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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播篇小序】
苏州昆剧院新排《灵乌赋》,被禁演。原因是剧中人范仲淹有言“宁鸣而生,不默而死”。此句出自范仲淹名作《灵乌赋》。那么,《灵乌赋》是怎样一篇文章呢?笔者在拙著《范仲淹传》中设有专节《两篇“灵乌赋》,特节选示众,以飨读者。
多亏范仲淹沉稳厚重,涵养极深,知道朋友也是为自己好,只能以赋应赋,一来不失交友之道,二来嘛,也是更为重要的,则要借赋言志,向满天下重申自己的崇高理念和伟大抱负,以及不改初衷、永不言败的坚忍不拔。唯其如此,才会有范仲淹所作的境界高广、博大雄奇的《灵乌赋》。他在赋前有小记曰:“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涂矣。“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彼哑哑兮如诉,请臆对而心谕:“我有生兮,累阴阳之含育;我有质兮,处天地之覆露。长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树。斤不我伐,弹不我仆。母之鞠兮孔艰,主之仁兮则安。度春风兮,既成我以羽翰;眷庭柯兮,欲去君而盘桓。思报之意,厥声或异。警于未形,恐于未炽。知我者谓吉之先,不知我者谓凶之类。故告之则反灾于身,不告之者则稔祸于人。主恩或忘,我怀靡臧。虽死而告,为凶之防。亦由桑妖于庭,惧而修德,俾王之兴;雉怪于鼎,惧而修德,俾王之盛。天听甚逊,人言曷病。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不学太仓之鼠兮,何必仁为,丰食而肥。仓苟竭兮,吾将安归?又不学荒城之狐兮,何必义为,深穴而威。城苟圮兮,吾将畴依?宁骥子之困于驰骛兮,驽骀泰于刍养。宁鹓鹐之饥于云霄兮,鸱鸢饫乎草莽。君不见仲尼之云兮,予欲无言。累累四方,曾不得而已焉。又不见孟轲之志兮,养其浩然。皇皇三月,曾何敢以休焉。此小者优优,而大者乾乾。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自天;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笔者用白话掠其大意如下:劈头就是梅尧臣及其不解胸怀者问:“你呀你呀怎么回事?长着翅膀不知道远走高飞,偏给主家报喜不报忧,不是自找倒霉吗?等人家灭了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范仲淹及其志于道者答:“生命不易,那是天地化育,雨露滋养,叫作生命诚可贵!再说父母恩情大,君王待我们亦不薄,能有作为时,就得记着感恩,记着报答。尤其是作为人臣,为了国事与百姓福祉,就得直言敢谏,在危机成形、灾难爆发之前,提早报知才是正道。当然啦,做个先知先觉者极难,理解的说你做得很对,不理解的说你不识时务,专来搅人好事。结果往往是,你说了真话惹来横祸害自己;可不说的结局更惨,天下老百姓遭罪受难。权衡之下,还是以“奉君忘身,殉国忘家,临难死节”为准绳吧!为人在世一场,都能让人说你好吗?高贵如凤凰、麒麟,不也遭人诟病和伤害吗?能因此而不彰显自己的价值吗?麟伤再长,浴火重生,活着就得站直了说话,绝不为偷生苟活而保持沉默!当然,可以学学官仓鼠,养尊处优,不干好事,吃得胖乎乎的倒是活得不赖,可官仓里再也收不到民粮时,硕鼠怎么办?还可以学学荒城之狐,躲在自家一方小天地里作威作福,称王称霸,可一旦神火神雷天谴此城,且问狡狐再往哪里跑?说来说去,还是坚信孔孟之道,养吾浩然之气,以天下为己任吧!我们忠君体国,仁义为本,追求大道古风,完全出自本性使然与修养所得,你们理解是这样,不理解也是这样,想说什么说去吧!品一品吧,就内容、内涵、价值取向、道德高度、文品个性和气派气势论,范仲淹这一“勉(笔者按:此一‘勉’字太有深意了)而和之”的《灵乌赋》,能与梅尧臣的《灵乌赋》“同归而殊涂”吗?完全是殊途殊归,两种境界不同人生观、价值观。一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振聋发聩,除柔怯懦,震古烁今,这是一支怎样的生命壮歌!前面提到胡适先生,他是同时具有中西方文化优势的现代士君子代表人物之一,1955年4月,写了一篇短文,题目就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发表在台北《自由中国》第12卷第7期。这里以全譬推出,可成永志。几年前,有人问我,美国开国前期争自由的名言“不自由,毋宁死”(原文是Patric Henry)在一七七五年的"给我自由,否则给我死"(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在中国有没有相似的话,我说,我记得是有的,但一时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了。我记得是在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里见过有这样一句话,但这几年我总没有机会去翻查《困学纪闻》。今天偶然买得一部影印元本的《困学纪闻》,昨天捡得卷十七有这一条:范文正《灵鸟赋》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其言可以立儒。“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时往往专指谏诤的自由,我们现在叫做言论自由。范仲淹生在西历九八九,死在一〇五二,他死了九百零三年了。他作《灵鸟赋》答梅圣俞的《灵鸟赋》,大概是在景祐三年(一〇三六),他同欧阳修、余靖、尹洙诸人因言事被贬谪的时期。这比亨利柏烈的“不自由,毋宁死”的话要早七百四十年。这也可以特别记出,作为中国争自由史上的一段佳话。梅圣俞名尧臣,生在西历-〇〇三,死在一〇六一。他集中有《灵鸟赋》,原是寄给范仲淹的,大意是劝他的朋友们不要多说话。赋中有这句子:这篇赋的见解、文辞都不高明。(圣俞后来不知因何事很怨恨范文正,又有《灵鸟赋》,说他“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既不德,又反我怒。……远已不称,昵已则誉。”集中又有《谕乌诗》,谓“乌时来佐凤,署置且非良,咸用所附已民,欲同助翱翔。”此下有一段丑诋的话,好像也是骂范仲淹的。这似是圣俞传记里一件疑案,前人似没有注意到。)范仲淹作《灵鸟赋》,有自序说: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因为这篇赋是中国古代哲人争自由的重要文献,所以我多摘钞几句:(笔者按:胡先生几乎引用了范仲淹《灵鸟赋》之全文,前面已有,故在此略去。)赋中“忧于未形,恐于未炽”两句,范公在十年后(一〇四六),在他最后被贬谪之后一年,作《岳阳楼记》,充分发挥成他最有名的一段文字:嗟夫,予当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优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微斯人,吾谁与归。当前此三年(一〇四三)他同韩琦、富弼同在政府的时期,宋仁宗有手诏,要他们“尽心为国家诸事建明,不得顾忌”。范仲掩有《答手诏条陈十事》,引论里说:我国家革三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这是他对所谓"庆历盛世"的警告。那十事之中,有"精贡举"一事,他说:……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进诸科士,皆合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盈,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在乎教以经济之才,庶可以救其不逮。或谓救弊之术无乃后时?臣谓四海尚完,朝谋而夕行.庶乎可济。安得宴然不救,并俟其乱哉。……这是在中原沦陷之前八十三年提出的警告。这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忧于未形,恐于未炽”;这就是他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从中国向来知识分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言论的自由、谏诤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呜而死,不默而生。”从国家与政府的立场看,言论的自由可以鼓励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言,来替代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中国式的“不自由,毋宁死”,领先西贤740年,这是范仲淹对世界文化所作的杰出贡献,也就是中国士君子文化对世界文化所作的杰出贡献。而今千年过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依然具有无穷的生命张力与现实意义,尤其在中国,君不见,“结尔舌兮钤尔喙”的犬儒懦夫还有多少啊!胡适先生提到范、梅后事,有《谕鸟诗》、《灵鸟后赋》之类,二人关系由疏远而演变至反目,结局很僵。虽为他们的“私事”,但极有探讨价值。据查:范仲淹在饶州时,还邀请梅尧臣同游过庐山。酒席上,梅尧臣即兴作《河豚》诗,有“春州生狻芽,春岸飞扬花,河豚当此时,美不数鱼虾”之句,足见那时二人的关系尚可。何时恶化的呢,以至于梅尧臣作恶诗相向?难道就因为后来范仲淹再度出山,身为边帅却无视梅尧臣积极从军的意愿?或者重掌大权后未曾关照怀才不遇的梅尧臣?这确如胡适先生所说,算“一件疑案”。笔者向无释疑才具,况千年史案乎?笔者以为,梅尧臣虽有性格上的缺陷,仍不失为一位大诗家,作诗整整30年,留下一部60卷《宛陵先生文集》,约2900首诗歌、散文和赋,还不包括集外墨宝。笔者想特别强调的是:不论你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作家、诗人、画家或者什么家,首先你得是一条文化好汉,一条用士君子文化武装起来的刚强铁汉;否则,这“伟大”二字必定成色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