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病毒羔羊第十六章 病毒與抗病毒

(2023-08-13 20:55:33)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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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病毒與抗病毒

天氣一天天暖和,小蕾的腳不分白天黑夜地奇癢。從早讀到下午放學,教室的天花板不停地“咚咚”響——一定是樓上同學的腳也癢得要死,拼命跺腳止癢。自習課王老師一走,小蕾立刻脫去襪子,雙腳豎到凳上抓癢,可怎樣抓都不解恨,她乾脆用筆尖使勁地戳。教室裡飄滿了臭鞋、臭腳的氣味。“腳不癢,就可以穿皮鞋了,幾天沒留意,不知道苦楝樹的葉子長出來沒有,回家要先看清楚。”她一面抓癢一面想。

 

         回到家,小蕾顧不上扔下書包就看樹葉:苦楝樹仍然光禿禿,仔細看看,枝頭有點毛毛的,可能發芽了,快快長快快長!正在暗自祈盼,耳邊又傳來了周伯伯駡人的聲音。

從牛棚回來沒幾天,周伯伯就開始駡人,還一天比一天駡得兇。是在駡周志海嗎?仔細聽聽又不像,不知道他駡誰,可是不管駡誰,他總會駡這幾句:“他媽的,革老子的命?造老子的反?老子造反的時候,你們還是水泡呢!哼,咱們走著瞧!”

前幾天,他把周志海臭打一頓,原因是班主任家訪,說發現周志海抽煙。老師說,學抽煙就是做壞人的開始,小蕾覺得他該打。記得當時周伯伯一邊打,一邊兇惡地問:“煙從哪來的?說!再給老子發現,老子打斷你的腿!說!快說!”可周志海死也不開口,那情形跟電影上敵人拷打地下黨一模一樣。昨天,周志海的班主任又來了,她說周志海不但抽煙,還曠課。周伯伯又要打他時,周志海“嗖”地逃到門外,他的腿沒斷,跑得比猴子還快!他站在門口大聲頂嘴:“你才是反革命,你憑什麼管我?”氣得周伯伯“嗷嗷”大叫。周志海的媽媽出來勸和,可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吃了周伯伯一個巴掌:“閉嘴,都是你的錯!我不在家才幾天,他就變成這樣;今後我管教他,你少囉嗦廢話,爺們的事,女人滾開。”

周志海媽媽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聽說她歌唱得好,還會跳舞。原來,他們家女人不許隨便說話,怪不得她平時不大開腔。這兩天,他們家熱鬧起來,經常有人離大門口老遠的就大喊“周局長,周主任”。從前是阿鳳愛駡人,如今,阿鳳走了又回來個周伯伯做駡人的接力。六嬸還是常常迷路,仍愛坐在門口嘮嘮叨叨。除了陳主任外,其他人家都變了。陳主任的家很奇怪,碰上和別人吵架,他們幾乎全家出動一起上陣,團結得不行。沒外人吵時,他們卻一屋子自己人吵自己人。

         “小蕾,回家這麼久,還呆在外面幹什麼?”

“哎!”外公的叫聲打斷了小蕾的思想,她應了一聲隨即進屋放下書包,喝了點水又坐在門檻上想:還要等一個小時,白叔叔才會回家。每天我先帶靈靈玩,吃好飯輪到他教我拼音。叔叔很厲害,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這有點像爸爸。原來拼音並不難,只要記住聲母、韻母的發音,掌握規律就行。

“咚咚咚”,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小蕾知道收買佬來了,她很怕收買佬,因為所有大人都說:收買佬也收買小孩,哪個小孩不聽話,就賣給收買佬,讓他用大麻袋給裝走。她相信是真的,因為收買佬路過時,他們的眼睛老盯著自己。她馬上轉回屋裡,搬過小凳子在地上寫字a,o,e,zh,ch,sh,嫦娥奔月,孫悟空,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她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聽到白叔叔家的門響便扔下筆,跑去帶靈靈。

“叔叔,老師今天表揚我了。”一進門,小蕾就向叔叔報告。

“哦!表揚什麼?”

“發音準。今天教‘嫩’字,所有人都發不準音,有的人發‘能’;有的人發楞,只有我發準了。梁老師表揚我。”

“換老師啦!”

“不是,今天王老師沒來,二排的梁老師代課。梁老師說話快,聲音響,寫字利索,走路有力。不像王老師,大家背地裡都叫她‘屎塔口’,不知她自己知不知道。我喜歡梁老師,要是她長期教我就好了。”

“哦,王老師的身體不大好,你可不要和他們一樣哦!”

“嗯!靈靈,姐姐和你玩。”

         靈靈還不會走路,被放進木籠裡,小蕾和她玩著玩著,忽然聞到一股臭味:“叔叔,靈靈拉屎了。”

“你幫我看飯火,我幫她搞乾淨。”白叔叔快步過來蹲下,抱起靈靈放在大腿上,一低頭,眼鏡往下溜,他連忙扶一下眼鏡。

白叔叔家的廚房就在大門旁邊、廳子的角落。飯鍋裡“咕嚕咕嚕”叫著不斷冒泡,陳米的香味膩膩的好像粘住鼻腔,飯鍋旁的油鹽罐子佈滿油蹟,多看一眼都覺得黏眼皮。叔叔放下靈靈,洗過手馬上奔過來搯米湯,小蕾在一邊等著。靈靈知道吃的來了,扶著木籠圍欄站起來,瞪大眼睛看著,等小蕾端碗坐好就立刻伸過小嘴巴來。

“叔叔,又有蟲子了。兩條。”小蕾發現米湯裡有一條米蟲,用手指拿掉。

“嘻嘻,叔叔近視眼,還好,蟲子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小蕾搯起米湯,故意把勺子左一下右一下逗靈靈,她喜歡看靈靈眼睛專注,尖著嘴巴追勺子的猴急相,太可愛了。老吃不到東西的靈靈急得雙手揮舞,“啊啊”大叫。   

 

“五·一”勞動節前進入復習,準備期中考試。這天王老師站在講臺上說著說著,忽然腦袋一栽,“轟”地倒在地上,一股鮮血從她嘴角流出,順著講臺淌到地面。全班同學大驚,張劍、丁虹趕著去報告,很快來了幾位老師,七手八腳把不省人事的王老師抬走。

         “五·一”假期剛過,小蕾剛進校門就聽到一些同學神秘兮兮地說:“王老師死了。”

一連好幾天,小蕾吃不下、睡不香,王老師栽倒淌血的樣子,還有那跳樓男人血淋淋的身體,老在眼前晃來晃去。白天,她害怕走進教室,更害怕走上講臺,王老師倒下的地方,血跡雖然擦掉了,可小蕾覺得它還存在;晚上,她又不敢睡覺了,怕自己閉上眼睛就會死掉。她問曉芳怕不怕,曉芳說在學校裡就很害怕,回到家就不怕了,晚上睡在爸爸媽媽中間就更安心。小蕾真的羡慕死了,甚至有點妒忌她。

         這天下午,她不怎麼想搭理曉芳,自顧自趴在桌子上想心事:“大家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為什麼偏偏我跟外公?人家晚上睡在爸爸媽媽中間,我只能抱著畫報睡覺。那幅向日葵,還是幾乎用我一隻眼睛換回來的。她想起今年元旦的事情:

“那天晚上,她興高采烈跟外公去居委會開遊藝晚會,誰知道才進大門還沒玩上,‘啪’的一聲,接著眼睛一陣劇痛,是李幹事和一位大哥哥正在打乒乓球,剛好抽到我的眼睛上。我痛得大哭,眼睛睜不開。只聽得身旁很多人說話,有的還說要立刻送醫院,最後李幹事著急地說:‘小蕾:勇敢些,別哭!小蕾,你想要什麼叔叔給你。你說呀!’就這樣,畫報歸了我……”

“夏小蕾,許老師叫你去辦公室。”忽然,丁虹的大聲叫嚷打斷小蕾的回憶。

         “叫我?”她一時沒反應過來,仍舊坐著。

         “老師叫你去,快去啊!”丁虹推她走。

         小蕾跑去辦公室找許老師,現在她是班主任。

“夏小蕾:這次期中考試,你的語文成績不錯,特別是拼音部分,得了全班最高分。你能不能說說,王老師是怎樣輔導你、幫你進步的?”

         小蕾茫然地瞪著眼睛,搖著頭說:“不是。沒有。王老師沒教過我,是白叔叔教我的。還有曉芳。不信,你去問凌曉芳。”

         許老師想了想說:“那你能不能想像一下,把什麼白叔叔換成王老師試試,就改個名字而已。”

         “為什麼?我不懂。”小蕾茫然地說。

         “嗯,是這樣……”許老師想了一陣,想講什麼可最後還是以輕鬆的口氣說:“那好吧,沒你的事了,回課室吧!”

         不知道許老師想幹什麼,小蕾摸不著頭腦。校園裡,好幾堆學生正在清除學習雷鋒的舊標語,準備換新的。

 

         第二天上午一進學校,小蕾看到學校的一些黑板報和標語都換上寫王老師的內容。鈴聲響過,她隨全校師生一起,集中操場開大會。只見主席臺上方拉了一條黑色大橫額:“以王敏霞同志為榜樣,為黨的教育事業奮鬪終生!”學校革委會馮主任和黨委羅書記先後講話,他們說了很多,小蕾只記住了幾句:王老師在崗位上戰鬪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鐘,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是所有老師學習的好榜樣。

之後是幾位老師陸續發言,有的還哭了。輪到許老師發言,她說王老師不但帶病堅持工作,而且關心學生的政治表現,一絲不苟地傳授知識,她還專門輔導班上一名因病缺課一個學期的同學,使這名學生的成績突飛猛進。小蕾聽著聽著驚異起來:“生病缺課一個學期,不就是我嗎?我明明告訴她,王老師沒有輔導過我,許老師怎麼可以亂說?”許老師說完,丁虹上臺了,她流著淚說了王老師一大通好,還證實,她親眼看見王老師撐著病體,幫一位生病缺課的女生補課。“哪有這樣的事?”小蕾實在氣惱,但不敢發作,只好撅起嘴巴生悶氣。

         一散會,她馬上找曉芳:“曉芳,你剛才聽清楚了嗎?他們說的那個女生是不是我?”

         “我也覺得是你。”

“王老師明明讓你教我拼音,為什麼講成是她教的我呢?”

         “我不知道,不過她們沒有說你的名字。要麼我回去問問爸爸。”曉芳有點不知所措。

         “好,那你明天一早告訴我。”

晚上吃晚飯時,外公問她:“發生什麼事,從中午在現在,一直氣哼哼的,被人欺負啦!”

         小蕾把開會的事說出來,她滿以為外公會幫她,誰知外公竟然說:“你生什麼氣?又沒說你的名字。”

         “不說名字也是我,他們不是一起撒謊嗎?”小蕾更氣了,大聲頂撞。

         “不是撒謊,沒提你的名字就不是撒謊,別自己對號入座。”外公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蠻不講理:“總之,你記住,不能說老師、同學撒謊。”

         小蕾不想跟他再說,賭氣地把飯“啪啦啪啦”扒進嘴裡,扔下碗,跑去白叔叔家。

“小蕾,給我五分鐘,馬上就好。” 白叔叔正在把洗好的尿布晾開。

         “哼!不學了。”

         “為什麼?”白叔叔瞪大眼睛停下手問,見她不吱聲,又問:“很難?學不下去?你搖頭是什麼意思?既然不難,為什麼不學了?”

         “她們都撒謊!”

         “誰?”

         “許老師和丁虹。上午開會……”她把學校的事全部告訴白叔叔,忽然想起了前兩天的事就接著說:“許老師讓我把你換成王老師,她說只是改個名字而已,你說,這不是撒謊又是什麼?可是,外公竟然兇我。我錯了嗎?”

         白叔叔關上門,過來蹲下說:“小蕾,你的王老師走了。”

         “不,是死了。”

         “嗯,我們都習慣把死了的人說成走了。”

         “啊?那珊阿姨是不是也——?”小蕾驚愕地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

         白叔叔很艱難地點點頭,抽抽鼻子,眼睛濕潤。

小蕾也想哭。“叔叔:以前強哥說過人都要死的,可是,外公,不!是那些標語都說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就是永遠不死。你說,到底毛主席是不是人?他會不會死?”小蕾終於把悶在心裡的話全部吐出來,然後瞪大眼睛等白叔叔回答。

白叔叔皺起眉頭,想了很久才說:“小蕾:你問了一個讓我很為難的問題。”

         “為什麼?你不知道?”

         白叔叔苦笑一下:“是的,人都要死,如果毛主席是神,他就永遠不會死,如果毛主席是人,他也……”

         “到底死不死?”

         “那就看你把他看成是人還是神?”

         “他死不死由我說了算?不可能!你就不能直白地告訴嗎?究竟死不死?”

         “那你又為什麼非要知道這個呢?”

         “因為,因為,我不想死,我怕死。”小蕾越說聲音越小,還低下了頭。

         “你死不死和這有關係嗎?”

         “有!如果毛主席不死,那麼我也有可能不死,我照著他的方法就行。”

過了好長時間,白叔叔重重地歎了口氣,緩慢地說:“小蕾:其實,有好多人都照著他的方法做了,到頭來,反而死得更快,更慘。”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過是一群羔羊。”

         “羔羊?”

“是的。”叔叔雙膝跪倒在地上說:“一群滿身是病的羔羊!待宰的羔羊!迷途的羔羊!需要拯救、需要牧人的羔羊!”叔叔的眼光,一點點向上移。小蕾順著他的目光看看屋頂,屋頂什麼都沒有。

         “我不明白,叔叔,我們明明是人,怎麼會是羔羊?不過我不想明白那些,我只想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怎樣才不會死。”

“小蕾:誰都怕死,因為人不知道死的真相。只有知道生命的真相,我們才有出路。”

小蕾怔怔地看著白叔叔:他怎麼了?在和我說話嗎?好像不是,可這裡沒有別人啊!“叔叔:你和誰說話?你告訴我到底有沒有不死的方法?”

“小蕾:我直白地告訴你,沒有!你我都一樣,到了某一天就得死。可是你現在還小,離那天還很遠很遠,不用擔心。死,只是去到另外一個地方,如果找對了地方,你將來去的那個地方比這裡還漂亮。但現在你千萬記住,不要再說毛主席死不死,不要再和任何人議論這事了。”

小蕾看著叔叔一臉凝重地說著,自己越聽越糊塗,她想問個清楚明白但又不敢在問,於是說:“那許老師和丁虹是不是撒謊?”

         白叔叔輕輕地點點頭。

“那,老師不是教我們忠誠老實嗎?還有,好同學才能加入紅小兵,撒謊算不算好同學?”

“小蕾,你還小,很多事情,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就連叔叔也不明白。”叔叔笑了一下,那笑真的很難看。

         白叔叔仍然跪著,小蕾清楚地看到他的眉心鼓起一團肉,上面有幾道豎紋。她指指叔叔的眉心說:“叔叔,你這裡打死結了。”

         “因為叔叔心裡有很多這樣的死結,滿上來堆在這讓你看見了。”

         小蕾伸出手指,輕輕抹著白叔叔的眉頭說:“叔叔:我天天給你抹幾下,死結就會癟下去了。你看是不是?是不是?你一笑,結就沒了。”看見白叔叔一笑,她立刻證明自己正確。

         “小蕾:你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小蕾忽然被白叔叔緊緊地抱著,他還把頭貼在自己身上,她立刻感到彆扭,極不舒服,甚至害怕。她雙手推開白叔叔,不自在地低下頭。

         “來吧!我們開始,繼續學拼音。”

         “好的。”小蕾無精打采地應著,她沒了往日的熱情,只在心裡想著:“不知道曉芳的爸爸會怎麼說。”

         “來,小蕾,打起精神。只有知識,才會使你知道更多的道理,所以要認真學習。給這些字標上拼音。”

         ……

 

“曉芳,跟你爸爸講了嗎?你爸爸怎麼說?”在學校門口,小蕾遠遠見到曉芳就跑過去急不及待地問。

         “講了。他說別在意,不開心的事情,只要不去想它,過兩天就沒事的。”

         “哦,真的嗎?”小蕾半信半疑。

         “嗯。”曉芳很肯定地點點頭說:“我就試過,真是這樣。我媽媽說,你這麼小就離開父母,蠻可憐的,叫你常到我們家玩。”

         小蕾立刻開心起來:“好,我也很喜歡去你家玩。”

         “小蕾,王老師上報紙了。”

         “上報紙?說什麼?”

         “是的,昨天的報紙,說她的先進事蹟,你下午去我家看看。”

         “好。”小蕾親熱地拉起曉芳的手,走向校園,看新編的牆報。

         “現在報導毛主席的好戰士,雷鋒式的好教師王敏霞同志的先進事蹟。王敏霞同志自參加工作以來……”操場上的大喇叭又響了起來。王老師走後不到十天,學校的黑板報、標語欄,內容全部陸陸續續由雷鋒換成了王敏霞。學校的廣播喇叭天天報導王老師的事蹟,“我校全體黨員一致通過,經上級機關的批准,追認王敏霞同志為光榮的共產黨黨員……”

“原來王老師是這麼偉大的,可能是我錯了,或者,許老師和丁虹、外公都是對的。”耳朵聽著廣播,眼睛看著牆報,小蕾開始懷疑自己,很奇怪,這麼一想,她竟然心情輕鬆了許多:“曉芳的爸爸說得對,真的!不開心的事,不去想它就沒事了。”只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把偉大的王老師和那病歪歪、有氣無力、嘴巴臭烘烘的王老師結合在一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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