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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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羔羊第十七章小皮鞋大灾难

(2023-08-17 10:14:54)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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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小皮鞋大災難

         外公終於答應給穿皮鞋了。自從苦楝樹伸出葉子,小蕾三天兩日就磨外公。開始時,外公看她的腳說:“不行,腳還沒全好,再等幾天。”幾天又幾天,直等到樹上開滿了花。昨晚把鞋子拿出來的時候,還說了一大堆資產階級的話,只要讓穿鞋,小蕾才不理他說什麼。

         除了可以穿皮鞋,還有一件事讓她興奮:她和曉芳約好今天上午一起去交《入隊申請書》。昨晚臨睡前,她把皮鞋擺在床邊,將申請書疊好,夾在語文書中間,放進書包,上好扣子,再把書包放在枕邊才睡覺。

一大早,小蕾穿好鞋子背上書包走出大門,抬頭看看,翠綠的葉子紫白的花,多麼漂亮!忽然,一隻蟲子從樹上掉下來,落在人行道中間。她伸長脖子看清楚蟲子:形狀大小顏色都和苦楝葉差不多,通體嫩綠,只是比葉子厚很多,乍看就像一片樹葉。掉下來的蟲子並沒摔死,牠掙扎著翻過身慢慢蠕動,先是慢慢伸長,然後收縮,身體鼓成一個肉團團。“噗”,一聲輕微悶響,蟲子被行人的腳踩爆,迸出的白漿和痙攣的嫩綠糊在一起,真噁心!小蕾咧咧嘴,吐吐舌頭做了個吐的樣子,一扭頭,一蹦一跳跑向學校。

“看見我的皮鞋,不知道大家會怎樣,女同學一定都驚奇羡慕,並且圍上來問這問那的。我早留意過了,全體同學的鞋子共有四種:綠軍鞋,白布鞋,黑布鞋,塑膠鞋,只有我,只有我有一雙皮鞋!”小蕾驕傲地想著,彷彿已經看到那一雙雙豔羨的目光:“今天的路怎麼這麼長,老走不到學校。我要借給曉芳穿一個星期,讓她也被人羡慕羡慕;不過,一個星期想起來太長,三天吧!三天也不好,萬一被她穿壞就不好,還是一天,不!半天就夠了。

         一進教室,小蕾故意抬高脚加重腳步,昂起頭微笑著眼睛四處轉溜。程慧蓮眼尖,最先發現隨即驚叫起來,接著,小蕾在路上想像的情景一一發生了。一整個上午,她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好像一使勁就能飛起來。

         下午第一堂是班會課。從前王老師只是說兩句話,讓張劍或者丁虹讀讀報,大家一起學學老三篇。許老師則不同,她一般只讀幾句或者一小段,解釋之後就要大家聯繫實際,講自己的想法。小蕾覺得班會課最沒意思。

讀完了《為人民服務》,許老師說:“同學們:六·一兒童節快要到了,我們中間已經有好幾位同學,向組織遞交了申請書,這很好,說明他們要求進步,努力向上。”

         小蕾立刻來了精神,老師這就宣佈誰能入隊嗎?她緊張地期待老師說下去。

         “紅小兵組織,是光榮的、先進的少年兒童組織,加入這個組織,必須各方面都符合要求。你們誰能說出三忠於、四無限的內容?”

         全體同學齊聲念道:“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要無限崇拜,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

         “對!好!我們平時經常說要鬪私批修,敢向壞人壞事,以及自己的壞思想作鬪爭,那都是只停留在說的,是嘴巴鬧革命的口頭革命派。”

         許老師的聲音響亮有力。“鬪私批修”這話天天聽,可小蕾不明白“私”和“修”的意思,她豎起耳朵聽老師解釋。

         “我們,特別是那些寫了申請書,要求加入組織的同學,應該時刻問自己:我是真革命?還是耍嘴皮的假革命?我做你們的班主任雖然時間不長,可是,我已經發現了許多嚴重的問題,譬如作風不嚴謹,普遍的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無政府主義氾濫,隨地吐痰不講衛生,怕苦怕累愛打扮等等等等,這些行為,都和紅小兵組織格格不入!今天大家都來說說,我們當中誰有這些表現。”

         好一陣子,教室裡靜得連螞蟻走路都聽得見。

         “張劍,丁虹,你們帶個頭,大膽說。”見沒人說話,許老師點名了。

         張劍站起來,撓著頭底氣不足地說:“每次排隊集合,我喊口令了,但還是有好多人不聽口令。”

         “好!這就是自由散漫,無政府主義的表現。還有嗎?”許老師馬上肯定。

         “還有,還有就是男同學大多講污言穢語。”張劍的聲音立刻有了精神。

         “具體是誰,不要怕,大膽講,跟壞人壞事做鬪爭,就要有膽量和勇氣。”

         “是蔡國彪,勞樹銘,楊宇,潘衛東,周瑞基……”

小蕾看到周瑞基馬上咬著門牙斜起眼睛小聲咒駡:“哼!死老母,你沒說嗎?你說的比我還多。”

         “好,你坐下。丁虹,你來講。”許老師滿意地點點頭。

         張劍還沒坐下,丁虹就“嚯”地站起來:“上自學課,蔡國彪,周瑞基,勞樹銘,林國強這幾個人經常過位、講話、打鬧、屢教不改;向丹楓,李婷,凌曉芳好打扮,有資產階級思想。”

         “曉芳?”小蕾的心“咯噔”一下,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得丁虹說:“夏小蕾今天穿皮鞋了,她說,皮鞋竟然是她媽媽從香港帶回來的。”

         “不是。是人家送的。”小蕾不知怎的蹦出一句高聲抗辯,但看見全部同學的眼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立刻說不出話來,習慣地垂下腦袋。

         “不對,是你親口說你媽媽帶給你的。我本該立刻報告老師,怕得罪你才沒有這樣做。”

         “好,丁虹,你做得好,坐下。”許老師大聲讚揚丁虹。小蕾看見許老師走向自己便不敢抬頭。身體軟綿綿的,腰怎樣也挺不直,只好無力地趴到桌子上,把臉埋進臂彎。

         “丁虹沒撒謊,嗯,小皮鞋,證據確鑿。”許老師一字一頓說著,小蕾覺得渾身冰涼,心慌意亂,腦袋發蒙,眼睛發黑,她緊緊咬住嘴唇,發著抖的雙手死死捏緊自己的大腿。聽腳步,老師走回了講臺。

         “好,同學們,大家知道不知道,什麼人才會穿皮鞋?就是解放前,那些剝削勞動人民的地主、資本家的少爺小姐。新社會,那些反動階級都被我們消滅了,可是資產階級思想仍然十分頑固地存在。夏小蕾同學的表現,就明明確確地告訴我們這一點。她雖然不是地主、資本家的小姐,可是,她的行為表明,她追求的是資產階級的美。她自以為穿皮鞋很美,其實那是最醜陋、最骯髒的,是臭美,是我們無產階級要徹底打倒的。無產階級,有無產階級的美,什麼是無產階級的美呢?”

         小蕾聽到許老師在寫字的聲音。

“大家認識這兩個字嗎?對,就是樸素。雷鋒叔叔的衣服鞋襪都是洗得褪了原色,而且補了又補,縫了又縫,有時還黏上點泥巴,這才叫美,是無產階級的美,這裡面包含著強烈的階級感情!毛主席說‘不愛紅裝愛武裝’,紅妝,就是指資產階級的美;武裝,才是無產階級的美。我小時候還有人穿旗袍衣裙,那些賤女人刻意把胸脯、屁股都顯示出來,我覺得真噁心。女同學短髮,長褲,衣袖挽起,多麼簡單,多麼有精神。夏小蕾同學的表現,正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毒害我們少年兒童的具體表現。丁虹同學能大膽鬪爭,並且檢討了自己鬪爭不夠及時,這就是勇於自我檢討,敢於鬪私的具體表現。”

         “鈴——”小蕾終於盼來這聲救命鈴。

         “好,今天這堂鬪私批修課很有意義,希望大家都好好想想。下課。”

         老師一走,小蕾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桌上哀哀痛哭,不小心把周瑞基的鉛筆盒推到地上。

         “撿起來!”周瑞基的聲音兇惡萬分,想必是被揭發了,心裡憋滿臭氣向小蕾發作。

         “快撿起來!”

小蕾的腳背忽然挨了重重一腳,她把腳收到凳子底下。

“小皮鞋,臭資產階級,臭美。撿起來。弟兄們快來,打倒資產階級,消滅她的臭皮鞋,踩呀!”

呼啦一陣亂響,光線驟然暗了下來,接著腳背、腳踝、小腿被無情地狠踢猛踩,桌子被推得前後左右亂晃亂搖,小蕾傷心大哭。

         “噢,噢,臭資產階級流馬尿咯!”

         “踩呀,用力踩,叫資產階級永世不得翻身。”

眾人大聲起哄著踩得更起勁。一隻鞋子被踩脫了,小蕾正想撿起來穿上,但還沒等她彎下腰,鞋子已經被幾個人踢走了,還有幾個人圍住自己,加緊努力把剩下的鞋子踩脫,小蕾賭氣一伸手,把剩下的脫下,抓起來使勁扔出去,那幫人“呼啦啦”追了過去,怪叫著把鞋子當球踢著玩。

一放學,小蕾光著腳丫跑回家。

         “鞋子呢?”外公問。小蕾低下頭不說話,眼淚“嘩嘩”往下掉。“天天吵著要穿,現在知道了吧?說你不聽,襪子呢?”

         小蕾從衣兜裡掏出兩團襪子扔到椅子上。

         “哼,還發脾氣呢!看你,花臉貓一樣,快去洗洗,以後記住,大家怎樣你也要怎樣,別想出風頭另出一格,別人說臭屁是香的你也要跟著說是,反正自己心裡明白就行,知道嗎?”

         小蕾不搖頭也沒點頭,轉身到門外洗手洗腳。走到門邊,忽然想起早上那堆白漿就折回來,摘下掛在牆上的大竹笠戴在頭上。

         “又沒有下雨,戴它幹什麼?”

         “比下雨更可怕!”小蕾吼出一聲。

         “哼!古古怪怪的,不理你。”

 

         再見到曉芳,她頭上的髮夾不見了,衣領沒了花邊。小蕾猜到那些東西和自己的皮鞋一樣的下場。她和曉芳相對一陣,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還是曉芳先打破靜局:“我爸爸說,我們還小,可以重新再來。”

         “下次,你還寫申請嗎?”

         “寫,當然寫。你呢?”

         “不知道。”

         “告訴你,昨晚我爸爸媽媽吵架了,我從未見過他們吵架的,很害怕。”

         “真的,吵什麼?”

         “爸爸說都怪媽媽,我媽媽不服氣,說小孩子有什麼要緊,許老師真是小題大做。爸爸有點火了,說了她一通,後來媽媽看說不過爸爸,就不說話,還連夜動手把衣服都改了,你看。”

“我看見了,你的髮夾呢?”看到她不比自己好受,小蕾心裡竟然輕鬆了些。

         “可能被我媽媽都扔了。”曉芳的聲音很低,過了一陣她問:“下午放學,你還去不去我家玩?”

         “去。”

下午,小蕾只在小芳家呆了一陣就走了,回家的路上她想:“從前,進了曉芳的家就像進入另一個天地,我們會關上門,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有時用長毛巾搭在頭上當長頭髮扮白毛女或李鐵梅;又是互相梳頭扎小辮子,把髮夾夾在髪上;甚至去翻她媽媽的衣櫃找漂亮衣服,她媽媽有兩條漂亮裙子,兩人輪流穿,跑去大廳的鏡子左照右看好玩極了。今天沒關門,更不敢提玩從前的遊戲,她和我一樣,想起漂亮兩字就打哆嗦。班上那幾個平時愛打扮的女生,好像也都改了,唉!算了,被老師批評又不止我一個。”

回到家,小蕾翻開畫報,拿起筆,在藍天和葵花之間畫了一隻鳥,說:“做小鳥多麼好,可以躲在花叢裡誰也不見,不用上學,不用見老師,不用入紅小兵,還可以隨時隨地飛回家,和爸爸媽媽在一起。飛累了,就躺在白雲上睡大覺,多麼舒服,多麼自由自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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