居的儿子学木工,就去问了,成了,答应过两天就开工。
说是邻居,却不是紧挨着住那种只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们是独门独院在一条叫“桃园里”的小巷尽头,往右拐有两座大院落,往前走三十米就到了西大街,这邻居家就在街角转弯处的一个大杂院,里面住着不少人家,确切地说是大家都是街坊,其中有个王家阿婆,子女众多,还有孙子外孙辈的一大家子人。原先来往并不多,但我妈妈当时是市医院内科主任,前几年被派去山区卫生院几个月,负责培训医务人员加巡回医疗,这街坊的大女儿王阿姨是那儿的护士,带着一儿一女,辛苦工作养家糊口。这下我妈和王阿姨的关系变得很亲近的了,由点头交邻居变成师生加同事。我那时正在文革失学期,也去玩住过一阵,宿舍与王阿姨家紧挨着,成真正邻居了。她家的儿女小我几岁,姐姐容儿比弟弟阿敏大二岁,都在十岁左右。我们却不怎么玩在一起,我那时整天抱着大部头中外小说看,反正三歺吃食堂没啥事做。容儿整天管着弟弟还要煮三歺做家务,王阿姨管她很严,小小年纪就洗衣做饭很是能干,那时候不知有家暴之说,父母管教儿女是“不打不成材”,社会上对此也习以为常。经常会听到容儿姐弟犯啥错被母亲教训打骂的哭声。我们常常诧异,王阿姨工作那么认真努力,见人笑咪咪好和气,怎么对儿女那么苛求?后来听说她是苦命人,从小家庭贫困,幸而考上卫校当了护士,丈夫是江浙富家子弟地主成份,大学毕业后原先在本市工作,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的。但反右运动中丈夫被划为右派,又被送去大西北劳动改造。王阿姨忠于爱情没有与他离婚,却从此变成单身母亲,用微薄的工资养育儿女,还要时不时挤点出来接济丈夫。生活的艰辛和被歧视,心中凄苦使得王阿姨双重人格,在外工作勤恳与人为善,在家对儿女严加管教,脾气暴躁。有回容儿去河边洗衣服,被水冲走半块肥皂和一条裤子,王阿姨追着她打骂。也难怪,当年发肥皂票,每月一家只有二块肥皂,发布票一年只够添一身衣服,这个损失有点大。我妈常感叹王阿姨的不易,又疼惜容儿的乖巧懂事,就出面制止了王阿姨,把容儿拉到家里好生抚慰,又送了一块肥皂和几尺布票让容儿带回家,后来不知王阿姨收下没有。但从此以后,很少见到容儿再挨揍了。每逢姐姐挨打,阿敏都睁大惊恐的眼睛躲在屋角,其实他自己也沒少被教训体罚,不久以后就把他送回外婆家。
岁月如梭世事变迁,不久之后,上山下乡的浪潮把我卷到闽北山区,以后上学、工作在省城,与故乡渐行渐远。知青下乡空出学校了,容儿姐弟则回城里继续上学,从小学二三年级直接升上中学,念完初高中四年,同样面临上山下乡。王阿姨未雨绸缪,说是孩子有一门手艺,将来好谋生。于是容儿拜师学裁缝,阿敏当木匠徒弟。容儿心灵手巧聪明过人,很快满师,在外婆家的小院子里像模像样的做起了小裁缝。有次我回家探亲,因家里有台没人会用的蝴蝶牌缝纫机,王阿姨还让容儿来家教我如何踏缝纫机,如何穿针引线,如何轧出直线,如何缝合布片……那天我学会了轧布边很开心。后来还有一次教我如何量体裁衣,如何计算画线裁衣片,这就有点难,没学到手,记得后来买了上海纸样,照葫芦画瓢,还真做过几件连衣裙。那个年代,大家动手能力很强,当然因为要省钱,而且除了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也是买不到成衣的。后来恢复高考,容儿关了裁缝铺子,考上师范学院,当了一辈子数学老师,业余爱好还是做衣服。而阿敏学木工也很快上手,他跟母亲说不爱念书,就此开始了走街串户打家具的生涯。他们的父亲平反后恢复原职,母亲也调到市里医院,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在那几天后阿敏奉母命,来到我家开始打家具,我也调休回家帮忙。十几年不见,当年又黑又瘦的小阿敏长得高大英俊,近一米八的大个子,卷曲的黑发,一双大眼闪闪发光,高鼻子,像个东亚帅哥,阳光又自信。他喊我兰姐,叫准新郎于哥。这于哥当年刚从艺术院校毕业,做家具也要艺术范儿,他参考了不少国外家具图谱,不但外形设计奇巧,还加上不少艺术拼花。想起来对阿敏有点勉为其难,小城里刚出师的小木匠,师傅只教了木工基本功和简单的家具做法,还在实践摸索阶段。好在阿敏年轻好学,心灵手巧,又加上和我小时候便认识,就真心实意地要为我们打造一套超前漂亮的家具。小城有约定俗成的规矩,除了工钱,每天要供来家打家具的师傅一顿点心,为了表示对阿敏的感激,每天这顿点心我是下了功夫的。当时家里没冰箱,每早上自由巿场去买新鲜肉菜贝壳类,中午煮一大碗面条或米粉,加上青菜、肉丝、花蛤、蛏子、紫菜和鸡蛋等,以我当时能买到的食材,真心实意煮的,实在谈不上厨艺。没想到阿敏每次吃了都大加赞美,吃得干干净净,不断地说这点心是他吃过的所有人家煮得最美味最有营养的。当然在那年代,一来食材难买,二来很多人家收入低,自己都是粗茶淡饭的,给木匠吃的更是敷衍了事,实际上我自己也没吃上这么丰盛的点心呢!没想到几十年后,阿敏还念念不忘呢!当年就听阿敏讲在办出国手续,要投奔在澳门的舅父,怎么就去了台湾呢?
和先生念念叨叨地说看往事, 两人想起那套家具过个把月按图纸做好了,果然很时髦又实用,还有拼花贴面,油漆也是阿敏上的新工艺“腊克漆”。在新房里一摆,哇,好气派,来了不少朋友参观,大家赞不绝口,好几人要阿敏也为他们打一套类似的。后来我们结婚后,先生单位给了个老楼里的教室当宿舍,这套家具用了整整八年,直到我们赴美,可惜不久后单位要求我们搬家,只好把家具分散送给几位亲友。只有一张精致的床头柜,女儿小时候特别喜欢,十几岁时回国跟亲戚提起,他们特意送回放在我们买的房子里,成了这套家具里仅存的历史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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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又一年多了,其间每逢节假日,和阿敏都在微信上互动。也渐渐了解到他更多的生活状况。原来他在八十年代初就去澳门了,做了几年木匠,听说台湾生活水平高,更能赚到钱,于是又蒙亲友提携去台湾谋生,还是用木匠手艺安身立命,娶妻生子,活得虽然辛苦但也红红火火的,他心灵手巧,又善于学习新工艺,他的手艺在台湾也有口皆碑,有自己的工场,作品还参加岛内外展览,他给我们邮来产品照片,的确是家具里的精品,今非昔比,阿敏的木匠技艺精湛高超,炉火纯青了,替他高兴!今年过年前他在微信拜年中提起,已经退休了,还跟旅游团去美国欧洲玩了一圈,准备五一节回老家,特意问了我们的行程,希望能在家乡见面。
今年四月底我们终于还算顺利地回到家乡,与亲友欢聚后我在朋友圈发了图文。沒过多久,阿敏的电话来了:“兰姐,我看到朋友圈了,我昨天也回来了,晚上请你们吃饭!” “啊, 我们晚上有饭局,明天上午就回省城了,对了你和太太,姐姐姐夫 明早一起来旅馆吃个自助餐吧!” 阿敏很干脆地答应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准时到歺厅门口,却只见到阿敏一个人,原来姐夫昨晚上发高烧确诊为新冠,姐姐和太太都是密接不见客。“那你呢?” 我们急切地问,:“我沒事,在台湾得过了,有免疫力!我真的很想念你们就来了!” 啊,这份情真意切!我们生平第一次握手问好,又回忆起当年做家具时的相处,他和于哥在讨论图纸切磋工艺中也交了朋友……但是 ,阿敏指着满桌的食物:“什么都比不上兰姐的点心好吃!” 我明白,记忆中的点心和假厨师都被他拔高了!我一边吃饭,一边端详着阿敏,四十年的时光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和颜值,他的发际线后移,依然卷曲的头发稀疏,形容憔悴,生活的重负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看到他,心里不禁浮出鲁迅再见闰土时的描述和感叹。可是彼此彼此,阿敏见了我们,一定也会感叹岁月无情,兰姐和于哥也不复美女帅哥啦!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见血杀得青春片瓦不全,杀不掉的是邻居故人间的美好时光和真诚感情,多么纯扑念旧的阿敏,多少深厚的邻居情!
行云流水的叙述中,让我们再次回想起儿时的见闻:请木匠制作家具、煮点心招待客人、缝纫全家大小的新衣裳、布票粮票肥皂票-票票精打细算......四十年的光阴飞逝,今夕是何年?遥想昔日的故国景象而今真觉恍如隔世。斗转星移,真情依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